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詛咒

淑萍出生在一個荒僻的鄉村,幾座高低不齊的山丘圍就的一方土地,竟出乎意料的肥沃。大約數百年前,躲避戰亂的難民在此安家落戶。村落與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條崎嶇的山路,由村莊所在的山谷往南,大概六十多裡地可抵達最近的小鎮。

數百年來村民多以種地或打獵爲生,過着自給自足的日子。新中國成立以來,村裡通了電,用上自來水,並修整了一條平坦的環山公路直通山腳,村子和外界的接觸才日漸頻繁。不時有打小鎮來的商販,源源不斷地來到村裡。商販最早都是收購糧食或野味的,漸漸地,他們也帶來外部世界的需求。村民們開始在山上栽種據說在其他地方極其熱銷的山參、靈芝等等。

淑萍的父母在一片向陽的坡地上培育山參,山地是有限的,適宜栽種這些名貴草藥的山地尤其珍貴。村民必須和村委會簽訂承包合同,承包的年限一般是三年。淑萍的父親爲人機靈,琢磨出一套培育山參的方法,種出來的山參須長根粗,橫紋細密,備受商販青睞,因此多年來一直承包着那片坡地。淑萍家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紅火,在村子裡算排得上號的。然而,就在淑萍五歲那年,父親卻突遭橫禍故世。母親獨自拉扯淑萍過日子,生活一天不如一天。

對父親的印象,在年幼的淑萍心裡,僅殘留下幾個畫面:她坐在父親腿上仰着脖子數星星;父親喝酒的時候她在一旁剝花生米。還有一個畫面——那是父親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個畫面——是父親出門前,摸着她的腦瓜說他很快就回來。可是,父親卻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從小鎮回來的村民帶回了噩耗——父親死在一條小巷裡,是被人拿刀捅死的。

這對於淑萍一家子而言不啻於滅頂之災。母親挑起整副重擔,她照看坡地的山參,同時還得忙活家庭的瑣事。淑萍五歲的時候,母親抱養了一個小男娃,小淑萍兩歲。淑萍開始幫忙照看弟弟,料理家務。村裡的很多女娃從小就得幫家裡幹活,這並不奇怪。

弟弟十分調皮,常常搗亂,母親從來都責罵淑萍,卻不曾對弟弟大聲說話,即便他並不是親生的。這也不奇怪,村子裡向來重男輕女,數百年來都是如此。可是淑萍細膩而敏感的心裡終究還是產生了困惑。這種疑問在那一次事件之後終於被證實。

那年淑萍九歲,正在讀小學二年級。有一回,淑萍凌晨四點醒來,卻沒有聽見母親起牀的動靜。她下了牀,悄悄走到母親房間,因腰疼只能側睡的她,在睡夢中也痛苦地皺着眉頭。淑萍在土竈旁找到木桶盛滿水,拎着桶搖搖擺擺地向那片坡地走去。坡地並不遠,淑萍卻花了將近半個小時,水也潑灑出去不少。當淑萍用僅剩不到半桶的水澆完那片山參地之後,身後卻傳來一陣怒吼:“你在做什麼?!誰讓你來這兒的?!”

淑萍扭頭一看,母親站在坡底那片朦朧的月光裡,衝她怒目而視。淑萍並未期望自己的行爲能得到母親的嘉賞,卻也沒料到她竟會如此震怒。

“你想弄死那些參嗎?!”母親邊說邊拿柳條狠狠抽打淑萍一頓,最後是姑姑——那時姑姑還沒出嫁——攔住母親,把淑萍拉到一旁。

淑萍明白,山參對於母親來說,是比性命還重要的。這對所有種植戶而言都是這樣。她曾看見過,村頭的鄭二麻子家的山參全蔫了之後,她老婆在坡地上哭天搶地的情景。可是她不明白,給山參澆水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她問姑姑,姑姑只是抹去她的淚水,在她的傷口揞上藥粉,然後撫摸她的腦袋說:“下次別去坡地了。”

村裡有個孤寡老人王奶奶,淑萍經常去幫她乾點家務活兒。有一回她把心裡的困惑說出來,王奶奶嘆一口氣說:“孩子,你命不好。你娘生你的時候難產,差點兒就沒命了。你爺爺在你出生後沒幾天也歿了。你五歲那年,你爹去了小鎮,又讓歹人給害了。你娘找算命先生看了,說你命中帶煞星,會克人。”

淑萍完全不明白什麼是煞星,什麼叫克人。王奶奶說,命帶煞星的人會給周圍的人帶來災禍。

朦朧的記憶霎時清晰了,如同相框上的灰塵被拭去一樣,淑萍眼前浮現出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緊緊抓着她的手掌,瞅了老半天,擡起頭對母親說了一通。男人的嘴脣上方有一撮黑油油的鬍子,講話時鼻孔一張一翕,那撮鬍子也隨之左右擺動,活像兩頭扭動身軀的毛蟲。

當時淑萍聽不懂男子的話,現在卻有些明白了。她記得男人告訴母親,這女娃左手斷掌,命中帶煞,命硬得很啊。母親問他,有啥法子化解?男人微閉着眼睛,口中嘟囔一通誰也聽不明白的話,末了告訴母親,幸虧遇上他,才曉得化解之法,否則女娃不僅克父母,她周圍的人也要跟着遭殃。男人給了母親一張符,又在她耳邊叨咕了一會兒,收走母親一張嶄新的五塊錢票子。

淑萍讀過關於“詛咒”的童話故事——邪惡的巫婆總會給善良的公主施加詛咒。她知道現實中並沒有巫婆,可現在想來,那個小鬍子男人最後的那句話,就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從此像鬼魅一般死死糾纏着她。

後來淑萍明白了。她想起學校裡同學們也總是不和她玩,背地裡總叫她掃把星。她也明白了,爲什麼村裡頭的人總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她。她還清楚地記得,五歲那年有一回她想和女娃們一塊兒玩跳皮筋,卻沒人願意讓她參加。領頭的二妞子兩手叉腰,用大人的口氣說:“你是掃把星,不能和俺們一起玩。”

“俺不是掃把星。”淑萍嘟着嘴頂了回去。

二妞子說:“你爹就是被你害死的。”

“不是,俺爹是被歹人害了。”淑萍說着,眼裡已噙了淚。

二妞子說:“就是因爲你爹忘了給你買玩具,你哭個不停,他才折回鎮裡去的。你還敢說不是你害的,你就是個掃把星!”

淑萍忘記自己還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自己哭着跑回家找姑姑。真心實意對她好的人,或許只有姑姑和王奶奶兩個。也正因爲這樣,她對村長的印象十分深刻。

父親去世後,村長常常到她家裡來,有時問問山參地的情況,有時帶來困難家庭的補助款。淑萍聽說,家裡之所以還能繼續承包那片坡地,和村長的大力支持是分不開的。

村長是淑萍家的大恩人。他每次來家裡,總會親切地摸着淑萍的腦袋,問問她學習的情況。淑萍喜歡和村長說話,可每次他來,母親總會支使她到外面做事,或者去村子另一頭的雜貨鋪買鹽,又或者去鄭三嬸家借箢箕。

有一次村長又來家裡,母親讓淑萍去後山砍些柴禾。淑萍背上竹簍走到山腳,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老師讓同學畫一幅“最親切的人”。淑萍畫的是村長,她一直期盼着村長到來,好把這幅畫給他看。

淑萍掉轉頭往回趕,到家門口時,發現村長的自行車還斜靠在柵欄上。她推門進去,卻沒發現村長和母親。她忽然聽到母親的房裡有奇怪的聲響,輕輕走到母親房門前,裡頭傳來牀板搖曳的聲音以及一連串似有若無的喘息聲。她透過門縫往裡一看,村長和母親抱在一起,兩人都是赤條條的。

淑萍往後退幾步,碰倒門邊的凳子。房裡的響動驟然停下。淑萍衝出門口,一口氣跑到田埂上。

村長後來不怎麼來淑萍家,母親也有意避開淑萍的目光,兩人之間的交談更少了。淑萍已經步入青春期,雖說對於男女之事依舊懵懵懂懂,卻也並非一無所知。她隱隱覺得,自己無意中窺探到村長和母親的秘密,倘若不慎泄露出去,全家人恐怕再也無法在村民們面前擡起頭來。

淑萍心裡有什麼話,都會跟姑媽說,可村長和母親的事,她卻不能和姑媽講。不久,姑媽嫁到小鎮上的一戶人家,姑父是跑長途運輸的,家境在當地只能算中下水平。家裡沒了疼愛她的姑姑,淑萍更覺孤單。

淑萍的書讀得不錯,在班裡都是第一名,上了初中後,更上升到年級前三。學校的校長姓張,是個和藹的老人,再過幾年就退休了。雖然校長兩鬢斑白,精神卻很好,一點也不輸年輕人。

初二那年,學校選拔學生參加鎮裡的數學競賽,淑萍也被選上。校方對這次比賽相當重視,由校長親自輔導。淑萍聽班主任說,校長畢業於名牌師範學校的數學系,數學功底相當深厚。和淑萍一齊被選上的共有十一名學生,三女八男。他們每天放學後,由校長親自輔導一個小時。

校長每次上課都提前來到教室,身上的穿着總是特別乾淨整潔。他講解習題時深入淺出,碰到學生不明白的地方,他也總是耐心地加以引導。有幾次淑萍起來回答時卡了殼,校長總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眼裡充滿鼓勵和期許。他爲人風趣,課上不時穿插一兩個段子,逗得大夥兒呵呵直樂。一小時的課好像沒多久就結束了。淑萍問過其他同學,大家都有類似的感受。

校長的正義感十分強烈,有時在課上痛斥社會的某些不道德行爲時,臉上的神情格外激動。淑萍聽說,校長年輕時曾救過落水兒童,還獲得市裡見義勇爲的表彰。

有一次輔導結束後,校長讓淑萍留下來。他對淑萍說:“你潛力是有的,但沒有完全開發出來,週末我單獨給你補一補。”淑萍婉拒了,讓一把年紀的校長過於辛苦她不忍心。校長說:“也不會太累的,再說這也是爲學校爭光的事。”

淑萍不能再說什麼。她每週六和週日早上都到學校上課。因爲只有她一個學生,校長沒有站在講臺上講課,而是和她坐在一起,在一本作業本上寫下題目和解題過程。校長有老花眼,得貼近作業本才能看得清楚,所以兩人坐在一起時總是捱得很近。淑萍不以爲意,她對自己的爺爺毫無印象,他在淑萍出生後五天便去世了。淑萍對於爺爺的印象,是建立在其他人隻言片語的描繪的基礎上,並混雜了書本里有關爺爺的各種藝術形象而形成的,而這些形象比起校長而言終究過於抽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心目中的爺爺就是像校長這般慈祥的老人。

一個週日早上,校長講了一道題目,淑萍不甚明白。校長說:“我有本書對這種題型講得十分透徹,你看看就會清楚了。”又說:“書在宿舍,你跟我去看吧。”校長帶着淑萍,走出教學樓,穿過辦公區,邁向那排低矮的紅磚灰瓦的教職工宿舍樓。

週末的校園裡,一個學生也沒有,老師們都是附近鄉鎮的人,這時候也都回家了。校園別樣肅靜,金黃色的陽光灑在地上,柔和的風捲起泥土的清香撲面而來,知了在樹上鳴叫,一排大雁扇動翅膀,掠過湛藍的天空。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校舍的最後一間。校長扭開鎖頭,推開門,招呼淑萍進屋。淑萍小心翼翼地在門口的墊子上蹭了蹭鞋底,走進屋內。宿舍不大,卻收拾得井井有條,正對門是一張木牀,左側牆壁有一張桌子,對面立着一個大書櫃。校長讓淑萍在桌旁坐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綠皮書,翻到其中一頁遞給她。淑萍接過書,仔細地看着裡頭的解答。校長衝了一杯紅茶給淑萍。

喝口茶吧,天熱,校長說着從兜裡掏出一塊白手帕,擦了擦額頭,然後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淑萍抿了一口茶,又去看書。茶水清甜中帶點香氣,流進喉嚨後就散開了,彷彿滲進全身每個毛孔裡。她又喝了幾口。

窗外知了的叫聲不再那麼呱噪了,間或有幾隻鳥兒的鳴囀也變得格外悅耳。淑萍打了個呵欠,覺着全身軟綿綿、懶洋洋的,很舒服。想變成一隻小鳥,停在那枝頭上歇息。她這樣想着,眼皮漸漸耷拉下來……

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身上,臉上似乎有一團溫熱溼潤的東西,就像一隻肥大的水蛭不停蠕動着。她被田裡的水蛭咬過,挺疼的。這隻水蛭卻不同,它的吸盤粘附在皮膚上,令她冒起一身雞皮疙瘩。她想拿手去臉上抹,卻一點兒力氣也使不上。只能任由那隻水蛭緩緩地爬過她的脖子、胸脯和小腹……

淑萍猛地睜開眼睛,卻只看見白晃晃的天花板。她發覺自己躺在牀上,忙坐起身,摸了摸身上的衣服。

衣服好好的,剛纔只是在做夢。

“醒了?”校長笑眯眯地看着她,“大熱天就是容易犯困,沒關係,你再睡一會兒。”

她搖搖頭,看着校長,仍感到全身疲倦,腦袋暈沉沉的。校長的臉有點紅,鬢角的頭髮也有些凌亂。她想起身,卻感到小腹突然疼了一下,只好坐回牀上。她摸了下襯衣的鈕釦。第二枚釦子的位置錯了!她看了桌上那半杯茶,又看了校長一眼,站起身向門外跑去。

校長拉住她的手,說:“你來我宿舍的事情別跟人說。”

淑萍甩開他的手,奔出門外。她一路啼哭着跑回家,對母親支支吾吾說了半天。母親扔下手裡的擀麪杖,拽着淑萍又回到學校。她讓淑萍在門口等着,自己進了校長的宿舍,隨手關上門。

隔着木門,淑萍隱隱約約聽見母親的怒吼,言語中夾雜着“禽獸”“爲人師表”“身敗名裂”等。她聽不清校長說了什麼,但屋裡的聲音漸漸小了。又過了一會兒,母親走出來,拉了淑萍的手往外走。

她撂下一句不冷不熱的話——

“你來這兒的事別跟任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