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穿越

淑萍站在衣櫃前,看着鏡子裡不一樣的自己:橘紅色的T恤,天藍色的牛仔褲,腳上套着一雙白色運動鞋,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頭戴一頂黃色鴨舌帽。她覺得自己彷彿回到學生時代。

當然,着裝的改變只是表面,真正令淑萍感到全身煥發出久違的青春活力的,是那個木盒——擁有神奇穿越能力的木盒。她對着自己展露微笑,三年來一直籠罩在臉上的憂愁和乏頓也一掃而光,猶如愁雲慘淡的天空重新迎來陽光,世界又變得一片光明。

她拿起桌上的鏡框,輕輕撫摸照片裡的兒子。

“小寶,你等着,媽媽來了。”

淑萍將鏡框擺回桌上,將木盒塞進雙肩包裡,然後挎上包,走出房門,邁着大步向小區門口走去。她突然想起華強那天在公安局說過的話。究竟自己圖什麼,淑萍也說不清楚。之前她只希望能抓住兇手,給小寶一個交代。

至於抓住兇手之後要如何,她不曾去想過。或許是撲上去狠狠咬掉他身上一塊肉,或許是讓他看看他把她折磨成什麼模樣,然後讓他跪在小寶的遺像前懺悔。

而今卻不同了,淑萍的心猛烈顫抖着。利用木盒穿越到過去,她就能救回小寶,彌補自己犯下的不可原諒的過失。她的手繞到背後,摸了摸包裡的木盒。

淑萍想過把這一切告訴華強,叫上他一塊兒去救小寶。末了卻改變主意,她覺得要讓華強相信又得費不少脣舌,況且望荷橋上那個歹徒也許還在尋找機會奪回木盒。她想,事不宜遲,不如自己先去救回小寶再說。

淑萍走到小區門口,這裡停着不少出租車,現在正是早晨的上班高峰期,這時候總有不少出租車候着,誤了點的上班族、睡過頭的學生黨,在這種時候只能選擇搭乘出租車了。

淑萍走到排在最前面的一輛出租車,打開後排車門坐上去。司機問她:“到哪兒,大妹子?”

“師傅,你這車最快的話時速是多少?”

“那得看被什麼追了?”司機笑道。

“我說真的。”

“多快不知道,市區限速60公里。”司機又從後視鏡裡看了淑萍一眼。

“高速公路呢?”

“120。”

“那上高速吧。”

“那你也得說去哪裡,咱這裡共有三個高速入口。”

“不用了,隨便哪一個都行。”淑萍又補充道,“我只想兜兜風。”

“好吧,誰讓顧客就是上帝呢。”

車子啓動了。淑萍閉上眼睛,胸口又突突跳個不休。

昨天在彩票店進行穿越試驗時,她發現一個細節:在夫人廟那次她穿越回了十幾分鍾前,而在彩票店只回到五分鐘前。期間的差別只有一個——速度。夫人廟那次是逃命,而且是下坡,速度自然快得多。所以,速度越快就能回到越早之前的過去。

車子從最近的入口拐上高速公路,淑萍對司機說:“開到120吧。”

司機再次瞄了她一眼。

“大妹子,你真沒事吧?”

“沒事。對了,”淑萍遞給司機一百塊,“車錢先給你。”

“下車再給吧,現在也不知道該收多少。”

“萬一我突然不見了,”淑萍說,“不用害怕,繼續往前開,找個地方下高速回去就是了。”

“大妹子,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聯繫你的家人?”

淑萍搖搖頭。

“開到120吧。”

車速越來越快,淑萍從揹包裡掏出木盒,手指輕輕放在圓形按鈕上。她越過司機的肩膀看到時速表的指針漸漸擺到“120”的位置,便緩緩閉上雙眼,隨後摁下按鈕。四周一下安靜了,但她能感覺到自己仍舊以極快的速度前進着。緊接着, 一切都靜止下來。

屁股下的座椅突然消失了,淑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趕緊睜開眼睛,站起身來。呼的一聲,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從面前疾馳而過,嚇得淑萍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背後又是一個物體幾乎擦着她的身子而去。她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高速公路上,就在兩個車道中間的分隔線,手裡攥着那個木盒。

遠處傳來警報器尖銳而急促的聲音,一輛警車由遠處飛速駛來。她猛然想起什麼,趕緊將木盒塞進揹包。很快淑萍被警車帶離公路,來到高速入口南側的高速公路三大隊第二支隊的辦公室。

一個身材敦實的中年民警讓淑萍在桌旁坐下,啪的一聲扔了本硬皮簿子到桌上,一屁股坐到淑萍對面,低頭翻開簿子。

“說吧,幹嘛跑那兒去?”

“心情不好,想走走。”淑萍想起網上曾看過的新聞。

“怎麼上的公路?”民警顯然碰到過各種奇葩理由,仍舊埋頭在簿子上寫個不停。

“我,我就是從入口進去的。”

民警擡頭瞪了她一眼。

“扯啥犢子呢?不可能!崗亭不可能沒看到你。”

“我是偷偷進去的。”

“讓你看看監控,看你還咋扯?”民警朝門外喊了句,“小張,筆記本拿過來。”

淑萍正想說什麼,一名年輕的民警捧着黑色的筆記本電腦走進來。

中年民警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兒,將電腦屏幕轉向淑萍,然後走到她身後,拿筆桿子戳着屏幕上的視頻窗口。

“仔細瞧瞅瞅,看你還扯啥?”

他兩眼盯着屏幕,臉色越來越難看,尤其當他看到視頻中淑萍一下子突然出現在路中央的時候。她暗暗叫苦,一時想不到任何能夠讓他信服並足以解釋這種詭異現象的說法。

中年民警愣了一下,用力拍了下桌子。

“媽的,能不能讓那幫搞維護的上點心,監控設備咋老出問題?”

年輕民警小聲說:“我會讓設備提供商儘快排查問題。”

“跟他們說再弄不好就給我滾犢子,甭管他是挨踢還是挨踹!”

中年民警氣乎乎地坐回椅子,又問那年輕民警:“現在幾點了?”

“10點16分。”

他往簿子又寫了一行字,頭也不擡地說:“罰款五百,行政拘留四天。”

“等下,警察同志,我願意接受罰款,別拘留我行不行?”

“不行。”

“可我還有要緊事。”

“誰讓你自個兒作呢?是不是?”中年民警瞥了她一眼,“公安局已經派人過來了,有話你和他們說去。”

中年民警叫來另一名警察,把淑萍帶到另一個房間。淑萍坐在靠牆的木椅上,回想着所發生的一切。她覺得自己應該穿越成功了,否則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高速公路上,那輛出租車也不會突然沒了蹤影。

木盒只能讓她穿越時間,空間卻是一樣的,所以她仍舊在高速公路上。想到這裡,淑萍不免有些後怕,如果她出現在車道中央,也許現在早已被車撞死了。

她正沉思着,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兩名警察走進房間,隨後便把淑萍帶上警車,朝市區方向駛去。她茫然地望向窗外,公路的一側有道半米高的護欄,越過護欄是一面斜坡,斜坡上林木叢生,雜草將近一人高。這段山路過去就是市區,她已經能聽見那熟悉的喧鬧聲了。

淑萍敲着警車中間的隔板,副駕駛座位上的警察回過頭來。

“什麼事?”

“能不能停車?我想上廁所。”

“忍忍吧,一會兒就到了。”

“忍不住了,求求你了。”

警察看着淑萍臉上痛苦的表情,讓開車的同事靠邊停車,開車門讓淑萍出來。她向斜坡走去,那名警察在後頭跟着。

“警察同志,你別老跟着呀。”

警察站在護欄旁,說了一句“快點兒”,就把臉別過去。淑萍跨過護欄,順着斜坡鑽進雜草叢裡,估摸那個警察並沒有往這邊看,就迅速向着坡底跑去。

雜草的葉子邊緣摩擦臉頰還蠻疼的,地上灌木叢的枝椏也不時刮擦着小腿和腳踝。淑萍忍着疼痛,咬着牙跑下斜坡。坡頂傳來叫喊聲,估計那名警察已經發現淑萍逃跑了。不過他們似乎沒有下坡搜尋,不一會兒,坡頂就沒動靜了。

淑萍沿着坡下的小路向大道走去,很快路上就出現不少車輛。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她居住的小區的名字。

車上的廣播正在播報新聞:“米娜·約瑟芬表示中國的女性地位已有較大的提升,她來中國的目的就是希望能爲中國女權運動添磚加瓦。據瞭解米娜預計待在中國三年……”

她才發覺自己竟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

“師傅,今年是哪一年?”看見司機滿臉疑惑地看着她,淑萍又補充道,“我記得這個米娜·約瑟芬是去年來中國的吧?”

“對啊,”司機道:“她是14年來的。說是搞什麼女權運動,我說咱中國女性地位挺高了,就拿我老婆說吧,她管小事,我管大事,可結婚三十年了,我們家沒出過啥大事……”

淑萍的心幾乎要從胸口蹦出來。

我果真回到三年前了!

播音員繼續播報新聞:“同時作爲一名慈善家,米娜也十分關注兒童的福利,昨天由她一手創辦的腦癱兒童救助會正式運營……”

淑萍的心突然揪了一下。她猛地想起,小寶遭遇不幸後的第三天恰好是米娜創辦慈善機構的日子,因爲該機構主要是爲腦癱兒童提供資助,淑萍的印象比較深刻。

“師傅,那今天是幾號?”淑萍嗓音微微顫抖着。

“27號。”

那就是案件發生後第四天。小寶已經不在了。她全身癱軟地靠在座位上。手機響了,是胡警官打來的。她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擱在耳邊。

“鄭女士,鑑證組發現重要證據了,你現在能不能過來一趟?”可能是興奮的緣故,胡警官的聲音顯得格外高亢。

淑萍記得,小寶發生不幸的第四天,胡警官曾打電話給她,聲稱有了重大發現,其實就是小寶指甲縫裡檢出的紡織物碎片,警方由此確定了作爲兇器的紫色夾克。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條線索對破案並沒有什麼用處。

淑萍猛地挺直身子。這通電話其實不應該由她來接,而應該是生活在這個時間點的另一個她。她腦袋有點混亂,她和另一個自己的手機號碼完全一樣,爲何胡警官打通的卻是她的電話?

“你在聽嗎,鄭女士?我們需要你馬上過來一趟。”

她想起昨天從書店買來的那本名爲《穿越指南》的書裡曾介紹,穿越回過去,務必記得不能隨意改變歷史,這是最爲重要的守則。

她接聽了本該由另一個她接聽的電話,現在只能由她去公安局了。她答應了胡警官,讓出租車師傅直接開往公安局。

淑萍走進公安局大門時,才又想起,她現在可是個“逃犯”。幸好,並沒人阻攔她。淑萍猜想,拘留她的也許是另一個分局。她在刑偵科的辦公室找到胡警官。胡警官給她看了一大堆鑑證組提供的照片。

“小寶的指縫裡發現某種絲織物的碎片,顏色爲紫色,從材質上看,應該是外套一類的東西。”胡警官難掩臉上的激動表情。

淑萍卻十分淡然,那種感覺就像在看一部早已看過的電影,而且電影的結局是以她所不能接受的悲劇收場的。

“哦。”她淡淡地應了一句。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激動?”胡警官看着她。

“對不起,我腦袋有點兒轉不過彎來。——這個發現對案件的偵破有很大幫助嗎?”

“幫助可大了。”胡警官的眼裡再度散發出興奮的光芒,“這些碎片可能是兇器的一部分。在這種類型案件的偵破中,能否確定兇器乃是至關重要的因素。”

騙人!到頭來還是找不到殺人兇手!淑萍真想對胡警官這樣大聲喊道。當然她不可能這麼做,因此淑萍只好回憶自己三年前說過的話,將它們又重新說了一遍。而這些都是違心的話,如同安慰一個垂死病人的善意謊言。

淑萍離開時,華強來電話了,就和三年前發生的一樣。她接了電話,和華強約好在他們常去的咖啡館碰頭。

淑萍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時,華強正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玩弄着一枚硬幣。看到淑萍,他馬上站起身招呼她。

“胡警官打我電話,可我沒空接,你去局裡了吧?”華強問。

“嗯。”淑萍點點頭,在對面坐下。

“怎麼了,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淑萍恍然想起,她此時和華強還是夫妻,不應對他如此冷淡。她捋開散落額前的幾綹頭髮,回想着三年前的自己此刻說過的話。

“警方在小寶指甲縫裡發現某種紡織物的殘餘碎片,根據材質和顏色推斷,胡警官認爲悶死小寶的應該是件外套。”

“光靠指甲縫的這點東西確定兇器,未免過於武斷了。”華強說着,抿了一口咖啡,“紫色的玩意兒多了去,怎麼見得就是外套上的呢?”

“他們拿了條一模一樣的紫色夾克對比過了,材質和成分完全匹配。”

華強不吭聲了。

“如果兇手用的真是那條紫色外套,是不是就能抓到兇手?”淑萍問。

“警方查案都有一定的模式,或者說套路吧,兇殺案中利用兇器入手就是其中之一。”華強望向窗外,兩手抱住胳膊,“確定兇器只不過讓他們有機會套用查案的模式罷了,未必就對案件偵破有用。”

華強分析得對,發現這條線索之後的未來三年裡,案情的偵查工作依舊停滯不前。想到這裡,淑萍不免有些愧疚,三年前聽完華強的分析之後,她對丈夫的過分冷靜甚至心生怨艾。當然,她現在不能表達自己的觀點,她仍然得扮演三年前的自己。

“我覺得這個發現很重要,我們畢竟是外行,怎麼能質疑警察的辦案方法?”

“萍,你別生氣。”華強扶了扶眼鏡,“我只不過表達我的個人觀點而已。”

陡然之間,淑萍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她重新把剛剛的對話梳理一遍,將它與三年前的版本仔細比對之後,她發現問題所在了。

這個發現令她恍如跌進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