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葛天民奉宋主命,略地廣右,至蒼梧,道經容縣之西。
有楊妃井者,相傳以爲昔日太真所飲也。好事者建祠其右,肖太真於內,香火特甚。天民一見笑曰:“異哉!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入神祠,此亦文人韻事也。”命市紙馬冥鏹數十事,入祠酌椒槳奠之。奠畢,在祠中觀玩一會,詠唐人句雲:元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
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天民嘆曰:“牀第之言不逾閾,椒房宮閫之事,史官何由知之?洗兒一事,新舊《唐書》不載,溫公《通鑑》乃以天寶遺事入之,此委巷之讕言也。又論者動以武后、楊妃同稱,亦太不公。武后與呂后等,詎可與楊妃比例?語云:‘姚宋若存妃子在,胡塵哪得到中華?’林甫、國忠之罪,何妄加於妃子也?”感嘆良久。
是夕,宿驛中,見一人冠步搖冠,披紫霞衣,佩紅玉,曳鳳舄,明擋翠羽,飄飄欲仙,侍者十餘人相隨,向天民斂衽謝曰:“蒙尚書枉顧,惠及梓里,復承厚貺,辨明前事,馬嵬坡前,死且不朽。但予更有一言,予與武后,事雖不同,而皆蒙千古不白之冤,予併爲武后一陳衷曲,共釋覆盆。按貞觀十一年,以武氏爲才人,年十四;二十三年,太宗崩,武后爲尼。
永徽五年,以才人武氏爲昭儀,年三十一歲,明年立爲後;子宏生三年矣。宏道元年,高宗崩,則後六十歲,臨朝七年,稱皇帝,改唐爲周。又十五年,中宗復辟,遷太后於上陽宮,凡十月而崩,年八十二歲。中宗景龍四年,臨-王討韋氏之亂,封平王立爲太子,年二十六。睿宗太極元年,傳位於太子。明年癸丑,改元開元,開元七年,予始生,至二十三年,始冊爲壽王妃,予時年十七;二十五年,武惠妃薨;二十八年,度予爲女道士,號太真,召入宮;時皇帝年五十七,予年二十二。
天寶四載秋七月,冊予爲貴妃。十四載十一月,祿山倡亂,十五載,丙申六月,皇帝幸蜀,予死於馬嵬,年三十八歲,肅宗即位靈武,尊皇帝爲太上皇。至德二載,丁酉,上皇還西京。
上元元年庚子,李輔國遷太上皇於西內。寶應元年,壬寅,太上皇崩,年七十八歲。夫武后不能亂唐,高宗自亂也。武后雖亂唐,未嘗亂天下也。唐祚之得長也,武后系之也。中宗非令主,韋氏多失德,房陵無異於桐宮,悔艾不終於元德,武后不帝,而誰帝乎?二十二年之間,使環海恬波,金甌無恙,是豈中宗所能辦耶?向使天促其年,相從於乾陵之下,韋條煽禍,烈於鸚鵡,不知李氏百年社稷,作何景象?”蓋中宗之闇弱,甚於高宗。韋氏之才略,不及武后。高祖太宗,殆陰壽之以待臨-王之壯,-天下而遠之子孫。彼中宗者,爲之傳舍而已。
武后何嘗亂天下,亦何嘗竟亂唐也?至予之事,則誠如尚書所言,以貌見寵,不與國政,並無陰謀遠略。稍有過於男子,設使當年宰相非林甫、邊帥非祿山,何至雨泣鈴淋,香銷羅襪,波翻太液之飈,虐煽驪山之焰?致予齎恨而沒,沉香亭畔,花萼樓前,彰彰可考也。千秋下有知我心者,其尚書之謂矣。予言已畢,請從此逝。”倏忽不見。
天民亦寤,披衣而起,挑燈少坐,嘆曰:“天下安危,繫於將相,吳信宰-,而西子沉冤,唐任安李,而太真蒙慘,同一千古疑事也。不意祠前一奠,竟感其靈,滌垢洗污,直至今日,鬼猶如此,人何以堪?”次日復至祠中,再拜稱謝。出俸錢十萬,命容縣令爲新其祠。奏聞宋主,更發帑藏,大爲恢廓,改作宮殿。而顏之曰“靈妃”。置田百畝,春秋奉祀。自是而水旱疾疫,合郡禱之,靡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