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疑案

淑萍跟着華強走出公安局的大門,拐上人行道之後,一直沉着臉的華強開口了。

“萍,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也覺得是我在胡鬧?”

“他們說你報假警。”華強說,“這已經是第二回了。”

“我沒有報假警!昨天晚上約我見面的人,就是上次在望荷橋襲擊我的歹徒。”

華強的臉色和緩下來,看着淑萍漲紅的側臉說:“萍,聽我的,去醫院看看……”

“這不是幻覺,昨晚他就想把木盒搶回去。”

“把那木盒給我。”華強說着,伸手要拿她的挎包。

“你幹什麼?快放手!”淑萍死死拽住不放。

挎包的肩帶斷了,華強把包搶了去,將木盒掏出來。淑萍撲到華強身上。

“啊——”華強一聲慘叫,挎包掉在地上,木盒也滾落一旁。他的前臂有一道青紫色的牙印。

淑萍拾起木盒和挎包,緊緊貼在不停起伏的胸口。

“對不起,”她低着頭說,“木盒是唯一的線索,我不能沒有它。”

華強將歪斜的眼鏡重新扶正。

“萍,你究竟圖什麼?即使你找到兇手又能如何?小寶一樣回不來了,不是嗎?現在最重要的是恢復正常生活……”

“沒抓到兇手我根本沒辦法正常生活!”

“萍,你這樣總有一天……”

“會瘋掉的,我知道。”淑萍捋捋散落在前額的髮絲,深深吸了一口氣,“可如果不查清小寶遇害的真相,發瘋是早晚的事情。”

“萍,你聽我說……”

她將木盒塞進挎包,頭也不回地轉身朝前方走去,任憑華強的叫喊聲在身後迴盪。

昨晚她報警後,警察很快就到了。他們沒在夫人廟附近發現淑萍說的那個人,就把她帶回警局。經過十幾分鐘的問訊,警方認定淑萍報假警,就以妨礙警察正常工作爲由,處以淑萍行政拘留十二小時的懲罰,直至第二天由家屬簽字領走。華強實際已經不算她的家屬了,不過除了小寶之外,他是淑萍在這座城市最親的人了。想到連華強也不相信她,淑萍的心像被人用什麼狠狠剜了一下。

她茫然地走着,心底的思緒卻如大海里翻騰不已的波浪。爲什麼那個人要襲擊她?他身上怎麼會有那個古怪的木盒?他和殺害小寶的兇手究竟有什麼關聯?

“瀕死的孤雁……”淑萍喃喃低語着這五個字。

神秘人在論壇裡的暱稱竟讓她有種熟悉的感覺。朝南方一路遷徙的雁羣裡,小雁緊跟在母雁身後,拍打着稚嫩的翅膀,母雁護着小雁,不時發出鼓勵的叫喚聲。後來小雁不幸死去,母雁在它的屍體旁徘徊,發出一陣陣響徹天際的悲鳴。雁羣並未因此而停下,仍舊浩浩蕩蕩地向遠方飛去。母雁守在小雁身旁,直至在寒冷和飢餓中,漸漸失去知覺……

她其實也是一隻瀕死的孤雁!小寶遭遇不幸後,淑萍就脫離了所有人,就像那頭母雁脫離了雁羣。忘了哪位哲學家曾說過,將痛苦說與他人,痛苦便會減少一半。以前淑萍也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可她現在明白,如果痛苦至極,就連向別人訴說的慾望也會消失殆盡。尤其是當別人聽完投以憐憫和同情後,你便覺得那份痛苦似乎也變得廉價了。

當然,不時有人會用“人要向前看”或“生活總得繼續”的話來規勸她,可淑萍總是難以接受這種說法。她自然明白,這些勸告不無道理,可更多時候,她隱隱覺得這些勸告背後的邏輯似乎更像一種悖論,令她想不破、道不明。

因爲人總要朝前看,所以就能放棄調查小寶遇害的真相嗎?這種和稀泥的邏輯實在讓她無法接受,她甚至覺得警方也有類似的想法。每當想到這些,淑萍就會因爲心底騰起的無法壓抑的怒火而全身顫抖。

說什麼案子沒有足夠的線索,投入過多的警力也無濟於事。這是詭辯!不負責任的詭辯!正因爲缺少線索才必須投入更多警力挖掘線索,不是嗎?淑萍越來越覺得警方是在敷衍她。她兩度遭遇襲擊,這不就是新的線索?可包括胡警官在內的所有警察都不相信她,也拒絕做進一步的調查。華強也一樣。淑萍本來還想和他討論昨晚她穿越時空的詭異經歷,可他連那個襲擊她的人是否存在都持懷疑態度。

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淑萍的思緒。她掏出手機一看,是宣傳科的老王打來的。

“王科長,你好。”

“小鄭,我想問你些事,你現在在哪兒?”

“你在局裡吧?我回去找你。”

“不,不。外頭找個地方吧。”電話里老王有點支支吾吾。末了他讓淑萍去馬路斜對面的茶館等他。

淑萍在那家古樸的茶館裡等了大約十分鐘,才見身穿便服的老王急匆匆走進來。

“小鄭,我倆的關係不只是工作上的吧?”老王坐下後,沒來得及喘勻氣便問道。

“您一直對我十分關心照顧,我感覺您就像我的親人一般。”淑萍說。

“實際上我一直把你當成我女兒對待。”老王說完,背靠在椅背上,凝視着淑萍的眼睛。

淑萍沒有回答,心裡卻泛起陣陣暖意,老王待她的親切確實超乎工作範圍。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父愛於她是過份的奢望,這份奢望在老王這兒得到了補償。老王其實也蠻可憐,據說很早便與妻子離異,僅有的女兒也去了美國。

“我總說女兒在美國工作,實際上她已經去世十三年了。”

淑萍的心咯噔一下。她擡頭看着老王,他的眼裡噙滿淚水。

“那是她在美國留學的第三年,感恩節當天晚上,她和幾個朋友去社區做義工,被一輛超速行駛的大貨車……”老王哽咽着說不下去。

淑萍輕輕握住老王的手。

“我總和人說她在外頭,事情太忙,說的次數多了,就感覺她還活着,只不過去了比較遠的地方……”

“王科長,您也別太難過。”

老王衝她擺擺手,說:“所以說,小鄭,我能體會你的悲傷和絕望。”

淑萍低下了頭。

小寶呢?也去了某個遠方嗎?

不,不一樣,她對自己說,小寶是被兇徒殺害的,是由於她的過失才遭遇不幸的。

“所以,你有什麼事別瞞着我。我是爲你好,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昨天你去夫人廟做什麼?”老王話鋒陡地一轉,直盯住淑萍的眼睛。

“我約了人在那裡見面。”

“後來你報警說曾經襲擊你的歹徒就在廟前。”

“對,就是在望荷橋想殺我的那個人。”

“可是警方調取了夫人廟的監控,昨天晚上九點半過後,除你之外,廟前一個人也沒有,更沒有你說的那個歹徒。”

淑萍的心又猛地揪了一下。昨晚接到報警電話的警察趕到夫人廟,帶隊的就是胡警官。他們向淑萍瞭解情況後,立即前往廟前搜尋,卻沒有找到那個人。淑萍認爲那人或許偷偷從山坡另一側逃走。可要是監控裡也未曾發現歹徒,那這就是第二起神秘消失事件了。

“所以你們認定我報假警?”

“事情要複雜得多。”老王嘆了口氣,“就在老胡他們剛撤回局裡那當兒,又有人報案,說在狀元坊聽到女子的呼救聲。老胡他們又趕往那裡,結果在狀元坊的巷子裡發現幾處血跡,並且有搬運屍體的痕跡。”

“有人被殺了?”淑萍問。

“還沒有發現屍體所以不能確定,但可能性極大。因爲警方在那裡發現一把沾血的匕首。估計是被害人曾呼救過,兇手慌了手腳,又急於處理屍首,不慎將兇器落在現場。”

“王科長,您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狀元坊離夫人廟只有不到兩公里的距離。”

“你們在懷疑我?”淑萍的心似乎被什麼重重椎了一下。

“匕首上發現你的指紋,不,應該說只有你的指紋。”

“這不可能。”淑萍大口喘着氣。

“匕首昨晚就送到鑑證科檢查,指紋樣本採集下來之後,就用電腦系統進行比對。之前查小寶的案子時,你和華強的指紋也錄到指紋庫裡了。”

“王科長,你相信我,我絕沒有殺人。”

“你天性善良,是不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不過——”老王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如果是爲小寶報仇……”

“小寶?”

“老胡認爲,你說的望荷橋上的歹徒確實存在,而你認定他就是殺害小寶的兇手,於是誘哄他到狀元坊殺害。”

“我沒有!”淑萍哭着說,驀地又擡起頭瞪着老王,“所以,胡警官不動聲色地放我走,是爲了暗中調查我?!”

“不能怪他們,這是例行調查。”老王看着淑萍說,“我沒穿警服,一是爲了避人耳目,二是表明立場——今天我所說的,純粹是父親對女兒的話。”

“我明白。”淑萍點點頭。

“不管怎麼樣,有悖良心的事絕不能幹。如果你犯了錯,及早自首,也許能爭取從寬處理。——我得回去了。”

老王走後,淑萍又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離開茶館。她搖搖擺擺地走在路上,兩腿軟綿綿的。老王的一席話和昨晚夫人廟發生的事情,跑馬燈似的,輪流在腦海裡繞個不停。

狀元坊離夫人廟很近,也是一處有名的景點。據說是爲了紀念宋朝的一位狀元。此人擔任官職不大,卻貪贓枉法,還有三妻六妾。後來有學者爲他洗白,地方政府還斥資修建狀元坊風景區。每年去那裡上香許願的應屆考生絡繹不絕,把供奉狀元郎的廟裡的門檻生生踩下二寸有餘。

和夫人廟一樣,那裡在晚上是僻靜闃寂的所在,也是行兇害人的上佳之地。

她覺得她必定中了別人的圈套。對,就是望荷橋上那個人。他一定是殺害小寶的兇手。他怕她查出真相,於是引誘她去夫人廟,後來又在狀元坊殺了人,並在現場故意留下佈滿她指紋的匕首。

淑萍又轉念一想:不對,自己根本沒查出什麼線索,整個案件還是和謎一樣,兇手沒理由這麼做。他製造另一起兇案來嫁禍給她?淑萍覺着可笑,這就像充斥於蹩腳的三流探案影視的橋段。

淑萍感到腦袋脹痛得厲害,倘若將所有發生的一切比作暴露於地表的樹幹,而促使這一切發生的原因則如同地底下盤根錯節的根鬚,讓人無法分辨。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如今處於極爲不利的境地,按照警方一貫的做法,她早已作爲重大作案嫌疑之人被拘捕。她猛然明白,警方之所以還沒動手,是因爲沒有發現屍體。沒有屍體這一要素,所謂的兇殺案便無從成立。

但警方隨時有可能傳喚甚至拘留她,屆時她如何向他們解釋發生的一切呢?

除非她能說清楚昨晚的遭遇。

昨晚發生的事情雖然用“幻覺”也無法完全解釋清楚,可淑萍覺得比起“時空穿越”來說,這個解釋還不至於如此荒謬。

但總不會一切都是幻覺,淑萍認爲歹徒以解釋木盒來歷爲由,誘騙她去夫人廟,這件事一定是真實發生的。他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呢?

難不成是爲了這個?

她從包裡掏出木盒,盯着上面的浮雕發呆。

木盒是從歹徒身上掉落的,而他迫切想奪回木盒。

太陽已經漸漸升高了,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斜射過來,照射在淑萍手中的木盒,浮雕中大樹的枝椏上,三顆藍幽幽的果子泛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淑萍的心陡地一沉。她記得浮雕裡原來只有兩顆藍色果子,如今變成三顆,也就是說,原本的一顆由綠色變爲藍色。這說明昨天晚上那疑似穿越的一幕並非全是幻覺。木盒上的果子是不可能無緣無故變色的。

或許,木盒是令她穿越的原因!

她停下腳步,扶在路旁的圍牆上,試圖平復漸漸急促的呼吸。

穿越現象是一切線索的關鍵,如果木盒真能夠讓人穿越,也許全部事情就都能說得通了。背後似乎有人正盯着她,淑萍回頭望去,馬路一側的電話亭旁有人恰巧將臉轉向別的地方。

那應該是便衣吧?淑萍想起老王的話,目前警方只是暗中調查而已,可一旦被害人的屍體被發現,她一準會被立案偵查,也許被拘捕也說不定,畢竟那把沾了指紋的匕首對她相當不利。

如今唯有搞清楚木盒爲何能穿越,進而破解一系列謎題,才能擺脫目今的困境。淑萍回想起她當時緊緊抓着木盒,很可能不小心摁下木盒中間那個按鈕。

如果能證實木盒有穿越功能,就能說明昨晚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這也許還是破解其它謎題的關鍵。許久不曾體會到的興奮令她的心怦怦直跳,手掌也滲出汗水。

“媽媽,我今天要和別的小朋友玩飛盤,我自己會玩了。”清脆的童聲打斷淑萍的思緒。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文化廣場寬闊的鐵閘門前。年輕的媽媽牽着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走進門內,小男孩的腋下夾着一個綠色的塑料飛盤。淑萍怔怔地望着他們的背影,也跟着走了進去。她來到廣場正中央的大草坪,草坪上人很多——坐着聊天的,躺着曬太陽的,踢皮球的,放風箏的……人潮中不時盪漾着歡聲笑語。明媚的陽光照在身上,淑萍卻似乎感受不到,無形的力量把她和草坪上的人羣隔離開來。

文化廣場離家挺近,淑萍也經常帶小寶來這裡玩,不過後面兩年裡來的次數卻越來越少。記得第一次來這裡,她拿出小寶最喜歡的小皮球,讓他和小朋友一起玩。一個年紀和小寶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指着小寶對她媽媽說:“媽媽你看,他走路的樣子好搞笑。”

她的媽媽瞅了小寶一眼說:“不能這樣說人家,這是不禮貌的。”她又衝着淑萍露出充滿歉意的微笑,卻還是帶着小女孩走開了。

所有的家長都一樣,他們看到小寶以一種彆扭怪異的方式行走時,無一不在臉上露出憐憫的神情,也無一不立即拉着小孩匆匆離去。

淑萍無法回答小寶一次次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提出的問題:“磨磨,他們爲什麼不和我玩?”

淑萍沒法讓小寶明瞭其中的緣由,但她帶小寶去廣場的次數明顯減少了,就算去,也刻意選擇人少的時候。

淑萍望着矗立在遠處的高樓,那是年底即將建成的國際大廈,作爲本市的地標建築,完工後的大廈高度將達到752米,成爲全世界的第二高樓,僅次於中東的迪拜塔。

大廈蓋到三十層左右的時候,她就跟小寶說,等這棟大樓蓋完,裡面會有很多好玩的,到時媽媽帶你去玩。從動工那天起,各類媒體就不遺餘力地向人們展現未來大樓裡的情景,可以肯定的是,將來那裡必定人潮涌動、熱鬧非凡。如今大樓已經蓋到一百四十幾層,塔吊橫在幾百米高的樓頂,如同一個巨大的風向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當時撒了謊,她早已厭惡甚至恐懼人多的地方。那時候她和小寶還在雁羣裡,可實際早已成了孤雁。

“阿姨,您在找您的小孩嗎?”淑萍回過神來,一個身穿白襯衫的小男孩正側着頭,眯縫着眼睛看着她。

“哦,沒有。”她說。小男孩露出疑惑的表情,轉身一蹦一跳地跑開了,不小心絆到一塊石頭,摔在地上。

小男孩哇地一聲哭起來。淑萍上前將他扶起,小男孩的膝蓋有一塊紫色的淤青。她心裡一動,對小男孩說:“小朋友你別哭,阿姨用魔法讓傷口不見,好不好?”小男孩抹着眼睛,盯着淑萍,點了點頭。

淑萍站起身,手裡拿着木盒,用力摁下最中間的按鈕,然後閉上眼睛。周圍的聲音彷彿瞬間消失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過了一會兒,淑萍睜開眼睛,盯着小男孩,他膝蓋上的傷口開始滲出血水來。

“阿姨騙人……”小男孩哭得更兇了。

“磨磨騙人……”

她的心頭猛地一顫。眼前哭的分明就是小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