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繡屏

我幾乎是一路小跑被十七拉到湖邊,晴空薄雲,柳絮和風,果然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十七接過小太監手中遞過來的線,拴好了,讓小太監拿着風箏退開幾步背風而立。感覺風勢漸強,十七拉着線跑了幾步,回頭叫道:“放!”小太監一鬆開手,十七便拉着風箏跑起來。沒跑兩步,回頭只見那風箏搖搖晃晃,沒幾下就落了下來。

十七見了,對那小太監罵道:“蠢才,蠢才……”小太監忙驚恐的跑上前去拾起風箏,退開幾步,又舉了起來,十七跑了兩步,叫了一聲‘放’,拉着風箏又接着跑了起來,沒想只一瞬,那風箏又搖搖晃晃地跌落了下來。

我見十七的小臉已經跑出汗來,漲得緋紅,拉着風箏使勁扯,卻怎麼也放不上天去。忙走到十七跟前,對十七柔聲說道:“十七別急,這放風箏啊,得順着風,藉着力,適時地鬆鬆線,那才能飛得上去呢。”

十七仰着小臉,疑惑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從他手裡接過風箏,讓小太監仍舊背風舉着,跑開兩步,覺得風勢漸強,叫了聲‘放’,小太監手一鬆,又藉着風勢跑了兩步,然後不緊不慢地扯動着手中的線,那風箏趁着風力,一分一分的升了起來。

十七見了那風箏穩穩地升了起來,高興得笑聲連連,嚷着要自己來扯線逗風箏玩,我見風箏已穩穩地升入藍天裡,就將手中的線遞給十七,一面帶着他的手扯線,一面跟他說着扯線逗風箏的要領。十七一直仰着頭看着那風箏不停地笑,興奮得緊,時不時還得意洋洋地回頭看我。

十七非常聰明,一點就會,不一會兒就能自己一頻一頓的扯線逗風箏玩了。見狀我也眯着眼,遙遙看着那風箏漸漸被十七遠遠地放到雲裡,心情也隨之飛入了雲端去。一陣風兒吹過,十七有些沒把握住,眼見那風箏在天空裡打了幾個圈,急得又是一陣猛扯,我見了忙攥着線輥上方的線順着風又拉了幾下,一面拉,一面往後退開幾步,十七見了,也是跟着我一步一步往後退。

誰知我們倆同時撞到身後的什麼人,那人張開手將我們倆一同摟在了懷裡。我和十七同時回頭,卻見身後被我們撞倒人竟是七阿哥!十七見了,已經連聲叫了出來:

“七哥!”我見了是他,一時間也紅了臉,連忙從他懷裡掙扎着站直了身給他福了一禮:“奴婢給七爺請安,七爺吉祥!”七爺眼睛看着遠處的風箏對我說道:“紫菁姑娘不用多禮!”聽了他這話,我起身站在一旁。只聽七阿哥帶着幾分責備的口吻對十七言道:“胤禮,今兒怎麼不去學裡?仔細皇阿瑪回來查你的功課!”

十七聽了,似乎並不害怕,笑着對七阿哥道:“我不怕!”七阿哥聽了,嘆着氣搖了搖頭,回過頭來望着天上的風箏,我心想幸好這會風箏放得遠了,要不看到我鬼畫的那個叮噹貓,問了起來,可不像十七那麼好糊弄的。

我見七阿哥遙望着雲裡的風箏,像是陷入了什麼回憶似的,眼睛裡蒼白空洞,還帶着幾絲無助的悔意。頓了一晌,輕聲念出幾句話來:

紙花如雪滿天飛,嬌女鞦韆打四圍。五色羅裙風擺動,好將蝴蝶鬥春歸。

我聽他念的這首詩,像是在思念什麼人似的, 不由得回頭仔細打量起七阿哥來。他只比八阿哥胤禩長一歲,卻顯得比八阿哥老成許蒼桑許多,同樣英俊帥氣的臉上,兩道濃密的劍眉下,是這皇家招牌似的漆黑雙眸,棱角分明雙脣總是緊抿着,臉頰上沉澱着一層寒霜。他沒有八阿哥那些城俯與世故,多的是幾分剛毅與隱忍。不知道這位當年隨康熙一起出徵葛爾丹、意氣風發的青年將軍究竟經歷了什麼事,不僅腳上落了輕微的殘疾,甚至連心裡也烙下了深深的印跡。

七阿哥仍然一塵不變的望着淺藍的天空,像是已經老僧入定似的沉入遙遠的回憶中,不知道這會兒觸到了心底的什麼珍藏的回憶,臉上竟透出一種朦朧的幸福感,嘴角也微微上翹,牽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我見了這個稀罕的笑容,還真有些意外,正好笑間十七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七阿哥身邊,將手中的線輥往七阿哥手裡一遞,笑道:

“七哥,你也來放吧,額娘說,春日放風箏,能帶走一年的晦氣呢”。七阿哥聽了微微一笑,並沒有接過十七遞過來的線輥,只是帶着幾分寵愛的意味拍拍十七的小腦袋,仍舊讓十七拿着線輥逗那風箏玩。

又玩了一會兒,十七嚷着要收線了,七阿哥見十七開始收線,突地回頭對十七說道:“不要收了,既然已經飛得那麼遠,就給他自由吧,讓他飛到想去的地方!”十七聽了這話,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七阿哥,又看着我,我忙上前一步,伏下身對十七輕聲說道:“七爺的意思是讓十七爺鬆了線,讓風箏飛走吧!”

十七聽我了這話,回手將線收在身側,急道:“不行,這是紫菁你畫的風箏,我很喜歡,我要留着的!”我回頭看了看七阿哥,見他一言不發,忙笑着對十七說:“十七爺既喜歡,那就更應該放手!”十七仰臉問道:“爲什麼?”

我笑道:“既喜歡,那就應該讓他自由,他只有得到了自由,纔會快樂的!”十七聽了有些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自由了就會快樂!”我一愣,沒想到十七會這麼一問,正想找個說辭應付十七這個好奇寶寶,誰知一旁的七阿哥出聲言道:“給了他自由,起碼他可以飛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一聽這話,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如果心沒有被被釋放,那即使飛得再遠,也永遠不能得到自由,又怎會快樂!”說完不自覺地擡臉看向七阿哥。七阿哥聽了我這話,果然回頭探究地看着我,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瞬即又收回眼神,轉過身擡腳離去。

我見他要走,剛想給他福禮,卻猛地聽見十七驚叫道:“唉呀,線斷了……”我一回頭,卻見十七拿着線輥收錢的時候使力太大,那風箏竟一時間掙斷了線,遠遠的飛了出去。十七見狀急得叫身旁的小太監快去找。突得也想起一首詩來,脫口唸了出來:

春寒料峭乍晴時,睡起紗窗日影移。何處風箏吹斷線?吹來落在杏花枝。

話音剛落,突然發覺七阿哥止住了離去腳步,停在那兒,頷首不語。我有些奇怪地回頭看向他,沒料想與他投過來的眼神碰了個正着,但他看着我的眼睛依舊是那麼空洞,就像眼前看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別的人。眨眼功夫,只聽得他微不可聞地說道:

“真像……”我聽了這話,有些不明所以,正思索間,十七已經跑了過來,綴着我的衣袖急切切地說道:“紫菁,那叮噹貓不知道吹到哪兒去了……”我一回神,拉過十七的小手笑道:

“十七爺別急,找不着也不打緊,下回紫菁給十七爺畫個更好看的風箏,再上了色,比這個還好看!”十七聽了這才放開手,將手中的線輥扔在一旁,念念叨叨地問起我準備再畫個什麼樣的風箏。我心下好笑着,擡眼看向七阿哥離去的背影,在這和煦的春日裡顯得落寞、孤寂又格格不入。

十七見我看着七阿哥離去的背景發愣,帶着幾分安慰的意思出言對我說道:“紫菁你別怕,七哥雖不大愛笑,可是他的心可軟了,他還常教我功課呢!”看着我有幾分不相信的目光,十七挺着胸脯輕聲對我說道:“我聽哥哥們說,以前七哥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可愛笑了,十六歲就隨皇阿瑪出征葛爾丹,十八歲就被封了貝勒。可是自從出征葛爾丹時腳受了傷,就漸漸不愛笑了,每天總是沉着臉,也不愛說話。”

我聽十七這麼一說,腦子裡想像着十六歲的七阿哥,身着戎裝,意氣風發地隨康熙出征葛爾丹的模樣,應該是個什麼模樣啊?難道真的因爲腳上的殘疾,便從此心裡也有了不可揭開的心結與陰影嗎?究竟他心裡承受了怎樣的心路歷變,爲什麼同樣是皇子,他的眼睛裡多了這麼多的空泛與寂寞,心裡有了怎樣的一個黑洞呢?

清明剛過,天氣開始漸漸的變暖和起來,看着院子裡的那株杏花搖曳生姿,眼前卻浮現出十二的身影來。心裡暗自盤算了下,十二隨着康熙去蘇州、杭州一行也起了有兩個多月了,也沒見他來跟定妃請安,想必是還沒有回來吧。

這一日用了午膳,定妃娘娘睡春困,留了玲瓏在跟前伺侯着,我們其他人也就各自回屋去歇着,午後這會兒有點潮熱。我歪在牀邊,閒着無事,就找出上回沒打完的玉穗子打了起來,打了沒一會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恍恍忽忽間,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臉像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這麼轉悠啊,晃啊,我看着覺得頭暈,忙想找個地方歇會兒,誰知十四眼尖,一下就看見了我,痞痞地笑着過來拉我。我被他拽着來到一處黑不見底的深淵跟前,嚇得我掙扎着一肯上前一步。

誰知十四全不自知似的,只是使着勁兒的拽我,我回頭求救,卻見七阿哥茫然地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冷言道:你又不是她,我爲何要來救你!我一聽側頭看着八阿哥和九阿哥正看好戲的望着這邊,九阿哥一張俊臉卻笑得陰險無比。轉眼看見十三上前了一步,卻又像是思索了一下,仍舊退回去與其他阿哥站在一處,我下意識地去找十二阿哥,只見十二阿哥穿着一身白袍,站在遠處,眼睛裡雖有幾分擔憂、幾分疼惜、幾分關切,嘴脣也泛着白,卻也只是握着拳頭遲遲不肯不肯上前一步。

我被十四拉着一步步靠近那黑不見底深淵,怎麼也掙扎不開, 心中一涼,一回頭不知道十四什麼時候又變成了牛頭馬面,索命無常,嚇得我不顧一切聲嘶力竭地衝遠處的十二猛喊:

“胤祹救我!”

猛一出聲,身子像被雷擊一般,滿世界一片亮光,這才猛地睜開眼,發現竟是做了一個噩夢。剛想鬆口氣,卻見牀前坐着之人,頓時又像被人用悶棍打了記似的僵在那裡。心裡亂糟糟地不停地想,剛纔那句‘胤祹救我’是在夢裡叫的,還是真真切切地叫了出來?

十二坐在我的牀沿邊,眉頭微蹙的直直盯着滿臉冷汗的我愣在那裡,也不說話。過了半晌,我才突然記起似的想下牀跟他請安,十二阿哥卻擡手輕柔的的摁住了我。我只得對他說:“十二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兒就回來了來,本想去跟額娘請安的,玲瓏傳話出來說額娘正歇午覺,就沒去吵她,順道過來瞧瞧你!”我聞言心中一暖,第一次聽十二說他專門來看我這樣的話,還真是有點不習慣,臉上一紅,垂着眼瞼問道:

“十二爺怎麼沒叫醒我?”

“見你正眯着,也不知你夢裡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嚇得這一頭的冷汗。”說着,十二阿哥擡手撂開我被汗水浸溼貼在額邊的碎髮,我有些詫異,卻沒有避開,也不想避開,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任十二那永遠溫溫潤潤的手滑過我的面龐。

印象中史書上記載的這個十二阿哥胤祹他即不像別的阿哥那樣醉心皇位,也沒結黨營私,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兄長般那麼安全。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心裡對他的感覺開始在一點一滴地發生着變化。我不願去思考這是些什麼變化,也不想去正視這些變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麼,總之我既依賴這種感覺,卻又怕去面對這種感覺。

默默地這麼相對坐着,十二也是沉沉地看着我不說話,思緒流轉間,不由得擡眼看着他,兩個多月沒見,十二好像瘦了些,淡然的臉上更多了幾分沉靜與鎮定,越發看不清他眼睛後面的思緒。此刻他望着我,像是在思索什麼,也像是在掙扎什麼。突然有那麼上瞬,我和他的眼神交匯,又很有默契似的迅速分開,我紅着臉對他說道:

“十二爺,你坐着,奴婢去給你沏杯茶來!”我翻身下牀,從暖觚裡倒了熱水出來,沏了茶,才又轉回身來遞給他。十二接過茶,喝了一口,頓了頓,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將茶杯放下,又從桌上拿過一個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一個雙面繡屏!蘇繡天下聞名,這雙面繡屏更是巧奪天工,我拿出來放在手裡,細細的兩面翻看,一面繡的是蘇州園林圖,另一面雖也是蘇州園林圖,卻是全不相同的另外一座園林。我正對這巧奪天工瞠目結舌、愛不釋手的時候,十二已經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你歇着吧,我明兒再過來給額娘請安!”我聽他這話,才驚覺地回過神來,將那繡屏寶貝似的捧在胸口,上前一步,對十二福了一禮道:

“紫菁謝十二爺!”也許第一次沒有在他面前自稱奴婢,十二眼中帶着幾絲驚喜和欣慰回過身來,一擡手,扶我起來,微笑道:

“你果然喜歡就好,不用這麼大禮!”

我笑道:“自然喜歡極了!”十二見我一副撿到寶貝的模樣,擡手寵溺地撫了一下我的頭,微一沉吟,對我微笑着說道:“你不愛在屋裡薰香,但也容易睡迷了,睡迷了最是傷身,你自已個兒當心些!”

我很想抓住他此刻眼中流露出來的那一絲關心與疼愛,讓我可以確定一些什麼東西,可是那絲絲疼惜的眼神卻像指縫間的流沙,轉瞬即逝,十二收回手負在身後,轉身準備出門面去。一聽這話,沒來由心中竟是一急,帶着幾忙亂地搶在他頭裡起手準備掀簾子出去,脫口對他言道:

“十二爺不如再坐會兒,娘娘興許已經醒了,我這就瞧瞧去!”他一聽,卻出手拉住我的手臂,我沒敢回頭,只聽他淡淡地言道:

“不用了,那就說會兒話,我再過去好了!”說完返身坐在桌旁,擡眼示意我過去坐。我往茶杯裡衝了些熱水,又吹了吹茶沫,才端過來遞給他,他伸手接過去,輕抿了一口,見我站在一旁看他,微笑道:

“你坐着我們纔好說話!”我聞言蹭過去坐在他旁邊。卻不敢擡頭看他。只得低垂着眼瞼聽他說話。他手中轉着茶杯,不疾不徐地說了些此去杭州、蘇州一行的沿途見聞,我聽着也覺得有趣,時時問上一兩句,十二也耐心地講解一番。

又坐了好一會兒,十二才起身往定妃屋裡去了,我正打算跟着他一起去定妃屋裡請安,剛走到前院,只見珊瑚站在宮門口跟我神神秘秘地招手,我一回頭,見十二已經擡腳進了屋,想着此時再跟着去也不好,便三兩步跑到珊瑚跟前。珊瑚見我過我,拉着我轉到宮門外的牆根底下,悄聲對我說:

“德妃娘娘宮裡的沉香姐姐剛過來傳話,說是德妃娘娘傳你過去問話!”我一聽這話,凜了一下,好端端的德妃怎麼會叫我過去問話,而且素來我與翊坤宮裡的人也不相熟,沒有什麼來往,怎麼會白白地叫我過去問話。難不成是因爲十四?想到十四,心中不由得一緊,完全不能估計這回德妃傳我究竟是所爲何事。

珊瑚見我愣愣地,以爲我被嚇住了,忙拍拍我的肩道:“怎麼嚇成這樣,你只管去,德妃娘娘怎麼也得顧及我們娘娘的顏面,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回話的時候,你自己仔細些就是了!”我衝她點了點頭,擡腳向翊坤宮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去,心裡不停的揣摸着德妃這會兒叫我去問話,究竟所爲何事,心心念念地剛走進角門,突然被角門後的一人伸出的一隻手臂攔腰一把抱住,另一隻手也從身後伸過來一把捂住我剛想大叫的嘴,並且抱着我就跑!

我嚇得使足全身的力氣掙扎,心想不會這麼倒黴吧,這深宮內院的也能遇着刺客?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了,扳着那人之手,一口就咬了下去!那身後之人吃痛之下,手一鬆,我就趁着那一鬆神的功夫掙扎了出來,沒命地往前跑去。

剛跑開兩步,只聽得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哈哈大笑之聲,我一聽這聲音覺得很是耳熟,站定了方猛一回頭向後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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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水魚:我冤,我真的沒有食言,主要是工作例會拖到現在纔開會,只能利用下班前的最後一分鐘把這一章發上來,別生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