偷天換日

屋外,魏春嵐身上的藥性尚未過去,她仍舊昏迷不醒,不過,冬菊那丫頭只是被花梨擊暈了,此時的她動彈了幾下,逐漸甦醒過來。花梨眼瞅着蘇雲還沒有出來,正伸長着脖子不停往木屋的方向張望着,心下猶豫着:要不要給冬菊補上一拳,再把她打暈過去?幸好這時候蘇雲從木屋裡走了出來,冬菊總算給躲過了一劫。

蘇雲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花梨見了不免有些心疼,她也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故意把眼睛弄得有些泛紅。她掐了一記冬菊的人中,將她弄醒過來。

待冬菊睜開眼睛之後,看到蘇雲和花梨兩人在那裡不停叫着她和魏春嵐的名字,花梨見她醒來,用繡帕抹着眼睛,似乎在擦拭眼角的淚水,她哭哭啼啼地說道:“冬菊姑娘,你怎麼昏過去了?剛纔真是差點兒嚇死我們了呢!”她邊哭邊將冬菊攙扶了起來。

蘇雲見她哭得跟真的一樣,心裡覺得好笑,剛纔遇見二姐後的感傷漸漸平復下來。

冬菊摸摸後腦勺,那裡又麻又疼,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叫道:“剛纔我看到一條蛇,然後好像……好像背後被什麼東西重重敲了一記,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啊呀,真嚇死人了。二位姑娘可有看到什麼東西敲了我?”

花梨的鼻子一抽一抽地,她睜着大大的眼睛一臉無辜懵懂的樣子說道:“沒有啊,就看到有條這麼大的蛇從你腳邊鑽了過去,然後跑到那裡樹後面就不見了。”她豎起兩手食指,比劃了一下那蛇的長度,還故意很誇張地弄出很長一段距離,把冬菊嚇得都快哭了。然後她回頭歪着腦袋問蘇雲:“小姐,你有看到東西敲她嗎?”

蘇雲很配合地搖搖頭。花梨突然轉過身來叫了起來:“啊喲,我們明明沒看到什麼呀,你爲什麼說有東西敲你,莫非……莫非你剛纔撞鬼了?”她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打顫了,原本就在犯憷的冬菊趕緊捂住了耳朵,拼命自我安慰道: “呸呸呸,不會的,不會的,是我看到蛇太害怕了,所以纔會暈倒。”

此時,冬菊才發現了躺在她不遠處的魏春嵐。她大叫一聲撲了過去,使勁兒搖着魏春嵐:“小姐,你醒醒啊!快來人吶,小姐昏過去了!”她叫了半日,終於有一個黑不溜秋的小廝從院落外慌慌張張地奔了進來。他見平常沒什麼人的院子裡一下子來了這麼些人,眼神閃爍有些驚惶:“怎麼了?”

冬菊見是應該在此處守門的小廝,怒喝道:“還問怎麼了?剛纔死哪兒去了?你忘了太太是怎麼吩咐你的嗎?居然敢擅離職守?等我告訴夫人,看你怎麼受罰!”她是魏春嵐的貼身丫鬟,主子是魏浩然疼愛有加的嫡女,她在魏府下人中的地位自然要比一個守門的小廝高出不少。

小廝一個勁兒給她拱手求饒:“姑奶奶饒命,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還傻愣着幹什麼?快叫人過來啊!”冬菊叫嚷着,沒想到懷中的魏春嵐卻悠悠地睜開眼。剛一動彈,她就蹙眉痛苦地叫道:“哎呀,我的腳好疼!”

冬菊掀起魏春嵐的裙襬一看,她腳踝處竟然有兩個滲血的黑洞,赫然就是蛇牙印子,她哭着叫道:“不好啦,小姐被蛇咬了!”唬得那小廝慌忙找來幾個丫鬟,七手八腳將魏春嵐擡回房間。魏夫人得知之後,還以爲女兒中了蛇毒,抱着她哭哭啼啼,還把冬菊和守門的小廝各打了一頓出氣。不過等郎中趕過來的時候,魏春嵐頭也不暈了,腿也不麻了,所有中毒的症狀全都奇蹟般地消失了。郎中查了半日,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只是猜測咬了魏春嵐的蛇毒性不強,竟被魏春嵐自己抗了過去。蘇雲與花梨待魏春嵐甦醒之後,便告辭了。誰也不知道,蘇雲與鄭如月已經見過面了。

三日之後,此時已是三更,魏府裡面萬籟俱寂,看守宅院的奴僕和侍衛已經巡邏完畢回去了。這時,鄭如月輕輕推開了房門,手中提着一隻昏暗的小燈籠悄悄走了出來,她走到紅牆邊上,嘗試着去推那扇平時一直落鎖的角門,沒想到她推動門扇,那門“吱啦”一聲開了,在這夜深人靜之時,顯得格外響亮。嚇得她立足不動,緊張地掃視着周圍。這時,一個陌生男子的臉出現在了角門的對面,他蓄着絡腮鬍,衣服髒兮兮的,上面還掛着石灰,褲腿上也沾了泥巴,顯然是在魏府上的工匠。鄭如月雖然有些心理準備,但心中卻依舊十分忐忑,低頭不怎麼敢看他。

那工匠打扮的正是混入魏府的江魁。他聽過蘇雲對鄭如月相貌的描述,所以馬上就確認是她。他對着鄭如月說道:“夫人,別怕。我是鄭子憲的徒弟,那守門的小廝已經被我用藥迷倒了。請您先換上這套衣服。”他將手中一個布包裹塞在她手裡。鄭如月回房間關上房門。很快她又打開了門,身上已經換上了一套與江魁一樣的工匠布衣,頭髮也用一個黑色八角布帽罩住。她身後揹着方纔江魁給她的那個包裹,裡面裝着她自己的衣物。

一想到自己要跟一個陌生男人走,鄭如月還是有些不安,她摸了摸藏在胸前的半枚玉佩,這是那日蘇雲交給她的玉佩,她彷彿還能感受到玉佩上子憲留下的溫度。她想起了那日蘇雲對她說的話,爲了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子憲一面,她就算豁出命來也心甘情願。

她壯着膽子跟着江魁出來,卻發現屋頂有個鬼鬼祟祟的黑衣男子,她起初嚇了一跳,卻見黑衣男子朝着江魁打了個手勢。

“那是自己人,他在前面爲我們探路,魏府奴僕和侍衛太多,我們得繞開他們。”江魁見了黑衣人的手勢之後便放心地領着鄭如月朝前走去。他們穿過花園,一路走到了魏府的荷花池邊,那裡距離魏浩然所居的正房最近,正房屋頂上已經用綠色的琉璃瓦修繕一新。

江魁回頭小聲問道:“夫人,東西帶來了沒有?”

鄭如月早就按照蘇雲的安排準備好了。她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交給江魁。江魁拆開一看,上面用端正的小楷寫着“生無可戀,不如歸去”一行字。他將信箋摺好放回信封中,又從兜裡取出一雙絲履雙手呈上,對着鄭如月一鞠躬:“恕晚輩冒昧,還請您換一雙鞋子。”

鄭如月本來還有些顧忌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脫鞋,畢竟女子的腳不是能隨便給人看的。不過,江魁很禮貌地背轉身去不看她。她寬下心來,脫下腳上已經開洞的布鞋交給了江魁,又將絲履換上,她已經許久未穿過那麼舒服的鞋子了,感到渾身暖暖的。江魁看到那雙破舊的鞋子,心中哀嘆一聲,沒想到師傅心愛的女子所穿的鞋子竟然還不如蘇府最低賤的侍女,可想而知她受了多少苦。他按壓下心中起伏,說道:“爲了不嚇着夫人,還請您迴避片刻。”

鄭如月知道他們的計劃,自然明白接下來會看到的東西十分可怕。她趕緊將背後裝衣服的包裹交給他,自己退到一邊,提心吊膽地扭頭不去看他。江魁剛想邁步,卻又折了回來,指指她的頭髮說道:“還請夫人將頭上的木簪給我。”那支木簪是鄭如月身上除了那半枚玉佩之外惟一的飾品了,但她毫不猶豫地取下木簪交給了江魁。

“多謝夫人!”江魁走到荷花池邊,俯身將信箋置於臨水邊一塊醒目的大岩石上,用鄭如月的布鞋壓在信箋上頭。然後走了回來,所幸腳下全是石子路,並不會留下什麼腳印。這時,他走到池邊一個麻布袋邊,竟從裡面拖出一個四肢軟綿綿的人來。

那是一具無名女屍,體貌特徵都和鄭如月相似。鄭如月聽到動靜有些大,嚇得動都不敢動。江魁卻鎮靜地替女屍換上包裹中鄭如月的衣服,還在她的髮髻上插上了那根木簪。然後將女屍推入池中。

只聽“嘩啦”一聲,荷花池中濺起了不小的水聲。鄭如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屍體面朝下可怖詭異地漂浮在水上,泛起的波瀾將水中月光的倒影擊碎,周圍寬大成片的荷葉在風中搖擺,似乎有無數妖鬼隱藏其中暗自偷窺,併發出閒言碎語。

鄭如月害怕地矇住了眼睛,以至於江魁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時候她還受驚不小,差點兒叫出聲來。幸好被江魁及時捂住了嘴。她意識到是江魁之後,才歉疚地小聲說道:“對不起,我太沒用了。不過,那個……那個屍體不會被人認出來嗎?”雖說她被關在後院裡已經有些年了,除了那幾個輪流守門的小廝之外,只有幾個吩咐她裁衣的丫鬟偶爾會見她。但是她還是覺得沒底,萬一要是他們偷樑換柱的事情被拆穿了,可是要連累子憲和蘇姑娘的。

江魁卻從容道:“夫人,那女屍的面容經過特殊處理,乍看之下與你十分相似,何況經過池水浸泡變形之後根本難以辨認,我敢擔保不會有人認出來的。”

這時,一顆小石子突然掉在了江魁的腳下,他擡頭一看,那個在屋頂看守的黑衣人正對着自己打手勢要自己離開。他趕緊吹滅了燈籠,拉着鄭如月迅速竄入到池邊的灌木叢中。不久之後,魏府的一個守夜小廝從荷花池不遠處走過,他睡眼惺忪,邊走邊打着哈欠。待那個小廝走遠之後,江魁將鄭如月領入了魏府正房旁邊臨時搭建的一間竹棚中,這本是工匠休息之所,今日那些工匠都被江魁找了個藉口打發回去了,只剩下江魁和那個黑衣人,那個黑衣人正是江魁的師弟阿文,本事穩重可靠。

江魁說道:“今晚只能委屈夫人在此休息了。明日一早,夫人就可以裝成工匠的樣子從魏府出去了。到時候魏浩然發現池中那具女屍,自然以爲你已經死了。有了你親筆遺書爲證,他們想必也不會懷疑。”

江魁與阿文守護在竹棚外,留鄭如月一人在棚內休息。不過,鄭如月卻是一夜無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混在將施工廢渣運出的工匠中順利逃出了魏府。

江魁將鄭如月帶到蘇府,鄭如月看着重建之後的府邸,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雖然知道此處正是以前自己所住的宅院,如今卻面目全非,不由唏噓。時隔多年,她終於又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鄭子憲,雖然他的滿頭烏髮換成了銀絲,清俊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疤,在鄭如月看來,不過是增添了幾分滄桑。對她而言,子憲站在那裡,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足以讓自己如少女般慌亂無措。

在見到鄭如月的那一剎那,鄭子憲竟如同自己十歲那年初見她時,羞澀地垂眉,嘴角拂過一絲甜蜜笑意。他一生摯愛終於回來了。

兩人久久相望,千言萬語化成柔情纏綿的視線,將對方緊緊癡纏,難分難捨,不知不覺,眼角都充盈着晶瑩的淚花。

終於,子憲深情款款地叫了一聲:“如月!”朝她飛奔過去,就好像錯過了這一刻就再沒有機會重來一樣,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臉上掛着失而復得的無比喜悅,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彷彿怎麼也叫不夠。而鄭如月也擡起手,用力地擁住他,她多麼希望此刻能夠永固,他們兩人再不分離。雖然兩人都歷經滄桑,相貌也有了巨大的改變,但是對於彼此的真情卻絲毫未變。

一連數日過去,江魁打探出來消息說,魏府那邊只說死了個下人,果然對那具女屍的身份毫無懷疑,畢竟魏浩然已經幾乎都快想不起鄭如月這個姨太太了,魏夫人又是巴不得她早點死。不過,鄭如月既然是假裝死去的,不可能在長安久留。不久之後,鄭子憲帶着鄭如月離開長安,遷居蘇家在洛陽的府宅中,並且減少外出以避人耳目,從此過着愜意自在的隱居生活。

離開長安的前一天晚上,蘇雲讓人請鄭子憲來自己書齋,拿出二十兩黃金對着鄭子憲說道:“子憲哥哥,我把二姐交託給你了。你們兩人都吃了太多的苦,如今該是好好享受日子的時候了。”這是蘇雲在清醒的時候,第一次這樣稱呼他。

她這樣便是承認自己是鄭淑音了。鄭子憲想要推拒那些黃金,卻被蘇雲勸住:“你們在洛陽的吃穿用度我會派人照應的,請你不要有所顧忌。她是我的親姐姐,你是我一向敬重的哥哥,我不對你們好那還能對誰好呢?”

鄭子憲見無法拒絕,也便收下謝過了,他有些猶豫,不過終究還是開口問道:“淑音,你爲何不與你二姐相認?她若知道你能重獲新生,一定會很高興的。”

蘇雲想了一想,聲音有些低啞道:“二姐她剛剛逃離苦海,心緒尚不穩定,我不想讓她聽到這樣駭人聽聞的故事再受什麼刺激;另一方面我是衷心希望你與二姐能夠忘記過去好好享受下半生的日子。若她知道我是回來報仇的,她一定會不顧一切來幫我,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若她再受到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傷害,你叫我如何承受?”

“可是淑音,難道非要報仇不可嗎?你不是已經救出花梨和你二姐了嗎?你要對付的那些人實在是太強大太可怕了,若是你因此受到傷害,你覺得我們會好受嗎?”

蘇雲苦澀一笑:“子憲哥哥,我知道你擔心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能夠轉世爲人實在是我之幸運,我會好好珍惜這條命的。”

“可是淑音……”鄭子憲本想繼續勸她,但是蘇雲卻是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態度堅決地說道:“子憲哥哥,如果沒什麼事,我先回房歇息了。”說着,她朝着鄭子憲欠身致意,竟是從容地離去了。

等她走遠了,鄭子憲才微嘆一聲:“她果真是淑音啊,縱然換了一副軀體,但是性子依舊是那麼倔!”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回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