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定妃居住的長春宮, 我擡眼相望,卻見長春宮在白雪中越發的冷清了,搖曳的樹枝上不時飄落下幾朵雪花, 院子裡的那兩株熟悉的桂花樹此刻在冬日裡早已凋零, 貎似枯損的樹幹已經帶出了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正仰頭輕嘆, 聽得屋內有腳步聲傳出, 低頭一看, 卻見一名丫頭挑了簾子出屋,迎上來說道:“是紫菁姑娘嗎?”我一笑,說道:“正是!”那丫頭對着我福了一禮, 我有些不習慣,忙扶她起來, 她一面站起來, 一面說道:“奴婢琳琅, 給紫菁姑娘請安。娘娘正等姑娘呢,姑娘快進屋吧!”
我點了點頭, 隨着琳琅一起進屋。一進屋,屋內瀰漫着一股熟悉的薰香味,定妃穿着藏青色的金絲狐皮襖,正不歪在簾子後的軟榻上,而一旁坐着的卻正是十二!晃惚間, 突然覺得這樣的場景是這麼熟悉, 又是這麼遙遠。許多年前初夏的那個午後, 第一次見到定妃時, 就是在這間屋子內, 十二也是坐在那裡,許多年以後, 一切彷彿在重演,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人,然後這裡的每個人卻又分明沒有了當初的心。
剛跪下去,定妃已經忙不跌的叫琳琅將我拉了起來,來到她跟前,握着我的手不放,不停地輕撫着我的手背,眼淚在她的眼眶內打轉,似乎在強忍着悲痛哽咽着說道:“聽說你出宮後吃了不少苦,委屈你了!”我輕搖了搖頭,擡頭看去,卻正好看見定妃說話的時候,眼睛分明瞄着十二,眼神裡的含意有些複雜,一旁的十二垂着眼瞼不語,只是用左手手指輕輕划着右手手腕上的那串佛珠的珠子。
我輕聲回道:“娘娘別難過,紫菁沒吃什麼苦,還是跟以前一樣,能吃能睡的,阿瑪、哥哥們又寵着我,哪裡能委屈了!”聽我這麼一說,定妃才略微有些收了淚,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又想到什麼,眉頭復又皺了起來,嘆道:“額倫特那孩子……”我忙接過話去:“哥哥爲朝庭捐軀,是咱們萬琉哈家的光榮,也是大清朝的光榮!”定妃搖頭道:“難得你這孩子有這樣的胸襟,唉,額倫特那孩子……阿彌陀佛……”
又是敘了好一陣子話,定妃問了烏爾佔、宗查木以及家裡的一些情況,我含含糊糊的回了話,這才又磕了頭準備離開。剛想退出去,一直在一旁少言寡語的十二卻突然也向定妃請了辭,定妃點了點頭,對我說道:“紫菁,你與胤祹一塊走吧!”聞言我只得點頭答道:“是!”說完,先退了出去,站在外屋,等十二出來。十二從裡屋一出來,琳琅已經忙遞上十二的那件荔色皮褂。剛想給十二披上,不知怎麼卻被十二輕聲說了句什麼,一時間,琳琅的手愣在半空中,進退不得。
見狀我走了過去,對琳琅說道:“我來吧!”琳琅和十二同時有些吃驚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琳琅退在一旁,我雙眼未擡,只管將那皮褂給十二披好,又將他的辮子輕手理了出來,方轉到十二跟前,將斗篷的絲絨纓帶扶起,細細的整理平整後,方纔略略拉緊,束了起來。束好那絲絨纓帶後,輕手撫平鷹膀坎肩上被風吹亂的皮毛,輕手替十二扣上。剛想轉身,卻突然看見十二腰間掛着玉佩的分明是同心結!
我一愣,見狀十二一直僵硬的身子也突然微抖了一下,剛想說什麼,我卻已經轉身退在一旁,垂着眼瞼,等他先行。十二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擡腳往外走去。跟在十二的身後,一路往宮外走去,不經意間,一直保持着與在我前方的十二不多不少半步之遙的距離,靜心斂氣,默默不語。如今心裡早沒有了當初此情此景時的那份甜蜜與羞澀,剩下的是平和與淡然,甚至沒有了怨忿與悲傷。
“琥珀皈依了佛門,得空你去瞧瞧她吧!”走在前方的十二突然停下來說道。我聞言有些吃驚地擡眼看去,一看,發現我和十二已經走到進入東五所的角門,過了這道角門,就到東五所了。聞言我心裡暗暗嘆息,先十二一步跨過門檻,回頭看着十二輕搖了搖頭說道:“她既然已經是檻外人,又何須再見,染了她的清淨,亂了她的心緒!”十二站在門檻外,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眼睛裡的驚訝流露無遺。
頓了頓,有些猶豫地說道:“見見也好,你是她的心結,見了,也許便解了,放下了!我冷笑道:“十二爺錯了,她的心結不是紫菁……”十二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重見後第一次正視着他的眼睛說道:“她的心結是十二爺!”十二聞言長長地嘆了口氣,搖頭冷笑道:“你不是她的心結,卻是我的心結!”說着伸出手來,想要握住我的手腕。我不着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側身站在一旁,說道:“十二爺說笑了!”
十二見狀,低頭看着我們之間的那道門檻說道:“什麼時候我們之間的這道門檻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生生得將你我劃在了兩個世界……”十二說到這兒,復又擡起頭來看着我:“你出宮這幾年,我才突然發現,放開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錯誤,它讓我的心痛與後悔沒有一刻停止過,如果可以重來一次……”聽到這兒,我突然平靜地打斷了十二的話,冷言道:“人生沒有如果!”
十二吃驚地看着我,擡腳邁過門檻,站在我跟前輕聲說道:“你不肯回來,那就讓我過來,好嗎?”我堅決地輕搖了搖了頭,說道:“十二爺如今過來,我也不在原處了,十二爺又何苦如此執迷?”十二定定地看着我,半晌,不言不語,眼睛裡的迷離漸濃漸重,我轉開身,獨自一人徑直往前走去,走了幾步,聽見後面沒有十二跟來的腳步聲,停了停身形,稍頓,仍舊獨自一人邁步向前走去。徐走在熟悉的宮道上,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我的腳步不自禁的加快了許多,偏路面薄雪未除,我一個沒留神便滑跌了下去!
“唉呀……”我跌坐的雪地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來不及多說什麼的時候,卻聽得一聲有些沙啞的聲音在前方不遠處厲喝道:“是誰?誰在那兒鬼鬼祟祟的!還不快跟爺滾出來!”聽見這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我嚇了一大跳,還來不及起身,擡眼望去,卻一眼瞧見帶着些許怒氣正大步向我走來的不正是十三阿哥胤祥!可是我有些不敢置信他的聲音爲何變化如此之大,以至於我竟沒有聽出來?
兀自還在疑惑間,十三卻已經走到了我跟前,猛一見到我,卻有些跌撞的又退開了一步,方纔站穩,瞪着一雙布着血絲的黑眸定定的看着我。我仰頭看着他,他明顯老了許多,不知道這些年沒見,他究竟承受了些什麼,竟讓他早生華髮,形容俱損!當年那個英俊爽朗、豪放不羈的十三竟全不見的蹤影!難過之餘,我心中突然想到,他此刻尚在宮中走動,說明他並未受到圈禁,但他的模樣卻分明又在陳述着他這些年所受到的風波坎坷!磨難挫折中,他承受着怎樣的壓力與痛苦呢?
心內一酸,卻只能強忍着,我看着他的眼睛展顏對他一笑:“這回沒簪子可撿,你可不能說我這是爲了躲着你呀!”聽到我這句話,我知道十三一定已經想起這是他以前常拿來戲謔我的一句笑言,我是希望能給彼此一個輕鬆的相見,但十三聞言卻明顯眉頭微蹙,又退開半步,方纔有些顫聲地問道:“你……你……你是……”我見狀,向他伸出手去,笑道:“還得煩勞十三爺拉我起來……”
十三聞言,愣了半晌,緩緩靠了過來,眼睛鎖着我一刻不放好一陣兒,方纔緩緩向我伸出了手。我見狀,笑着衝他撇了撇嘴,將手放在他的手心裡,一使力,從雪地裡站了起來。他的手冰涼地嚇人,初一觸到我溫暖的手的時候,竟嚇了一跳似的想要縮回去,卻被我反手緊緊的拽住了不放,猶豫之間,十三的手頓在空中不動,任我拉着他的手站好。等我站好,這時他卻沒有放開我手的意思,握着我的手,手指滑動,像是有些眷戀、有些貪婪、有些不捨的感受着我從手間傳遞給他的溫暖。
十三握着我的手,我就由他握着,他眼睛看着我一動不動,我也就笑吟吟地回望着他。好一會兒見他仍然是看着我不說話,我終於呵呵笑了起來:“我們就一直這麼站着嗎?回頭讓人瞧見了,說這宮裡怎麼平白多了兩尊冰雕,長得還怪嚇人的!”十三聽我這麼一說,終於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牽了牽嘴角,笑容裡雖然帶着那樣明顯的傷感與沉重,卻終於還是露出了我熟悉卻又久違的笑容。
我呵呵笑了起了,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跡,見他仍然楞着不動,又回肘撞了一下他的胸口,他被我一撞,不解地看着我,我衝他嗔道:“我這是變老了還是變醜了,以至十三爺都認不得我嗎?”十三聞言,終於出聲問道:“你回來了?”我聞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話:“可不是回來了嗎,你當站在你跟前的是幻象嗎?”十三聞言沒有笑,卻定定地說道:“不是幻象……這些年我常常這樣看見你就這樣站在我眼前跟我說話,跟我笑……這次是真的嗎……”
十三的一句話,捅翻我心內所有的歉疚與心痛,這哪裡是當年那個與我一同跪在康熙跟前大聲喊出‘不爲私情、不關風月’的十三,哪裡還有當年帶着一同騎馬馳騁在草原上英俊少年的豪爽,哪裡找得出當年吹笛和琴的風流神韻……一絲絲的苦楚涌上心頭,偏偏我不能在他眼前哭,只能強忍着心內的悲痛,笑吟吟地看着他說道:“十三爺這是要出宮嗎?”見十三點了點頭,我笑着向他福了一禮,說道:“十三爺先請吧!”
十三愣了一下,終於輕笑了笑,擡腳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十三頭也不回地問道:“今兒個怎麼進宮來了?”我走在他身後,正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聽他這麼一說,忙答道:“跟着阿瑪、哥哥進宮來謝恩!這會兒正在宮門口等着我呢。”十三聽了忙問道:“怎麼你一個人……哦,對了,定妃娘娘是你的本家,該去磕頭的!”我噗浾笑了一聲,忙想掩嘴,卻已經被十三聽見,回過頭來看我,我只得望着他笑道:“十三爺什麼時候得了這麼個癡傻的毛病,說話顛三倒四的,回頭等我尋一劑良方,包你藥到病除!”
十三聞言這才笑出聲來,咬牙正想跟我理論,卻突然有些吃驚地擡眼看向我身後,見狀我有些奇怪,剛想回頭,卻聽見身後已經傳來我最不想聽見的聲音:“出宮這些年你膽子倒是見長,都敢拿你十三爺開涮尋開心了!”我聞言大驚,回頭一看,站在身後說話的正是四阿哥,如今的雍王爺,未來的雍正帝!
忙轉身規規矩矩地衝他福了一禮:“王爺吉祥!”四阿哥冷着臉不語,也沒叫起,我只得就這麼半蹲着,十三見狀,忙回身一步,站在我身前,對四阿哥說道:“四哥,紫菁她……”四阿哥如冰霜凍的目光掃了我一眼,打斷了十三的話:“起來吧!”聞言,我這才站起身來,低頭垂眼地退過一旁,四阿哥也不理我,徑直走到前面去,十三忙跟了上去,經過我身邊的的時候,低下頭來附在我耳邊輕聲快速說道:“你如今怎麼還是這麼怕他?怎麼就有膽子不怕我呢?”說完帶着一絲戲謔的目光看着我。
我擡眼看了走在前面的四阿哥一眼,又看了看跟我玩笑的十三的笑容,心內不由得一暖,心想終於見到十三有了一絲當初的神采,便一本正經地輕聲說道:“這跟膽子沒關係,我向來是不怕你的!”說着我擡腳向前走去,一面用推了推他,十三呵呵輕笑,這纔跟上了四阿哥的步伐,並肩向前走去。跟在他們兩身後,我這才長吁了口氣。要到宮門口的時候,一直跟四阿哥低聲說話的十三突然回頭頗有深意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回過頭去,我有些奇怪,卻聽見四阿哥的低聲說了句什麼:“終有一天……得償所願……”
聽到這隻字片語,我心內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正自疑惑,卻見已經出了宮門,守在轎旁的宗查木正衝我揮手,一見到我前面這兩位,忙叫了烏爾佔一起見了禮。等四阿哥上了轎,我剛想上轎,十三卻過來跟我說道:“得空我去瞧你!”我偏頭看了看四阿哥的轎子,確定他沒出來,方纔瞪了十三一眼,笑道:“你一人來就好,可別再唱一出‘哥倆好’了,遲早不是嚇死就是凍死!”
十三不解:“凍死?”我已經掩嘴笑了起來,十三回頭看了看四阿哥的軟轎,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你不用怕,四哥是外冷心熱的人……”我推着他走向他的轎子打斷他的話:“在你心裡,他自然是最好的……”頓了頓,接着說道:“你快回府去好好養養,把身體養好纔是正經,以後你那最可愛的四哥用得着你的地方還多着呢。我在京裡的日子還長,有咱們見面敘話的時候!”其實我還想對十三說,一定要好起來,因爲要不了多久,你這個史上大名鼎鼎的怡親王必會有你雄姿勃發、大展身手的時候!
烏爾佔從宮裡回來,全然沒有加官進爵的喜悅,卻是滿臉的憂慮沉思之色。我忙迎了上去,替他脫了雪褂,又將替他泡好一杯紫金竹殼遞了過去。烏爾佔看了我一眼,又長嘆了口氣,拉着我的手,示意讓我坐下。我心內隱隱有些不安,卻說不上來是爲什麼,只得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出聲問道:“阿瑪這是怎麼了,今兒個進宮不是去領滿洲都統的職嗎?皇上對阿瑪恩寵有加,應該高興的呀!”
烏爾佔搖了搖頭,不回答我的話,卻反問道:“菁兒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你可知道爲什麼你出宮這些年沒人上咱們家來提親,阿瑪也不急,由着你在家裡呆着嗎?”聽他這麼一說,我心裡未免還是咯噔跳了一下,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咬脣說道:“紫菁知道,阿瑪捨不得女兒受一點委屈……”烏爾佔擡手揉了一下我的頭髮,收回手時,像是想到了什麼,手臂頓在半空中好一會沒動,終又有些無力的垂下了。
我看着他的容顏,心裡想到,從回京來以後,朝夕相處,我早已將他當作了自己的父親一般的敬愛,如今見到他爲難的模樣,一樓親情牽動的疼痛在我內心開始蔓延。烏爾佔又呷了一口茶,接着說道:“你回京來的時候,年紀雖不小了,照說以咱們家的家世,上門提親的也該不少,就算過門做了個側福晉,也絕不會委屈了你。”聽到這兒,我不由得點了點頭,說了聲“是”。
烏爾佔接着說道:“可……可自你回京來,有關你的傳言便早已在全京城的王公親貴間傳開,一說你在宮裡的時候,皇上本意要將你指給十二阿哥,但九阿哥、十四阿哥都去求了皇上指婚,皇上便將你放出宮去,以免他們兄弟爲一個女人結下心結,還有一說,就是如今皇上有了將你指給十四阿哥的意思,專等十四阿哥立了軍功回來就賞……不管怎麼說,雖然傳言不可盡信,但也不敢全然不信,如果皇上真有這個意思,有誰敢跟皇上搶兒媳婦?就算不是皇上的意思,看到這幾位阿哥如今對你眷顧有加,又有哪家公子願意冒着得罪阿哥爺的風險上門來提親?“
烏爾佔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停了下來看着我,見我垂頭不語,又嘆了口氣,接着說道:“阿瑪本來想,不管傳言怎樣,只要你自己快活自在,阿瑪就養你一輩子,等阿瑪老了,你二哥也不會棄你不顧的。”聽到這兒,我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落在烏爾佔的手背上,烏爾佔也不動,只是嘆氣,稍頓,反手握住我的手,說道:“皇上才封了阿瑪的輔國公,如今又加封滿州都統,這本是恩寵有加的榮耀,但事出不會無因……阿瑪此次進宮,見皇上聖躬不豫,只怕……”我驚訝地擡頭說道:“阿瑪……”
烏爾佔看着我的眼睛說道:“阿瑪知道這是大不敬的話,是死罪,但……阿瑪不是不怕自己的官爵有什麼影響,是怕……這次皇上宣阿瑪去見駕,露了話風,竟有意將你指給十二阿哥,雖沒明說,但只怕這旨意跟着就下來了!”
烏爾佔此話一出,我頓時被驚得呆在當場,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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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虐開始,稍安勿燥,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某美含含糊糊的胡亂念一通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