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好事跟壞事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會接踵而至。沙慧玲找我其實是爲了下午一個會議的事,有客戶要來公司談合作項目。據說客戶特別說明了不要我準備什麼,只是現場給資料,然後臨場應對。
沙慧玲告訴我這個是爲了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一般提出某些特殊要求的客戶都比較難對付。其實我倒是很喜歡他們的這個要求,省掉我不少事,只需要帶着大腦去開會就夠了。況且這些人儘管刁鑽了點,可是我認爲就算我胡說八道他們也聽不出來,否則也沒必要找我們做項目了。
“你還笑得那麼輕鬆?”沙慧玲問我。
“呵呵,難不成要我哭?”
“對了,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晚?劉總找你沒找到,他又急着出去,所以才讓我轉達的。他很重視這個項目,因爲一旦談下來了,可以建立長期合作關係,這個公司很有實力,後續項目一定也很多。”
“哦,是這樣……放心吧,我會盡力的。”我避開了沙慧玲的問題,難道要告訴她我看信所以來晚了嗎?況且她也不過隨口一問,未必真的想知道答案。我們常常也是如此,有時候所說的話僅僅是一種習慣,就好像每天見面的寒暄一樣。
沙慧玲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水,笑道:“我也知道你沒問題,只是劉總的話必須轉達到。”
“沒別的事我先上去了。”
“好,中午我還是那個時間叫你吃飯。”
“不用了,今天中午我出去有事。”很久沒去看心理醫生了,我打算去一趟。這也算是我躲避尷尬的一個藉口,我可以想象得到中午在餐廳遇到夜弦時裝作不認識有多麼彆扭。
沙慧玲聳了聳肩,表示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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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沙慧玲辦公室,看了看錶已經距離中午不遠了。既然上午沒有要做的工作了,我打算直接去看心理醫生。
這次比較幸運,到的時候前一個人恰好出來,沒有等待的時間。然而不幸的是,上次催眠很成功,這次卻無論如何都進不了“潛意識”。醫生是這麼說的,可是我根本看不出來潛意識跟睡着有什麼區別。
也難爲醫生了,給我做了四次催眠。每次放鬆的時候都還好,可是一到緊要關頭,眼皮開始跳的時候我本來放鬆的神經就會緊繃起來。
第四次仍未成功,醫生嘆了口氣,終於放棄了:“你今天是怎麼了?那麼緊張?”
“沒有吧?”我覺得我還不至於爲下午的會議而緊張。
“要麼就是你太想進入潛意識了。你也知道,欲速則不達。催眠是一件必須慢慢做的事,恢復記憶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的,你這麼緊張怎麼行?”
我從牀上坐起:“有些東西要是能控制就好了。”
“那也得控制,我們心理醫生從某些角度上來講就是在幫助你們控制自己。”
“那麼你呢?”
“我?”
“你能完全控制自己嗎?”
“這……”醫生有些支吾,似乎是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若是回答可以,那麼未免有些誇張,他又不是神;若是說不可以,那麼他便與我們這些“患者”無異,又有什麼資格當醫生呢?
我本不是有意爲難他的,卻一不小心問了個兩難問題。我穿好鞋,對他笑了笑:“今天責任在我,不必擔心我會趁機剋扣診金。我先走了,改天再試試吧。我會嘗試着控制自己,嗯,慢慢來,不着急。”
我很清晰地聽見醫生的口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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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無論如何醫生的放鬆還是很有效果的,出來之後覺得腦子清醒了不少,再深吸一口深秋的涼風,感覺很好。
回到公司,距離開會的時間已經很近了。
我匆匆趕到會議室,走進去的時候還有點喘。還好會議室裡空蕩蕩的,客戶尚未到達。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裡面除了沙慧玲之外,夜弦也坐在那裡,只不過是大圓桌旁的一張單獨的小桌,那是會議記錄員的位置,於是不用問也知道夜弦此時的角色了。我們沒有配備專門的會議記錄員,都是員工輪流當的,只是沒想到夜弦才第一天上班沙慧玲便叫她來。
夜弦低頭坐在桌前,根本沒有看我一眼。
沙慧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於是解釋道:“這是我們部門的新員工,叫葉弦,我看她本科時候有一箇中文學位,覺得她做會議記錄挺合適的,所以就叫她來了。”
聽到這話夜弦才擡頭了,對我微微一笑,是保持距離的笑容。
我也只好如陌生人般回禮。
我想,看到這個情景最會覺得可笑的應該是沙慧玲,她明明知道我跟夜弦認識,卻要裝模作樣打招呼,一定恨不得捶地笑。可是沙慧玲掩飾得真的很好,完全看不出她是知情人。
這時,客戶公司派的幾個人到了。我們彼此介紹了一下便坐了下來,看得出那個公司的員工很高效,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來了也不多磨蹭一會兒,那麼快就進入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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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所能提供的部分變量的部分數據,希望您看了之後先大概說說。”那邊的代表說話了,同時把一摞文件放在我面前。
說說……說什麼?他提的問題未免太籠統了。我不喜歡做長篇大論,所以遇到客戶的時候,對方問題越細化我越高興。對於同樣的一組數據,我們可以用N種方法去做,所能研究的問題也千差萬別,難道要我一一列舉?
若是平時我一定會讓他細化,告訴他如果要我列舉所有可能性恐怕他們會餓死在會議室裡。不過今天是劉叔叔強調過的大客戶,也只好忍了。
忽然眼睛瞟見夜弦,我纔想起今天最可憐的不是我,口頭說一下午也還可以忍受,但是要她一直做會議記錄一定會累得很慘,這樣一來我們也算是同甘共苦了。於是我阿Q了一下,心情很愉悅地開始瀏覽那份文件。
“既然是找我們組來做,我想你們一定是傾向於做生存分析。但是我認爲你們所提供的信息很豐富,除了生存分析之外,我認爲利用半參數模型應該也會得到很好的效果。具體來講就是……”我講了起來,中間沒有一點停頓,甚至沒有喝一口水。
我的目光不時地從每個人身上移過,雖然沒有刻意去看夜弦,但是我還是注意到她記得很認真,筆飛速在本上划着。我們公司要求會議記錄必須手寫,而夜弦此時對於統計的專業知識又不怎麼了解,沒辦法做概括,只好盡力記下我的每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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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過去了,昨夜的場景開始重現,夜弦的頭越來越低,不一會兒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沙慧玲幾乎跟我同時發現了,她先看看夜弦又看看我,無奈地笑了笑,隨後悄悄起身,走過去把會議記錄本拿了過來。
看着沙慧玲的一系列動作,我的語速難免放慢了一點。沙慧玲示意我不用管,然後接着剛纔夜弦的字記錄了起來。客戶公司來的人並沒有在意這個睡着了的記錄員,我恢復了方纔說話的頻率。
直到臨近下班,會議纔開完。雖然對方沒有馬上做決定,不過看他們的表情估計已經十有八九。
沙慧玲把客戶送出門去,會議室裡只留下了我和夜弦。
我走到夜弦身邊,有些不知所措。她還在熟睡,氣息均勻。我不自覺地伸出手去,在快要觸碰到她的髮絲的時候卻停住了,片刻之後又收了回來。
忽然,我的心如觸電般一震,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
夜弦趴在課桌上,我摸了摸她的頭,她便醒了,轉臉對我說:“不要摸頭,會變笨的。”
“你真迷信。”我看了看書桌,小聲問道,“拿着這麼貴重的書到自習室看還敢睡覺,不怕被人偷了?”
“沒人知道這書是鄭教授從博物館特批之後拿出來又借給我的,當然也就沒人知道它的價值了。”夜弦說道。
我無奈地一笑:“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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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所回憶起的完整場景片段,我感動得幾乎想流淚。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場景,可是卻讓我看到了恢復記憶的希望。
“啊!你怎麼站在我後面也不說話?”夜弦忽然醒來,詫異地看着我。
“你那麼辛苦,讓你多睡一會兒。”
一向對什麼事都表現得毫不在意的夜弦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你比我辛苦,我這才發現。以前一直以爲你憑着在公司有靠山,每天只是來混日子呢。”說到這裡,夜弦忽然住口,警覺地環視周圍。
我笑了:“如果旁邊有人的話,你現在打住也已經晚了。”
於是我得出一個結論,剛睡醒的夜弦說話不經過大腦,過去如此,幾年後也一樣。雖然這些年來發生了許多的事,雖然我把她在心裡埋得太深,以至於自己都找不到了,可是事實上我們都沒有變。不論再失憶多少次,都還會找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