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平行世界8593174

(分裂自平行世界BTM5277295)

華強一手捧着花,一手拿着手機,邁着輕快的步伐。

花是在總部大樓下斜對面的花店買的,白色百合,總共三十六朵,這是淑萍最愛的花。手機屏幕顯示兩通未接來電,全是淑萍打的。第一通電話進來時,他沒空接聽,第二通他是故意不接的。他想給妻子一個驚喜。

他從銀行門口拐進一條小巷,這是回家的捷徑。他倆的生活已經許久沒有驚喜了,他們渴望這樣的驚喜。

他昨天就預知今天的驚喜,這並不難,當秘書告訴他,許老讓他明天早上九點整去總部大樓七十三層找他時,他就知道了。所有業務部門都在五十層以下,五十以上的樓層不對外開放,只有在特殊情況,員工才允許上五十層以上的樓層。而凡是被許老邀至七十三層的人,職位都將被提升至集團高層,這已成爲這座總部大樓裡頗具儀式感的一種另類的升職方式。

早上九點,華強準時出現在許老敞亮的辦公室裡。他們坐在沙發上,面前是一塊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市中心繁華的景緻一覽無餘。

“小華,你的業績大家都看到了。”許老笑眯眯地看着他,“八年裡促成二十三個合作項目,落地三十三個大型商業計劃,令集團年營業額增長六個百分點,市場佔有率提高百分之十一,這和你的努力奉獻分不開。這樣的成績光用‘出色’兩字是不夠的。”

“多謝許老賞識。”華強微微頷首。

“我的確很賞識你,當初才委以你重任的。現如今必須給你更大的舞臺才能繼續發揮你的聰明才智。”

“我願意接受更多挑戰。”他挺直腰板。

“市場總監,不過你的才幹不止於此,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輔佐副總裁。”

“李總?”

許老搖頭道:“他馬上退了,我說的是新的副總。”

“是誰?”華強發覺自己的手正微微顫抖着。

“楊超賢。”

華強的胃一陣痙攣。

“他能力確不及你,不過副總裁代表着企業的形象……”

“我明白。”他的心似乎被什麼扯了一下。如今的自媒體時代,集團高層無異於明星人物,即便其配偶甚或子女,也必須頻頻亮相於公衆視線中。

“公司不會虧待你的,你可以擁有百分三的股權,享受副總裁級別的退休金待遇,當然這些必須在股東大會通過才行。”

他從許老辦公室下來時心情很難平靜,讓他在幕後幹副總裁的活兒,好處卻讓別人佔了,心裡總是彆扭,可另一方面,一想到可以升任市場總監,並且有機會獲得許老應承的福利,心情又激動起來。

這番激動在下班後到達巔峰,他興沖沖去花店買了一束百合,邁着輕快的步子,向家裡走去。他拐進巷子後,看到在巷口擺攤的中年男人,一旁擺着的竹竿上掛着一塊寫有“麻衣神算”字樣的黃色布條。

他想起一個人。

他不知道這人的真實身份。

半年前他在手機上收到這個人的郵件。他在郵件裡署名爲“好心人”。

“好心人”給他發了幾封郵件,他只瞄了標題,全是諸如“你明天會碰見老同學,洽談項目會成功”之類的預言式郵件,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詐騙郵件,所以根本不曾打開。“好心人”定期給他發郵件,這個郵箱是他讀大學期間申請的,他早就不用了,也就不去理會那些郵件。

一個月之前,他又收到一封這樣的郵件,瞄了一眼,那標題後令他印象十分深刻——明天和銷售總監出席活動,你會在酒店大門口的第十三階梯級處崴了左腳。他一笑置之,心想這江湖術士騙人的水平太低了,連梯級數也標上,一點回旋的餘地也沒有。第二天,華強上樓梯時還是留了心,可不知怎麼回事,之前還好好的,突然左腳踝劇疼了一下,整個人就坐到了地上。他揉着腳,數了數臺階。

正是第十三級!

他已經沒法集中注意力在酒店舉行的活動了。他在手機上翻看着之前的那些郵件。有說被領導叫去談話的,有說生病請假的,有說車子在哪裡發生故障的………

這些預言都準確無誤。他的目光停留在最新的一封郵件上:“體檢時加做一個DNA檢查,你會發現一個大秘密。”

華強又看了擺攤的男人一眼,朝前走去。那封郵件是十天前收到的,公司組織的體檢在一週之前。不過他沒有增加那個DNA項目,而是去了另外一家體檢中心。

算時間檢查結果也差不多出來了,他把手機塞進兜裡,快步向前走着。他尋思,郵件裡說的大秘密是什麼呢?兜裡的手機嘀了一聲。他拿出手機一看,DNA檢查結果出來了。

這家體檢中心支持客戶自行在網上查看自己的體檢報告。華強點開短信裡附帶的鏈接。報告裡“染色體數量異常”幾個字顯得特別扎眼。從網上查到克氏綜合症的資料後,他兩腳發軟,只能斜靠在一旁的牆壁上。

小寶不是他兒子!

他想起,小寶身上沒有一處像他,臉型、鼻子、嘴巴、耳朵,無一不像淑萍,除了眼睛。那對眼睛其實很漂亮,只不過眼角總是高高吊起,配上扭曲的鼻子嘴巴,實在令人難以將這對眼睛同那個人聯繫在一起。

蕭瀚文,這個名字令他打了個冷戰。他大口呼着氣,肚子疼得如同刀絞一般。

他辛辛苦苦拼命工作,忍受着旁人在背後指指點點,時常感到無法在別人面前擡起頭。他付出的這一切,只是爲了讓妻兒過上好日子。可是兒子不是他的,妻子便像夥同別人往他後背狠狠捅了一刀。

這些念頭盤旋在腦海中,如兩條毒蛇,輪番啃噬他的心。他攥緊拳頭,用力砸向水泥牆面。如果他沒有這麼一個腦癱兒子,副總裁的位置非他莫屬,他也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建立屬於自己的豐功偉業,絕不輸給蕭瀚文的豐功偉業。

他收回拳頭,水泥牆面被血水污了一片。他仰頭大笑起來。

到頭來還是他輸了。

這場比賽也許在他遇見蕭瀚文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他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進市裡最好的中學,班裡只有他來自農村,其餘都是市區的孩子。其中最惹人注意的,就是蕭瀚文。蕭瀚文幽默、機靈、點子多、天生自信,這都是他所沒有的。他和蕭瀚文很聊得來,倒不全是性格相合,蕭瀚文也是聰明人,只不過不太喜歡把那股聰明勁兒用在讀書上。聰明人和聰明人總是很聊得來。就這樣他們成了好朋友、好兄弟。他幫蕭瀚文擺平學習上的一切問題,蕭瀚文帶他領略他未嘗領略過的世界。

他下決心要好好努力,成爲像蕭瀚文那樣瀟灑自信的人。如果說中學時期他只有模糊的念頭,要勝過蕭瀚文,真正的競爭在傳大校門口,他第一次看見淑萍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開始了。他愛上了淑萍,更加令他痛苦的是,蕭瀚文也愛上了她。蕭瀚文對淑萍展開猛烈的追求,他只能把對淑萍的愛慕藏在心底。

他聽說淑萍生活拮据,邊張羅着幫她找兼職。他四下奔波,總算找到一份不錯的家教。他興沖沖地去找淑萍,正好聽見蕭瀚文在商場向她介紹工作,便悻悻離去。他能給予淑萍的幫助,比起蕭瀚文所給的,實在差得太多。蕭瀚文和淑萍儼然成爲情侶,他的心情越發沉重,可在他倆面前卻要強顏歡笑。

班裡一個名叫彭莉的女孩告訴他,她有個遠房親戚和淑萍是隔壁村的,她聽說了關於淑萍的一些事。她說如果讓蕭瀚文的父母知道這些事,他們一定不會同意兩人交往的。

他不同意這樣做,可是過了幾天卻看到淑萍被一個貴婦叫到一部豪車裡談話。在那之後,淑萍和蕭瀚文的關係就出現微妙的變化。沒過多久兩人似乎分手了。他沒有趁機介入,可是淑萍卻在畢業實習時選擇和他搭檔。他覺得自己的春天來了。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把最好的東西給她。可是當他向她表白時,卻被她婉言拒絕。

他從天堂直墜入地獄,深陷痛苦無法自拔之際,彭莉向他表白,可他對她卻沒有半分意思。她被拒絕的那天晚上,便從九樓跳下,雖然被搶救過來,但已經心灰意冷,後來就休學了。

畢業後他和淑萍都進了廣盛傳媒,得以和心上人在一處工作令他振奮,直到他在公司裡看到蕭瀚文。據說他放棄回父親公司發展的機會,選擇來到這裡錘鍊自己。他明白根本不是這樣,蕭瀚文的真正用意絕非工作。三人的關係當然勝過普通同事,但也僅限於此。然而,他和蕭瀚文私底下都在暗暗較勁。

他努力工作,甚至瘋了一樣地工作。可是蕭瀚文卻先於他當上部門主管,他聽說,那是因爲公司和蕭瀚文父親的企業有一個合作項目。他徹底明白了,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公平競爭。可他仍舊沒有放棄,不管怎麼樣,這場比賽勝負未了。

有一次,他無意中聽到有人問蕭瀚文,爲什麼不在自家企業裡大展宏圖?蕭瀚文說,未學如何制人之前得先學會如何制於人,學會如何駕馭各種人纔是未來成敗的關鍵,這些技巧只有在這裡才能學到。

那一刻他彷彿明白了,蕭瀚文一直都在他身上試驗這種技巧,當他自認爲和蕭瀚文是好哥們的時候,蕭瀚文已經成功地駕馭了他。也正是從那一刻起,他心底升騰起一股怒火。而讓這把火徹底化成熊熊烈火,燒灼得他痛不欲生的,是蕭瀚文的一個眼神。那天他受命和蕭瀚文一同前往山上的村莊採訪。在車上,蕭瀚文告訴他,淑萍已經答應和他在一起了。他整個人僵在那裡。

等他回過神來,蕭瀚文還在眉飛色舞地談着和淑萍結婚的計劃。他一直不確定蕭瀚文是否知道自己喜歡淑萍的事,此刻他更願意相信蕭瀚文一定知道。他從蕭瀚文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種複雜的情愫——喜悅、滿足、憐憫、嘲諷……

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往巷子深處走去。風吹得他感到有點兒冷,太陽被雲層遮住,陽光也變成鉛灰色。

他們乘坐的採訪車跌落山谷,他僥倖只受輕傷。當他看到鮮血從蕭瀚文脖子裡汩汩流出時,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了他。他關掉車子的警報器,任憑生死未知的蕭瀚文,慢慢地淌完身上的血。事後他對自己的行爲悔恨不已,雖然醫生說,蕭瀚文的傷勢過重,即便更早送來搶救也無力迴天。可是深深的悔恨幾乎每天晚上都折磨着他。

當他與淑萍最終走到一起時,他還以爲自己的人生總算圓滿了。可他怎麼也沒料到,蕭瀚文還是贏了,雖然是以這種方式贏的。

他再度仰天大笑。

聽說布穀鳥會將蛋下在別的鳥的巢穴裡,讓它替自己孵蛋,撫養自己的雛鳥。以前他覺得不解,真會有這樣傻的鳥嗎?可到頭來自己還不是這樣?可他對淑萍愛得如此之深,她怎麼可以這般對待他?他將那束百合花揉成一團,丟入路旁的垃圾桶。他走出巷子另一頭,拐上大路。這是一個繁鬧的三叉路口,位於路旁的商廈外牆上懸掛着一塊巨大的液晶屏幕。

他在那塊屏幕上看見了淑萍,滿身血污的淑萍。警察扶着她上了救護車,鏡頭前的記者正在播報:

“該女子遭受歹徒襲擊,全身多處受傷。據悉,歹徒將她從車站騙到海灘……該女子的身體極度虛弱,她只希望能立刻見到丈夫……”

他陡地僵住了,隨即攔了一輛出租車,急匆匆趕往醫院。他推開病房門時,淑萍還在昏睡。他輕輕掩上門,輕輕走到妻子牀前看着她。

或許她也不知道小寶的身世,或許她是無辜的。

一旁的病牀上有個瘦小的身軀在被窩裡翻了下,他看見小寶側躺在牀上,鼻子嘴巴照舊擠作一團,眼睛緊閉着。小寶又動了下,右臂及肩膀露在被子外邊。

他的雙手伸向兒子瘦弱的身軀,快觸碰到他時,只聽得兒子嘟囔了一句:“北北,玩球……”

手突然僵在空中,停了一會兒,他將被單重新蓋在兒子身上,隨後便咚的一聲,跪在兩張病牀之間,抱着頭哭泣。一隻手無力地搭在他肩上,他回頭一看,妻子正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自己。

“萍,我……我,有些事我想向你坦白。”

“我也有些事想對你說。你攙我起來。”

他扶着妻子坐在牀上,倆人的身子互相靠在一起。

“我先說,我——”

“噓——別吵醒小寶。”淑萍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先陪我坐一會兒。”

兩人靜靜地坐着,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灑在倆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