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燒的蘑菇肉湯還算可以,基本沒毀掉辛苦藏起來的材料,她甚至嚐到了一絲久違的鮮味。唯一的遺憾就是仍沒有鹹味。喝湯的時候,她就在想如果哪天能讓她弄到鹽,那就好了。
驪芒沒她那麼多愁善感,吃喝得很痛快,到最後連湯汁都沒剩下一滴。吃完他就匆匆離去。晚上輪到他和另幾個族人一道守夜。
離那事情過去已經十來天了。部落裡不但輪派守夜的人手增加了,每個男人臨睡前手邊也都放着武器,以防岡突夜半來襲。
最近入秋,夜間氣溫有些轉涼,晚上睡覺已經要蓋張獸皮了。
木青獨自睡了一會,到了快半夜的時候轉醒。想起今天娜朵送過來的幾塊薯根還有剩,怕他現在肚子會餓,便起身端了碗送過去。
月華當空,照得四下明朗一片。
木青到了聚居地的外圍,漸漸靠近驪芒所在的時候,耳邊聽見幾聲隨風送來的話語聲,像是驪芒在和什麼人說話。擡頭循聲望去,見那個背影竟是達烏。
達烏自從回來後,人就一下像是衰老了許多,加上養傷,所以白日裡也很少見他從屋子裡出來。現在半夜三更的,他怎麼又會到了這裡?
木青猶豫了下,停在了邊上的一節樹樁子後面。
他們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又隔了些距離,木青聽不清在說什麼。只是到了最後,驪芒顯得很是激動,聲音也大了些。
“……不允許……傷害她……”
木青隱隱約約只聽到了這個。
她的心緊了下。
達烏似乎也被驪芒的反應驚呆住了。過了一會,他轉頭慢慢離去了,只是肩膀下垂,月色下的身影看起來有些寂寥無力。
木青看向驪芒,見他已經坐在地上,背後靠着一截樹樁。他的頭微微下垂,臉容被遮擋在一片陰影中,看不清楚神色。但感覺到他全身繃緊,隱隱像在散發着怒氣。
木青猶豫了下,慢慢走到了他跟前。
他的警覺性一直很高。此時卻連她的靠近也渾然未覺。直到她在月光下的身影投到了他的腳前,這才驚覺了過來,一隻手猛地握住了身邊的銳矛。擡頭看見是她,這才鬆懈了下來。
“我給你送吃的。”
木青朝他微微笑了下,把手上的碗遞了過去。
他沒有接,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會,然後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一扯,她已經跌坐到了他的腿上。碗拿不牢,失手掉在了地上打破,裡面的幾塊薯根骨碌碌滾了出來。
木青哎了一聲,伸手想去撈,手卻被他攔在了他的大手上。
他從背後緊緊抱着她的腰身,把自己的臉埋在她後頸的長髮裡,一動不動。
木青的心突然跳了起來。
她感覺到了後背來自於他的一絲壓抑。
她沒再動了,就這樣任由他抱着,一直靠坐着他,把頭倚在他肩上,感覺着他呼出在自己後頸的氣息。直到快昏昏欲睡的時候,才覺得他抱了自己起來往棚屋裡去。
他把木青輕輕放回了睡覺的地方,給她身上蓋了獸皮,伸手摸了下她的頭髮,然後轉身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結束守夜回來的時候,木青已經給他煮好了早飯。
木青一邊慢慢喝着菜粥,一邊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他西里呼嚕幾下吃完了,擡頭朝她狠狠一笑,站了起來。
木青覺得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他又恢復了平日那個她熟悉的驪芒了。
目送他和別的男人們離去,木青去了娜朵那裡。
前天由由發燒,木青摸了下她額頭,估計至少三十九度,便一直幫着娜朵在照顧。看見娜朵讓她喝上次給自己治肚子痛的老女人弄過來的藥汁,實在不放心。偏偏自己又做不了什麼,只能用手蘸了涼水在她額頭四肢抹開,喂她喝溫開水,盼望這樣的物理降溫多少能幫她熬過這一關。
這裡的孩子很容易夭折。她到此不過一個多月,已經親眼看見兩個孩子死去了。一個才幾個月大,一個和由由差不多。都是生病熬不過死去的。
今天由由看起來情況好了些,只是有些仍精神不濟,嘴脣乾得脫皮,一雙眼睛看起來更大。
平日裡大多時候都是由由看管弟妹,這幾天她生病了,娜朵已經耽誤了兩天的功夫,現在見她好了些,便託木青再照顧下她和幾個小點的孩子,自己急匆匆和女人們一道出去採集野果野菜了。
現在是叢林裡物產最豐盛的時候,過了這段日子,接下來就沒那麼容易採摘到肥美豐碩的果子,所以她有些心急。
木青摸了下由由的額頭,已經溫涼了。心中很是高興。她在溫水裡放了一大塊驪芒前幾天帶回的野蜂窩,等蜂蜜都溶在水裡了,晃盪了幾下,喂由由喝了下去。
由由喝光了,舔了下嘴脣,朝她甜甜地笑了起來。
中午時分,木青心疼由由,翻了下她家的鍋罐,找到了幾塊吃剩下的薯根和一碗黍籽,丟罐子里加水和蜂窩塊煮成了甜粥,分給了她們吃。
她生火煮粥的時候,聚居地裡留下的七八個女人都斜眼看她。木青知道她們應該是看不慣自己中午煮東西吃,只也懶得理睬。
由由吃多了流質食物,尿急要去西北角的壕溝,木青陪她一道。快到時看見虎齒和另個男人正拎着矛杆在巡守。
白日裡輪流留兩個男人在聚居地以備不測,這是這裡一向的做法。
木青朝虎齒點頭笑了下。虎齒站在那裡不動,黧黑的臉膛微微有些泛紅。
他和驪芒關係不錯,對木青一直也很友善。木青也覺得他爲人豪爽,所以偶爾碰見了會打招呼。
靠近壕溝就聞到了那股異味。
木青正等着由由,突然聽見聚居地的一頭傳來了女人的尖叫,極其驚恐,中間還夾雜着陌生男人的吼叫聲。
木青大吃一驚,猛地回頭。虎齒朝她喝了一聲“別過去”,自己已經飛快地往聲音的方向去了。
異樣的聲音連續不斷地傳來。像是打鬥時發出的吆喝。
由由已經嚇得臉色發白,有些站不住了。
木青幾乎是拖着她藏在了邊上的草叢裡,叫她不要出來,自己沿着聚居地邊上的樹叢,飛快地跑了過去。
透過樹叢的罅隙,看到的一幕讓她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
岡突正帶着他的族人掃蕩着聚居地。
女人和孩子們被綁在了一堆。虎齒正和岡突的幾個人在搏鬥,身邊地上,他的族人已經倒了下去,腹部被刺了個洞。
虎齒怒目圓睜,狀若發瘋,他手上的銳矛插-進了一個入侵者的胸口,只是同時,自己後背也被深深刺入。他發出了一聲怒吼,慢慢地倒了下去。
岡突那張已經算不上人臉的臉上露出了殘忍的笑。他擡頭看着自己的族人正押着達烏和呶呶出來。
本來正怒罵不停的呶呶在看到岡突伸到自己面前的臉後,慘叫一聲,整個人抖個不停,喉嚨裡嗚嗚咽咽地說不出一句話了。
達烏怒目相視,岡突陰沉着臉圍着他轉了一圈,沒有猶豫,舉起手上的骨刀重重地劈了下去。
女人們發出了尖叫的哀鳴,孩子們哭了起來。
岡突猛地回頭,女人們立刻靜止了下去,瑟瑟發抖地哄着自己的孩子。
他的人從地窖裡翻出了幾乎所有的東西,裝進了皮袋裡,最後帶着俘虜過來的女人和小孩歡呼着離去了。
被劫掠過的聚居地裡終於安靜了下來,靜得不像是人間。
木青顫抖着手,一一摸過倒在地上的虎齒、他的族人和達烏的鼻息。
已經沒有鼻息了。
他們只是防備着夜晚,以爲他們會在夜間突襲。誰也沒有想到,岡突會帶着人在白天襲擊了空巢。
木青在這一刻突然很恨自己。
她覺得她應該要想到這點的,但是她卻偏偏也沒有想到。
哭泣着的由由用手擦她的臉的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竟也在流眼淚。
“救她們……救她們……”
由由不停重複着這句話。
木青猛地醒悟了過來。早一刻讓外面的驪芒他們知道這裡出事了,救出被抓走的女人們和奪回他們財產的可能性就更大些。
但是怎麼讓他們知道呢?現在離他們平常回來的傍晚還有漫長的一個下午。
額頭上的汗不停地往外滲,匯聚在了一起,滴下了她的鼻尖。
片刻之後,空地上燃起了一堆大火,木青不斷地往火堆裡扔被水澆溼了的柴,濃煙滾滾,直直地衝上了天空。
被自己家園上空方向升起的滾滾黑煙召回的驪芒和他的族人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達烏和守衛家園的兩個戰士倒在血泊中,女人和孩子們被俘虜走,地窖裡用來過冬的儲備被劫掠一空。仍然冒着滾滾黑煙的火堆旁,木青和由由被煙燻黑的面龐上斑斑淚痕。
復仇的怒吼聲隨着黑煙衝上了聚居地的上空。
叢林裡的人擅長的就是追蹤。他們從小就必須要學會用最敏銳的眼光,最靈敏的鼻子去跟蹤發現他們的獵物。現在,他們要追蹤的是敵人。
當夜,只留了幾個哨守,仍沉浸在掠奪過後的狂喜中的岡突和他的族人們在露營地鼾聲四起的時候,驪芒和他的同伴們悄悄地靠近了。
岡突死的時候,醜陋的臉上帶着的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臨死也想不通,驪芒和他的族人爲什麼會如此快地得到消息趕到了這裡。以他之前的估計,等他們晚上回來知道了消息,自己一行人留下的蹤跡已經被黑暗吞沒了。他們至少要比自己慢一夜的行程。
女人孩子們和他們被掠走的財產又重新被奪了回來。在太陽升起之前,他們回到了聚居地。
但是沒有人笑得出來,連孩子也一樣。
驪芒更甚。
他跪在了空地的中間,幾乎是有些木然地看着前方。那裡,女人們圍着地上的屍體哀哀痛哭,呶呶哭得更是傷心。
他的首領和兩個英勇的族人死在了家園裡。因爲他的疏忽大意。
“那個女人是禍端!是她招致了我們的災難!趕走她!”
一個尖利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木青有些茫然地擡頭,看見之前不知道躲藏到哪裡去了的那個老女人此刻正朝自己走來,手杖上的陶鈴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這才驚覺她說的是自己。
她下意識地微微後退了一步,很快便停住了,因爲發現她身後也站了人。
短暫的死寂過後,她就發現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自己。
她看向了驪芒。
驪芒從地上緩緩地站了起來,朝她走了過來。
很多年以後,當木青身邊圍着自己的孩子們,看着他們無憂無慮地嬉鬧玩耍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會想,如果驪芒那時沒有要她,而是達烏頭頂的那頂羽冠和他的族人,那麼現在一切又會怎樣?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命運假設。
但是不管怎樣,他要了她。所以在那一刻,她就告訴自己,在以後的日子裡,她一定不會讓他有機會後悔自己當初向她走來時邁出的那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