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幾個女人聚在一塊兒,商量她們家金鳳凰的婚事,一商量,就是一個多時辰,直到門外的抱琴連聲催促了好幾次,元春纔出門聽了戲,又給了幾個姐妹不薄的賞賜,三春各得了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寶,另外還有綾羅綢緞無數。並殷殷叮囑寶玉千萬要好好讀書。
難得,也許是元春生得美,語音又溫柔,賈寶玉居然不曾有半分不耐,乖乖地答應着,唬得賈母滿臉欣慰,王夫人更是摟着寶玉說自家兒子長大了,將來一定能給她掙一個大大的誥命。
在家再好,終究不能久留,到了時辰,元春只好依依不捨地拜別賈母,乘坐御輿,再一次回到那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少女青春年華的皇城。
“這就走了?還不到一日呢……”
圓圓咕噥了一句,見下面依舊興高采烈地在談論這賈妃的受寵和氣派,國公府怎麼樣奢華,那大觀園何等美輪美奐,裡面的小戲子個頂個生得如花似玉,丫頭們養得跟千金小姐一般。
黛玉聽了都覺得臉紅,越發不自在,芷雲拍了拍她的手,也不怕林妹妹多心,半是調笑,半是嚴肅地道:“咱們黛玉丫頭馬上就要嫁進周家,等你做了周家的媳婦,就是周家的人,和賈家沒什麼關係了,你可好生記着。”
黛玉愣了愣,臉上一紅,她聰慧無雙,哪能不知道芷雲是爲了她好,頷首道:“伯母,您放心,黛玉心裡明白着呢。”
林家千金小姐的婚事越來越近,家裡的氣氛也開始緊張起來,幸虧有昭玉出嫁的例子在,該做什麼,該準備些什麼,林夫人和芷雲都不生疏,處理起來,到也有條不紊,而且,黛玉比昭玉聽話得多,該她繡的嫁妝早就繡好,大紅的嫁衣,龍鳳呈祥的紅蓋頭,給周長青的荷包,都是黛玉一針一線,一點點縫好的,根本沒讓家裡的繡娘幫忙。
這日,黛玉聽芷雲和林夫人給她細說一些管家的小竅門,當然,主要是林夫人在講,芷雲這人也就是聽聽,七月忽然急匆匆地進屋,臉上的神色很是不好。
“怎麼了?”
芷雲皺了皺眉,七月這丫頭永遠是急躁性子,說了她不知多少次,就是改不了。
“主子,林姑娘,外面有一個自稱綠兒的丫頭和一位……夫人求見……說是林姑娘的故交。”
“綠兒?”林黛玉想了半天,皺了皺眉,實在想不起來,也是,很多丫頭的名字也不過隨便起的,什麼紅了、綠兒、紫兒、蘭兒的有的是,她又怎麼可能記得住,想着,黛玉看了芷雲一眼。
芷雲的面上卻有幾分驚訝,咳嗽了一聲,按按眉心,沉吟片刻才道:“也罷,既然認識黛玉,又是兩個孤身的女人,帶她們到花廳奉茶。”
“是。”七月應下,急忙出去辦了。
芷雲也不多說,讓黛玉回房收拾了一下,換上見客的衣裳,這才一起去花廳,黛玉跟在芷雲身畔,蹙眉凝思,忽然一拍手道:“綠兒……我想起來了,蘇宛姐姐的貼身丫頭可不就叫綠兒,難道是蘇宛姐姐來了?”
一進花廳,見到坐在椅子上的人,黛玉嚇了一跳,驚叫道:“蘇……蘇宛姐姐,是不是蘇宛姐姐?”她有些不敢認,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看起來起碼也有四十幾歲,甚至更老,鬢角白髮斑斑,頭髮梳理的到好齊整,只用了一根木頭簪子,再無半點裝飾,整個人呆呆傻傻的,口水橫流,哪怕看見黛玉進門,也毫無反應……
“林姑娘”
一直站在那女子身側的,一個同樣憔悴的丫頭打扮的少女,猛地撲在地上,嚎啕大哭,“林姑娘,您是,您是我家夫人最好的朋友,您可千萬要救救我家夫人啊……林姑娘……”
黛玉嚇得後退了一大步,愣了半天,才趕緊上前攙扶起那個丫頭,輕聲道:“綠兒,你先別急,來,告訴我,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
她面上平靜,心裡卻是驚濤駭浪,這竟然真是蘇宛?不過五年多未見,怎麼就,怎麼就成了這副模樣?
蘇宛的父親曾經做過林如海的幕僚,後來中了舉,在江蘇謀了一縣令,蘇家本也是江南殷實人家,書香門第,蘇宛自幼隨父親讀書,琴棋書畫都很有造詣,她在林家住過不小的一段時間,可以說,黛玉五歲之前,幾乎是只有她一個玩伴,黛玉記事比較早,在她的印象裡,比自己年長五歲的蘇宛,一直婀娜多姿,是個很典型的江南少女,生得眉目如畫,性子溫柔婉約……
黛玉實在無法想象,有一天,蘇宛會這般狼狽地跑到自己面前來求救。
“綠兒,蘇宛姐姐不是五年前就出嫁了,聞公子呢,怎麼只有你和蘇宛姐姐兩個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黛玉走過去,小心地握住蘇宛冰涼的手,心下大痛,一連聲地追問道。
當初蘇宛出嫁,那是十里紅妝,嫁的又是聞家的嫡出公子,聞公子面如冠玉,生得風流倜儻,聞家又人口簡單,聞公子並沒有兄弟姐妹,雖然聞老爺早逝,可聞夫人卻是個厲害人,把聞家的家業打理得不錯,雖然不說蒸蒸日上,至少沒有落敗,以後,偌大的聞家,也只是聞公子一個人的罷了。有這諸般好處在,聞公子的桃花運自然不缺,從小就不知道又多少女兒心心念念想着嫁進聞家。
結果,聞公子到江蘇遊歷,居然在一次花會上對蘇宛一見鍾情,苦苦追求,不知做了多少思慕的詩篇,還在蘇家門前跪了整整兩個日夜,這才求得美人歸,這種浪漫,在這個時代,幾乎是禁忌,可是,卻不知道羨煞了多少懷春少女,就連當時年紀尚幼的黛玉,得了消息之後,也不覺羨慕……
綠兒哽咽着,喝了一碗涼茶,才語無倫次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她一邊說,黛玉的臉色也跟着一點一點兒地變得雪白雪白,芷雲嚇了一跳,一把攬住黛玉的肩膀,皺起眉頭。
這個蘇宛的命運,實在悽慘。
她當初也愛上了聞公子,聞雲庭,而且是一見面便陷了下去,滿心滿眼都只有這一人,不顧父親的反對,死活要嫁給他。
可是她的父親,那位只做了三年縣令便高老,向來練達的蘇老爺,卻對這門婚事很有疑慮,不大看好。
並不是聞家公子配不上自己的女兒,只是覺得聞公子行爲不謹慎,而且,他曾經有過兩個未婚妻,可沒訂婚多長時間,就不知道什麼原因退婚了,有的說女方得了重病,也有的說女方另外結了親,說什麼的都有,只是這種事情,總會讓一心一意要給女兒挑一個合意相公的蘇老爺心下難安。
可是,當時事情鬧得很大,女兒又一心要嫁,蘇老爺看着那聞公子確實有誠意的很,也確實喜歡自己的女兒,而且,考察了幾天,覺得就人才相貌來說,他對這個女婿也沒什麼好挑的,絕對是挑着燈籠也找不着。
最後還是答應了婚事,這一次,到是沒出現什麼幺蛾子,兩個人婚事辦得熱熱鬧鬧,蘇老爺只有獨女一個,幾乎搬空了大半的家當給她置辦嫁妝,讓蘇宛風風光光地出嫁了。
黛玉看着芷雲,又看看神情呆滯,咬了咬嘴脣,一時間茫然無措。
現在她還記得,當初蘇宛初出嫁的那幾個月,曾經來過一封信,信裡雖然也流露出一點兒迷惘憂傷,可更多的是柔情蜜意,還有對未來幸福生活的嚮往,這才區區五年而已,怎麼會變成這樣……
蘇宛初嫁入聞家,就發現她的婆婆冷淡得過分,總是動不動就找她的茬兒,連新婚之夜,都把她和聞雲庭叫去訓了好些話,只說些不許蘇宛帶壞她的兒子,**要節制,絕對不可傷了身體,她甚至還安排了一個貼身丫頭,守在新房門口,每隔半刻鐘,就提醒一次。
當時蘇宛雖然羞惱,可是,她向來溫柔,從小到大也沒有和任何人紅過臉,就是對下人們也是和和氣氣的,又早就聽說大多數婆媳一開始都相處不好,已經有了心裡準備,再加上她早就下定決心要做個賢妻良母,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對婆婆有不滿。
新婚的日子,蘇宛雖然備受刁難,可因爲聞雲庭喜歡她,兩個人好得蜜裡調油一般,哪怕婆婆陰魂不散,總是找各種理由不讓雲庭和蘇宛多相處,但蘇宛的心裡是甜的,到也不覺得怎麼苦。
所以,蘇宛把所有的刁難全部壓下,絕不和相公多言半句,她只覺得,自己只要好好孝順婆婆,伺候相公,總有一天,她和婆婆的關係會緩和的,天底下哪有捂不熱的心?
蘇宛的想法雖好,現實卻並不總盡如人意。
好幾個月過去,婆婆對她的不滿,一天比一天多,而且,這種不滿從不在聞雲庭面前表現出來,在聞雲庭面前的時候,婆婆是天底下最慈祥的婆婆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