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虎皮用草灰水浸泡處理過後,木青愛不釋手地摸來摸去,實在捨不得把它割開做衣物,因爲它看起來實在是太完美了。油光潤澤的棕黃底毛上嵌了金黑色的條紋,怎麼看怎麼華麗。而且遠古時代的老虎不但牙齒長,連毛也很長,攤在那裡,木青躺上去,半個人幾乎都要被長毛掩蓋。
在上面來回滾了好多圈過了癮後,她最後決定就把它掛在他們“牀”邊的洞壁上。等到了真正的寒冬,她要是實在熬不住嚴寒的話再說。況且她覺得那都只是驪芒的想法。她早就不認爲自己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嬌氣。
驪芒沒有再天天出去打獵了,這讓木青非常高興。
她想起從前,她自己,還有她身邊的每一個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除了吃飽穿暖,每天還要挖空心思千方百計地讓自己賬戶上的0多一位,再多一位,永遠不會到頭。
但在這裡,驪芒說,只要存夠了過冬的食物、皮毛和柴火,人們就不應該再向這片叢林索求無度。否則總有一天,林中的神靈會發怒,它的怒氣不是人的貪心可以承擔得起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木青覺得他簡直就是個哲學家,史上最樸素的一個哲學家。
前幾天的那場地震,還是給木青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改變。
現在是初冬,他們山崖後的那道瀑布水量雖然小了些,溪流也有些收窄,但與從前相比差異並不是很大。只是地震過後,木青就發現溪流裡的水位每天都在緩緩下降,露出兩側溪牀上的雪白鵝卵石,石縫裡偶爾還會發現一些因爲來不及跟上水位下降而乾涸死掉的魚。
木青起初有些擔心,怕這樣下去他們的水源會斷掉。但經過仔細觀察,又發現瀑布的水量其實和從前相差無幾,只是最後匯聚到溪流裡的水位在下降。這就是說,水其實都是滲到了地表之下。
木青懷疑是前次的那場地震導致了溪牀地表的滲漏。
她幾乎每天都去看。六天後,她發現溪流裡的水位降到原來將近二分之一的位置後,終於停了下來。
木青在與水錶齊平的溪牀邊劃了個記號。再過幾天去看,這位置一直沒有變過。
現在的水位比起從前雖然低了一半,但對他們的生活應該沒什麼大影響。她鬆了口氣。
很快,她又發現了個新的驚喜。
這天她正在和驪芒一道鏟他們洞口前的那片荒地,打算把上面覆蓋着的荒草藤蔓全部都除掉,翻出地來,等明天開春了種些東西。這時小黑呼哧呼哧地跑了過來。
最近它瘋得很,白天裡時常溜到外面撒野,不到天黑是不會回來的。有時回來嘴裡還叼了只野鳥或者兔子什麼的。這樣早就回來,倒真的不大常見了。
木青正忙着把剷下的泛黃枯萎的草蔓收在一起,打算抱去曬下,所以沒空理它。但是小黑看起來有些反常……應該說是激動,不住地搖頭晃腦,用爪子扒拉木青的腳,喉嚨裡嗷嗚地叫。所以木青和驪芒放下了手上的活,跟着它一道出去了。
小黑飛快地往前躥,跑出一段路,發現後面的人沒跟上來,只好又掉頭回來,如此反覆了五六次,他們出了谷。
木青幾乎不大出來,除了前兩天陪着驪芒去不遠處的一片林子裡採樹脂。那是他們今年最後一次採脂了。他剛到這裡沒多久的時候,就在樹枝幹上刮過皮,好讓脂油慢慢泌流出來,流到預先放置的容器裡,等估計要滿了就去收來。用樹脂作火把的助燃物,火光不但持久明亮,而且有一種淡淡的清香,木青覺得很好。
小黑去的方向就是那片樹林,出了谷口走路不過幾分鐘,到了一道低矮的山崖前時,前面的小黑突然停了下來,回頭朝他們有些不安地刨爪。
木青和驪芒對望一眼,立刻跟了過去。等繞過那道山崖,木青吃驚地張開了嘴。
她明明記得很清楚,前幾天路過這裡的時候,山崖後還是個石坑,坑底有道細細的裂縫,估計是被地震震出來的。但是現在,出現她面前的卻是個散着蒸騰熱氣的小水池,水面還在不停冒着氣泡。
溫泉。
她驚喜地叫了一聲,幾步就跑到了泉邊。
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硫磺味,但並不刺鼻。把手伸進泉邊探了下水溫,熱度就像冬天的洗澡水,把人全身毛孔都熨得舒舒服服的那種燙。
等到周遭冰雪嚴寒,唯獨這裡依舊熱氣騰騰。一邊賞着雪景,一邊浸泡在溫泉裡,該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
木青興奮地幾乎要大笑起來了。
她沒有想到,從前那對她來說只能停留在幻想中的場景,到了這裡竟然變成了現實,而且是專門屬於她的一個溫泉!
驪芒顯然和小黑一樣,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怪異水池抱着謹慎的態度。所以儘管她一再招手叫他們過來,那一大一小兩個傢伙卻都只是盯着瞧,到了最後驪芒甚至過去把她抱了回來,生怕她站立不穩一頭栽下去似的。
回來之後,木青試圖用他最容易理解的方式去向他解釋。她說,地下有冷的水在流動,也有熱的水。冷的水溢出地面,就是普通的泉水,熱的水出來了,那就是剛纔的溫泉。這是前次那場地動過後從地下被擠壓出來的,是叢林之神對他們受到的驚嚇的一種彌補。所以他們不必懷疑,而是應該去享受。
她覺得驪芒還是沒有完全接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熱池子。但是他認真地聽了她的話,然後鄭重點頭。
木青笑嘻嘻地捏了下他的下巴。覺得他現在認真聽話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自從發現了這個溫泉,木青每天的生活內容就又多了一項,那就是帶着小黑過去查看下情況。
池底的溫泉口看起來還在不停往外冒水,池子的面積比她第一次看到時擴大了些。但是溫度一直差不多。
在把自己投入這個冒着熱氣的池子裡前,她要確保它真的可以用來浸泡人。所以她用罐子取了水帶了回來,等冷卻了,就去溪流裡捉了條魚放了進去。幾天過去了,魚兒仍在遊動,並沒有死。
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泡溫泉了,當然一定要拉上驪芒一起才行。
最冷的嚴寒真正襲來了。
這是木青在這裡感受到的第一場嚴寒。
驪芒在內洞與外洞的拐角處安了一大張用並排的木頭紮起來的排子,木頭的縫隙之間用泥巴糊住,中間開了道供出入的門,掛上了獸皮遮擋住,以此把嚴寒擋在外面。
但還是冷。
她終於明白驪芒之前爲什麼一定要那麼堅持給她弄到一張虎皮了。
如果沒有他們之前砌出來的那道長長的火牆,她相信自己現在大概只能終日包裹着厚厚的虎皮瑟縮在火堆前取暖。
幸好有火牆。
那是嚴寒來臨之前,有天她突然想起北方民居里的火牆,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驪芒。驪芒明白了她的意思,第二天開始便用粘土捏成塊狀,在窯爐裡燒出了磚,然後將粘土和融化了的少量樹脂攪拌均勻做粘合劑,從外洞口沿着洞壁壘砌出一道火牆,一直延伸到內洞。火牆砌好了,他又去叢林裡收集一種動物的糞便。這種糞便即使幹縮了,直徑通常也在一尺左右,大攤的有尺五。
木青不知道這來自於什麼大傢伙,但在火牆口燃燒起來的時候真的很管用。火焰藍紅色,熱力持久,只要燃燒幾塊,再加些柴火,整條火牆就會發熱,把整個內洞烤得暖意一片。而且因爲燃燒口在外洞洞口,所以裡面也絲毫聞不到幹糞燃燒時散出的異味。
現在只要不出去,她穿襯衫,再加一層普通的皮毛衣服,也完全感覺不到冷。
小黑看起來也很中意這道火牆,晚上的時候總要把那個被它看中已經成爲它所有物的大龜殼推到邊上靠近,然後縱身跳進去躺在裡面睡覺。
有天木青半夜做夢,夢見了由由。她站在那裡,大眼睛含笑着地看着她,說着“太薩喀穆”。
她猛地醒了過來,突然非常想念她明亮的眼睛,還有娜朵溫和的笑容。
她想起聚居地裡的屋子。那樣的屋子,就算燃了火盆,她們又怎麼能夠抵擋像現在這樣的嚴寒?
她急忙推醒了身邊的驪芒。
驪芒起初以爲她做噩夢,等聽了她的話,只是笑了下。
他告訴她,聚居地的地面之下,除了那幾個儲藏食物的地洞,還有好幾個很大的地室,相互連接,用樹木支頂。每年到這時候,他們就會全部搬遷到地下,用以躲避外面的嚴寒。
木青這才放心。
只是她身邊的驪芒卻沉默了下來。
她感覺到了來自於他的一絲沉重。
她想應該是和她剛纔的那番話有關。她勾起了他對他族人的思念,就像她突然在夢醒之後思念由由和娜朵一樣。
她低低嘆了口氣,伸出光-裸的胳膊抱住了他的頭,讓他貼在她懷裡。黑暗中,她像哄孩子那樣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直到耳畔響起他均勻低沉的呼吸聲。
雪一直漫無邊際地下,已經連着下了將近半個月。瀑布和溪流早已凍成了冰雕,被厚厚的積雪掩埋,看不到原來的半分痕跡。
整個世界都成了冰雪的海洋。
驪芒每天都要裹得像個愛斯基摩人一樣地出去,把這裡通向外面的那條道路上的積雪清除掉。否則這條通道很快就會被厚厚的積雪堵死。
現在他早已不再對那個溫泉池抱有成見,反而在她因爲怕冷懶得出去時,經常慫恿她過去,並且提供十二分周到的服務:把她裹在虎皮裡抱過去,再裹着抱回來。她的腳甚至不用沾到一片雪花。當然他也要回報:他喜歡趴在沒過他腰身的池邊,讓她站在他身後幫他慢慢搓洗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