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關心

接下來的幾日裡, 我不敢再四處亂走,只是小時間小範圍地在帳篷附近或是根本就在帳篷裡走動走動,若顏郡主見我一日日地好了起來, 長鬆了口氣似的, 又重新開始拉着我的手又說又笑, 還時常拉着我唱那首《笑紅塵》。有幾次若顏郡主來見了我走神的模樣, 常會悄悄嘆氣, 我知道她在嘆息什麼,我也不能對她說什麼,也就只能裝作不懂的模樣, 任舊與她說說笑笑就是。

但以她的性子,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有一日正說笑着, 她突然摟着我的肩柔聲道:“紫菁, 你跟在華芸身邊,她跟你說過我以前的事了吧?”我擡頭疑問地看着她, 不知道該說什麼,說到什麼程度。若顏郡主嘆口氣道:“我雖不想讓你步我的後塵,但又總覺得你留在宮裡,在他兄弟中打轉,遲早有一天……”我輕聲說道:“郡主, 紫箐明白你的心意, 紫菁不能像郡主你這般遇上第二個齊齊克王爺, 難道還不能學着華姑姑的樣子, 安安穩穩地等到放出宮的那一天嗎?”

若顏郡主愣愣聽着我娓娓道來, 瞪着一雙美目,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後怔怔地看着我說道:“紫菁你這個癡丫頭, 你若真的能像華芸那樣放出宮去,未償不是一件好事,但接下來的這幾年裡,你不知要爲此吃多少苦……”我點了點頭,輕嘆了口氣,若顏郡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低聲問道:“那日我看策旺捨命救你的模樣,怎麼也不像第一次認識你,你與他以前見過嗎?”

我見若顏郡主這麼一問,疑慮着該不該告訴她冬狩的時候,碰見一身緊身黑衣的策旺夜探金帳的事,想了想,抿了抿脣,對若顏郡主說道:“那日墜馬前,的確是見過他一兩回,也只是打過照面,話也沒說上兩句,應該不算認識,我連他叫什麼名字也是那日第一次聽郡主你叫起才知道的!”我心想,我這麼說也不算說謊,的確,見過的那兩三次裡,我壓根就不知道他是誰。

若顏郡主聽了,點了點頭說道:“如今策旺在西蒙古的勢力已經日漸擴張,當日又曾協助皇上親率的清軍大敗葛爾丹,立下了赫赫軍功,日後恐怕也沒人敢小覷了他!那日你墜馬後,我看着他對你的模樣像是對你有意思,你若想安安穩穩地等到放出宮去,只怕日後還得避着他些纔是!”我一聽若顏郡主的話,心裡未免也是一驚,心想,若顏郡主也能看出這些端倪來,那些堪稱人中之龍的阿哥們豈不是也對此早已瞭然於胸,說不定等着看好戲的人大有人在。

若顏郡主看我低頭默不作聲,以爲我在擔心此事,輕拍了拍我的手,柔聲說道:“你也不用太擔心,也許這是我多慮了。再說,你如今在皇上身邊當差,那也是皇上看重你,因此皇上也斷不會輕易就將你送去給策旺的。就你今年跟着皇上來塞外這件事來說,我看皇上對你也是越來越不同了,還有這次你摔下馬來的這件,聽說皇上是親自下了口諭要徹查這下毒害你的主使之人!”

我想到這一樁,還是不禁脫口問道:“那查到了嗎?”若顏郡主輕聲說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聽說馬伕和一個太監、一個宮女不見了,也不知道查出來那主使之人了沒有……興許是皇上已經知道了主使是誰,只是沒有明着處置罷了!”我驚道:“不見了……不見了是什麼意思……”若顏郡主搖頭道:“不見了就是不見了,也不知道是被悄悄處死了,還是自盡了,總之是沒了!”

我心裡有些重重悶悶的,垂下眼瞼,默不作聲,若顏郡主接着說道:“這事皇上本是讓四阿哥去查的,不知道中間爲了什麼事,胤禎爲這事還和四阿哥爭了起來,讓皇上知道了,訓斥了胤禎幾句,也不知道皇上說了胤禎什麼,胤禎這幾日總是黑着個臉,誰也不見,也不去騎馬,八阿哥、九阿哥他們勸了他好些話,他纔好了些……胤禎這拗脾氣,也不知道是誰招來的,如今連皇上都管不住,日後還不知道捅出多大的事來呢!”

又過了兩日,我見腳傷已基本全好無礙了,不敢再歇着,遂到康熙跟前去應了卯,謝了恩,康熙問了兩句,其他也沒多說什麼,更沒有提起他讓四阿哥他們去徹查主使下毒一事,只是仍舊讓我在他跟前當差。倒是李德全私底下送了好些補品到我帳篷裡來,我知道是康熙吩咐他送來的,但李德全什麼也沒說,我也只得裝聾作啞地收下,卻也不敢擅自作主到康熙跟前去謝恩。

這日從康熙的金帳出來,迎面碰上了九阿哥,忙福了一禮,九阿哥明顯有些故作冷冷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眼睛卻仍然悄悄地看了看我的腳,出聲問道:“腳傷全好了嗎?”我笑答:“全好了,謝九爺記掛着奴婢!”九阿哥看見我的笑容,不禁怔了一下,隨即別開臉,說道:“還是再好好養養,別忙着去騎馬……”我聞言一驚,不知他所指何事,是別跟若顏郡主去騎馬了,還是另有所指?難道他也知道了些什麼?

正想回話,卻見十阿哥在後面跟了上來,見九阿哥在問我話,也走了過來,大大咧咧地瞅了我一眼,撇了撇嘴,哈哈笑道:“果然是個麻煩精,騎匹小馬也能摔成這樣,也不知道額倫特、宗查木他們兄弟成日帶兵,怎麼會帶出你這樣的妹子來!你呀,還真不像我們滿人家的女兒,倒像是那些嬌滴滴的漢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佔這老滑頭以前是怎麼寵着你的,怎麼儘讓你學些詩詞音律這些沒用的勞什子了……”我一聽他沒完沒了的倒個不停,心中好笑不已,剛想回言,九阿哥已經冷下整張臉,對十阿哥輕喝道:“老十,你又滿嘴胡唚什麼……”說着,九阿哥突然又住了嘴,瞟了我一眼,不再接着說下去。

十阿哥這纔像想起什麼似的,恍然大悟般地一拍後腦門,皺着眉頭開口斥道:“對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有人下了……”話未說完,九阿哥已經面若千年寒冰似的急速打斷了十阿哥的話:“老十!”十阿哥似乎還想說什麼,看着九阿哥陰沉的那張冷臉,像是反映過來什麼似的,終於不再執着地把剩下的話說完,很不情願地住了嘴。九阿哥收回那招牌似的陰惻惻的目光,回頭看着我,上下又是打量了一番,這才和十阿哥一起並肩走了。

看他們離去,我搖着頭緩緩往回走,剛走到拐角處,突然聽見帳篷的另一邊傳來琥珀的聲音:“九福晉,今兒不去騎馬了嗎?”我一聽是琥珀的聲音,潛意識的放慢了腳步,並不是我不敢面對她,但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於是想等她二人走了再走。停下腳步,靠在一邊默不作聲。這次隨九阿哥來的九福晉正是那日在除夕宴上與珊瑚眼神大戰的伊爾根覺羅氏,她有些細細的但辣味十足的聲音傳來:

“還騎什麼馬?前幾日皇上跟前的一個丫頭墜馬,硬說是有人想故意害她,皇上讓四爺那個冷麪王出來明查暗訪不說,二話不說先就將馬伕拿了,搞得人心慌慌的,哪裡還有心情?”琥珀聞言冷冷地說道:“是啊,不過她可不是一般的丫頭,她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呢!”我突然聽到琥珀這句寒意十足的話,不禁打了個寒戰,聽她如今這口氣,哪裡還像是與我做了幾年好姐妹的琥珀呢。

九福晉聽了琥珀的話,頓時不屑地冷笑道:“原來是那個下作的娼婦?呸!不過是一個丫頭,一個奴婢,也值得這樣爲了她興師動衆的?哼,就是這個紫菁,前些日子有兩回還害得我們九爺爲了她受了傷,怪不得她受傷這幾日,我們九爺總是失魂落魄的,整日裡瞧不見個人影,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原來是爲了她!也不知道她是給我們九爺下了什麼藥!真摔死了那纔好呢!”

第一次這樣真真切切地聽到別人這樣怨毒的咒罵自己,心裡終於止不住的難受起來,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招來了這許多的怨恨與咒罵,一時間,站在原處,竟一動也不能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可是她二人卻像是說上了勁兒,也停在原處,繼續說了下去。琥珀壓低聲音,冷冷地說道:“九福晉你小聲些,這種話讓人聽了去那還了得?還當是你下了毒針害她的呢!她如今是皇上身邊的紅人,連娘娘和各位爺見了她,都要對她禮讓三分,咱們還是別去招惹她纔好!”

琥珀明顯知道九福晉的火爆性情,這明裡看似爲九福晉着想的幾句話,暗裡卻恰到好處的更加激怒了九福晉,九福晉果然怒道:“我是正經的九福晉,難道還怕她不成。別說如今只是個奴才,就算日後九爺將她娶進了門,我也不會怕了她!她最好別犯在我手上,不然讓她知道知道誰是主子,誰是奴才!別以爲一門心思的用些下賤的狐猸手段勾引我們九爺,就能有朝一日飛上枝頭作鳳凰了!”

琥珀聞言輕笑了一聲,笑得竟是舒暢開懷極了,像是九福晉的話正好說到她心坎裡去了似的。繼而琥珀又柔聲對九福晉安慰道:“九福晉你也別生氣了,犯不着爲了一個奴才生這麼大的氣,說不定皇上也看出些端倪來了,心裡早拿了主意準備將她嫁到蒙古去和親呢?不過,若真是那樣,封了郡主,成了汗妃,也算是她天大的福氣了!”九福晉聽了這話,似乎才略略平的氣又有些激了起來,冷哼了一聲,並不以爲然。

琥珀接着說道:“你沒聽說嗎,前幾日摔跤大會,咱們都去了,唯獨不見她,你只當是她在養傷嗎?聽說是跟蒙古的那個叫什麼‘策旺’的出去幽會去了!興許是知道皇上遲早要將她嫁到蒙古去,所以早早就勾搭上了一個年輕英俊的策旺,以留後用!哼哼,聽說上回將她救下馬來的就是這個策旺!興許她二人早就勾搭成奸了……”九福晉驚訝地‘啊’了一聲後,恨恨地說道:“果然是個賤人!”

我聽琥珀一口一個‘奴才’,帶着一絲恨恨的口氣,卻又說得極爲順嘴,突然記起差點忘了曾幾何時,我與她同在長春宮做了幾年的‘奴才’!如今她卻是正經的十二福晉,而我卻仍然是讓她如此不屑的‘奴才’!心裡陣陣地痛了起來,原來一切都已經回不到當初了,不僅時間、地點變了,最重要的是人心竟變得如此不古!最後聽到琥珀不遺一點餘力的將一盆盆的髒水潑在我身上,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了下來!

突然身後一雙手臂伸了過來,極輕柔卻不容置疑地將我的身子扳轉了過去,拉過去靠在他懷裡,並擡手捂住了我的雙耳!我擡眼看去,卻見這人正是八阿哥胤禩!我下意識地想轉開身好掙脫開他的雙手,他卻像是故意不再想讓我聽到一絲絲流言蜚語的捧着我的臉不讓我轉身,讓我面對着他,不能轉身,而後一雙輕柔溫和的手更是一面捂着我的雙耳,一面滑動雙手拇指替我試去臉上的淚痕。

我吃驚地看着八阿哥,他眼睛裡帶着幾分疼惜、幾分珍視和幾分堅定一動不動地望着我,一時間,我腦子裡竟突然想起那日十四對我說的八阿哥曾對他說過,對我這樣的女子,是隻能放在心裡對她好的,難道如今他就是在這麼做嗎?聽到自己心底深處那長長的嘆息,我身子漸漸地從僵硬柔軟了下來,不再試圖轉過身去繼續聽琥珀、九福晉她們說下去,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緩緩鬆開了手,四周一片寂靜,彷彿剛纔琥珀與九福晉的對話場景只是我的一場錯覺,就像從沒來發生過似的。我垂手而立,低垂着眼,好一會兒功夫,纔想來要給八阿哥福禮,身形剛一動,八阿哥已經扶起了我,拉起我的兩隻手,將我緊握的雙拳輕柔的扳開,看着我掌心紫紅的掐印,輕蹙了蹙了眉頭,隨即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裡輕搓了起來,眉也沒支地緩緩衝我說道:“不值得你傷心!”

我感受到他掌心裡的溫度舒舒緩緩地送到我掌心裡,心也跟着暖了起來,擡頭望着他,他溫和的眼光中帶着幾分鼓勵的性質,我緩緩衝他點了點頭,牽動嘴角衝他微微一笑,八阿哥見到我的笑容,明顯怔了一下,隨即也釋然地微微一笑,輕放開我的手側開身讓我離去。見狀我衝他微一福身,站起身挺直了腰,方纔緩緩離去。身後的八阿哥悄無聲息,我也沒有回頭看他是否離開,只是沉心靜氣地往回走去。

這日康熙招來諸皇子商議貴州三江苗人作亂一事,我送了茶,正要退下,一擡眼,卻見十二也在其中。自那日墜馬後,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明顯瘦了許多,眼眶有些下陷,他分明注視着我的眼睛,卻因爲我眼神的迴應,突然收了回去,有些散亂的眼神像是故意迴避着我,又像是故意在躲着我,我心下不由得嘆了口氣,也不敢再看下去,只是垂着頭緩緩退了出去,走出金帳。

看着皇子們挨個兒走出金帳,四阿哥和十三走在頭裡,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墜在最後,中間夾着五阿哥和十二。五阿哥正和十二悄聲說着什麼,一眼瞧見我在一旁,下意識的住了口,看了一眼十二,十二卻像是故意沒看懂五阿哥的眼神似的,目不斜視地與五阿哥一直朝前走去。見狀,我別開頭只當不知,正要走開,卻被迎上來的十四一把握住手腕,拖到一旁。

我甩開他的手,正想說話,他卻興致勃勃地對我說道:“這回貴州三江苗人作亂,皇阿瑪派我領兵去平亂!”我看他興奮中帶着雀躍的神情竟是那樣神采奕奕,也笑道:“這是好事!”他聞言情不自禁地又握起我的手笑道:“你也這麼覺得?”我剛一點頭,十阿哥他們也跟了上來,十阿哥打着哈哈說道:“老十三以爲他如今在兵部,皇阿瑪就一定會派他去,如今讓他知道知道凡事,哪能都如了他們的願?”

我聽十阿哥一句話,心中已經隱隱明白,十阿哥的這一句話裡,包含了多少剛纔在金帳裡發生了多少明槍暗劍的爭鬥,明裡是爲了讓誰領兵去平亂,暗裡卻是兩個集團的奪權爭寵的鬥爭。

九阿哥在一旁並未支聲,只是淡淡地瞧着我,我剛擡眼去看他,他卻又將眼神轉開了去。八阿哥見狀走了過來,溫和的說道:“十四弟即日就要起程,都回去準備準備吧!”說完,領頭就緩步先走了,九阿哥、十阿哥見狀也跟在他身後走了,十四看着我笑道:“等我領了軍功回來,我就去求皇阿瑪將你賜給我!”我聞言,‘啪’地一聲拍掉他的手,也準備自已走開,沒好氣地說道:“你瞎說些什麼……”正說到這兒,突然又想起什麼來,頓下身形,回頭皺着眉頭對他說道:“苗人擅用蠱、毒,你自己還是當心些纔好!”

十四聽我這麼一說,又高興起來,追上來擋在我面前,說道:“你擔心我?”我懶得跟他多說,用手肘撞開他的身子,正想駁斥他的話,他卻不容我說話,自己轉身大步走了,一面走,一面笑道:“你放心,我定會凱旋而歸的!”說完最後一個字時,人已去得遠了,我見他走遠了,方纔停下步子,站在原處,有些納納地想到,擔心?我幹嘛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讓十四以爲我在擔心他?難道我真的在擔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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