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郡王府最近的氣氛很低靡,雖然依舊是一派花紅柳綠,但整個府邸的下人,都感受到了那種風雨欲來之前的沉悶。
“噓。”
蘇培盛叮囑着進出的小丫鬟,奴才的日子不好過。
尤其是最近,比平時更難做。
“爺,這是今年的春茶,您嘗一口。”
小心翼翼的走過去,他硬着頭皮說道。
四爺從一堆往來信件中擡起頭來,派往海外的商隊回來了,帶來了不菲的收入。而他卻沒有絲毫喜悅,只想着怎麼把這事,連同自己的身世一起瞞下去。
“恩,退下吧。”
長舒一口氣,蘇培盛邁着小碎步倒退出門。
還沒慶祝再次度過一劫,他就撞到了後面的人。
“大膽奴才,怎敢靠近爺的書房……”
低斥着回頭,那到嗓子眼的話說不下去了:“烏嬤嬤。”
再回頭,他剛放鬆下來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
“奴才給福晉請安,福晉吉祥。”
笑怡看着面前跪下的蘇培盛,她知道這半個月來他因爲四爺壓力大。
“起來吧,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你去通傳,說我求見爺。”
這些年一直與蘇培盛關係不錯,她肯定不會過分爲難。
蘇培盛慶幸又納悶,爺早就說過福晉和府中的阿哥格格可以隨意進出書房,怎麼現在又要通傳。不過,福晉肯來,爺的心情總能好轉一些,他們做奴才的日子也好過。
扎個千,他麻溜的答應着:“福晉稍等,奴才這就去。”
“是福晉?”
四爺從堆積如山的案牘中擡起頭,“她可說了有什麼事?”
果然是爺取消了許可,以前哪會不是快請,現在倒問起緣由來了。蘇培盛自覺真相,同時爲福晉不平。多好的主子,爺一有脾氣就遷怒她。
“恩?”
打起精神,他忙回到:“奴才未曾問過,只見福晉身邊的鼓瑟嬤嬤端着湯,大概是關心爺的身子。”
胤禛看向書桌上的筆架,他已經有半個月未曾見與笑怡好好說過話。
罷了,“請她進來。”
笑怡將湯放在一旁,盛上一碗親自遞過去。
“爺請用。”
四爺拿起勺子,低頭一口口的喝着。很快,一碗被消滅乾淨。
笑怡再添滿另外一碗,他再次喝掉。
很快,一大盅湯被消滅的乾乾淨淨。
笑怡扯着帕子,重生來第一次的手足無措。半個月來,四爺盡力在孩子們面前保持平靜,但他整個人卻沉默了許多。
她本想給他足夠的時間,去緩衝一下。可奈何他善後工作做得很好,就是整個人恢復了前世那種冷峻。
山不來就她,她就就山。
就讓她先開口吧,收拾掉湯碗,她讓烏嬤嬤帶人下去。
門關上後,房內只剩下兩人。笑怡站在四爺對面,彼此呼吸可聞。
“爺可是怨恨妾身?”
四爺摁在桌上的手動了動,有些驚訝的看着她。
沉默,而後還是沉默。
笑怡有些生氣,四爺此人就這點不好。有什麼事說清楚了不就好了,爲什麼非得悶在心裡。
他以爲人人都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可以憑藉一個眼神讀懂他的心思麼!
剛鼓起的勇氣,如開了口的羊皮筏子,快速鱉了下去。
“那,”妾身告退。
還沒等屈膝行禮,四爺就拉住了她的手。
“爺沒有怪你。”
總算說話了,她的心裡升起一股愉悅。
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弘晨都要看出端倪。她不想讓孩子傷心,事情必須在今天解決。
“那爲何爺對妾身和孩子們不冷不熱,暉兒知道還沒事。瑤兒和晨兒那邊,要怎麼解釋?”
四爺的心一團亂,半個月來他想了許多,可還是邁不出自己那一關。
“爺無顏再見你們,尤其是你。”
這是什麼邏輯,笑怡徹底風中凌亂了。原來他躲了半個月,就是因爲那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羞愧。
“妾身早已知道了,此事爺也是受害者,不必如此自責。”
她被他一把抱在懷裡,胸腔的震動透過衣服傳到她身上。
“前世爺曾經查過,可到了一半出了隆科多和年羹堯的事。烏雅氏留下的人誤導了爺,加上當年接生的人全都已經作古。現在想想,我真的是一直被人牽着鼻子走。”
原來還有這麼回事,記得有一段時間四爺脾氣格外不好。
她一直以爲是敦肅皇貴妃過世引起的,沒想到卻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一個做過皇帝,自詡爲明君的人,突然發現他被整個世界欺騙了。這就猶如自尊心極強的人,衆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衣服。
突然,她瞭解了四爺那彆扭的心思。
“妾身和暉兒不是外人,爺……”
“可烏雅氏她是,你說她爲什麼要這樣做。明明是她貪圖榮華,自己主動要求伺候皇阿瑪的,爲什麼她要怨恨皇額娘。”
是啊,爲什麼呢?
“大概是,富貴之人,不想讓人知道她貧寒的過去。爺登基後,不也神話了烏雅家麼?”
“不是那樣的。”
四爺搖晃着她,眼中滿是激憤。笑怡緘默,她一直沒戳穿四爺這層隱秘,如今既然說出來,就得一次說清楚。
“爺向來聰敏,這麼簡單的事怎會想不透。”
“難道在笑怡心裡,爺也是如此的不堪麼?“
笑怡低頭彎起脣角,不堪麼?曾經,她真誠的鄙視過四爺。
不過在漫長的歲月中,她卻收穫了一般人不曾有過的人生體驗。
“爺,人無完人。就像妾身性子急,容易先入爲主,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缺點沒關係,一顆寬大可以包容缺點的心,纔是最重要的。
活了這麼多年,難道您還不明白這一點?我們還有以後的人生,還有彌補的機會。爲什麼要一味的沉湎於過去,讓親者痛仇者快!”
“我沒……”
四爺有些色厲內荏,他本就不是善於表達的性格。有什麼事悶在心裡,是他的習慣。
笑怡的話是如此直白,讓他避無可避。
“知道了,笑怡先下去吧,爺等下會回正院用晚膳。”
關上書房門,裡面是四爺壓抑的怒吼。
該說的她都說清楚了,以四爺求真的個性,應該能拐過這個彎。
“額娘。”
走過拐角,笑怡擡頭,正是弘暉和弘晨。
兄弟倆正在花園中,穿着同一顏色款式的馬褂。弘暉拿着劍一動不動,弘晨則在紙上畫着什麼。
“大哥,不要動。”
小號瓜皮帽下的腦袋發出不樂意的聲音,拿着磨成棒用錦帛包好的石墨,快速的畫兩下。
而後他轉過比自己還要大的畫板,上面栩栩如生的畫着弘暉。
“額娘你看,我跟在蒙古時遇到的傳教士學的。”
想起那個在黃教最爲盛行的蒙藏地區推行上帝的傳教士,笑怡就忍不住想笑。四爺上疏的這一招真是絕了,爲了降低教會的影響,他奏請康熙召傳教士前往西北,教化愚民。
月前出行,偶然見到弘晨,傳教士立刻驚爲天人。弘晨好奇,跟他玩了兩天,他那幾分本事也被活學活用。
“額娘,兒子好看吧,比阿瑪好看多了。以後額娘要多看看兒子,他不理你兒子陪着您。”
“晨兒畫的很好,暉兒怎麼這麼貧,也不知道你是跟誰學的。”
得到表揚,弘晨很高興,離大哥遠一步。
“額娘,我比大哥和姐姐都好看,我陪額娘玩。”
小兒子弘晨小時候不搶笑怡,長大後卻跟他大哥學了十成十。可惜早早的搬出去,他錯過了最佳的時機。
“漢人說長幼有序,孝敬額孃的事就交給大哥來做吧。”
“長幼有序,大哥出去賺錢,我留在家陪額娘。”
笑怡無奈,這倆兒子,明明是好的不得了的親兄弟,卻每天都要在她面前上演一場鬩牆的戲碼。
不過他們這麼一鬧,她剛纔勸四爺的尷尬和不快,倒是散去了不少。
“走吧,跟額娘說說,今天一天都做了什麼?”
吩咐完鼓瑟準備清淡的膳食,笑怡做着針線,跟兒女閒話家常。
“兒子謹遵阿瑪額娘教導,在上書房結交了不少兄弟。至於答題,兒子一般不會爭先。”
這是笑怡早就跟四爺制定好的計策,弘暉不用過分優秀,只要做好一個郡王嫡子的本分就好了。
“那弘皙是不是每次都對答如流?”
弘暉點頭:“只是師傅好像不太喜歡他,比其弘皙,他更喜歡大伯家的弘昱。”
前世的弘皙,是個多麼驕傲的孩子。這輩子因爲太子妃所出二格格滿月宴上的晴天驚雷,他怕是再也沒有出頭的機會了。
而太子妃,雖然這幾年一直在努力,但卻依然未能生下太子的嫡子。
這樣想來擁有兩個聰明健康嫡子的四爺,更不能暴露其繼後親出之事。不然,朝野上下的炮火,全都會無差別的朝着他們一家來。
“大哥不用在意這些,什麼時候超過弟弟,你也就可以出師了。”
弘晨拍着胸脯說道,迎接他的,是弘暉伸過來的爪子。
“哦,晨兒這麼自信,阿瑪來考校下你?”
掀開簾子,隨着聲音進來的,是面露笑容的四爺。
“阿瑪!你再等兩年,等兒子背完書房中所有書。”
笑怡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是拐過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