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又生

曲江煙還沒醒,先覺得胸口刺疼。

她勉強睜開眼,眼前一片刺目金光。她有些恍惚:自己那一簪子沒把自己扎死嗎?怎麼還活着?

一念之下,只覺又心驚又心痛。都說千古艱難維一死,說這話的人大抵是沒經受過她所受的非人的磨折,否則只怕不會說這樣輕佻的話。

她倒情願早早死了,也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拼卻一死,手刃仇人,她再無遺憾,便想着一死百了。

那一簪子紮下去可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的,儘管怕疼,可仍是閉着眼往死裡扎,一點兒都不比她扎向仇人胸口時仁慈,可居然……沒死麼?

門吱呀一響,一個身着淡紫繡花禙子的女子進門,手裡捧着烏木托盤,盤上放着一隻白瓷藥碗,藥氣嫋嫋,屋裡立時就是一陣苦澀的藥味。

這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容長臉,膚色白嫩,蛾眉淡掃,櫻脣微紅,姿色上乘,形容十分周正,對上曲江煙的眼神,臉上閃過一抹欣喜,緊走幾步走到榻邊,開口笑道:“江煙,你可醒了?這幾天可都擔心死我了,你說你平素最是聰明伶俐的一個人,怎麼忽巴喇的就犯了傻?爺再好,那也不是你我能肖想的,自然爺說什麼,你我就做什麼,你說好端端的你非得尋死做什麼?”

她一開口,曲江煙就知道,自己不是自己。

從前閨中待嫁,爹孃叫她“煙兒”,自從爹被處斬,娘仨個被罰爲官奴,娘和妹妹受不得這種慘遇,在獄裡就先投繯自縊,她隻身一人被打入教坊司,就只叫“飛煙”,再沒誰叫過自己“江煙”。

她趁短暫的功夫打量自己所處的地界,也瞧出這既不是從前的曲家,也不是教坊司自己的寢房,瞧着倒像是哪家下人住的廂房。

她不懂眼前這女子口中的“爺”是何許人也,但猜着大抵是那位“爺”吩咐了什麼,她不從卻一徑尋死。

本尊死了,芯子裡換成了她。

曲江煙硬撐着坐起身。

這一動就抻着了胸口的傷,疼得曲江煙一激靈。

那女子放下托盤,忙伸手扶她坐起,靠着牀欄,替她背後塞了隱枕,這才道:“你這傷勢太重,爺又不許叫人給你請郎中,我託了乾孃,好不容易纔從外頭弄了點金創藥,你可好歹經點兒心,別回頭又抻着了傷口,這才揀回來的小命可就又交待了。”

曲江煙啞着嗓子道:“謝謝。”

“謝什麼謝,你我姐妹一場,我怎麼忍心看你落得這麼個下場,快別說話了,先把藥喝了,好好睡一覺。等傷好些,你去爺跟前賠個罪……”

曲江煙不知過往究竟,揣測着這位本尊的性情,便賭氣道:“我纔不去。”

她倒賭對了。

對面的少女正拿着藥碗,用湯匙攪了藥,聞聽這話柳眉一挑,露了個恨鐵不成鋼的架勢來,道:“不撞南牆不回頭,都吃這麼大虧了,你怎麼還不長記性?那陳大人有什麼不好?雖說年紀略大些,可年紀大些知道疼人啊?他後院又沒正妻,你雖過去是妾,但院裡只有你一個人,等過個三五年,你生下一兒半女,也算在陳家立了足,你還挑什麼挑?”

竟是要把她許出去給人做妾麼?

曲江煙眼圈一紅,低了頭不說話。

那少女見她這樣可憐,不禁輕嘆一聲,道:“爺那性子,豈是好相與的?雖說你在爺身邊這麼多年,是打小的情份,可爺無心,縱你再有情又如何?爺對你已經仁至義盡,雖說這位陳大人算不得青年才俊,可也算差強人意,你倒還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怪爺生氣……”

曲江煙不禁爲這叫“江煙”的女子好發一嘆。又是個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她見得多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在當事人看來實在是最最慘痛的事,可情也好,愛也好,在生活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何況她的身份不過是個婢女,再一顆心繫在男主子身上,頂破天就是個妾,依着現在的情勢看,只怕也就是個通房丫鬟,可有什麼好作妖的?

也不知這位本尊一心求死,究竟是不願與人爲妾,還是捨不得離開她心心念唸的“爺”?

她輕聲道:“我並沒你想得那麼癡心妄想。”

“沒有最好,爺一向說一不二,你這回算是觸了爺的逆鱗,趁爺大發雷霆,發落你之前,你還是趕緊向爺賠罪纔是。”

若是從前的曲家嬌女,曲江煙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自甘下賤、與人爲妾的,且這位“陳大人”說是年紀略大,怕是五十歲都不只,一樹梨花壓海棠,實在算不得好姻緣。

可她從教坊司裡出來的官妓,做的是皮肉生意,迎來送往,賽過人間煉獄,相較起來,與人爲妾都是她曾經求之不得的安穩。

因此曲江煙很知道順勢而爲的道理。

顯然她們口中的“爺”不是個好脾氣的,她先前不願已經惹惱了他,若這時候再不乖順些,誰知道他又使出什麼手段來?

當下曲江煙便一味低頭不說話,似乎是把對面少女的勸慰放在了心上。

喝了藥,那少女扶她躺下,道:“你且歇着,爺跟前我替你略爲轉寰,只你性子不可太拗,若爺肯饒你,你斷斷不可再如此肆意行事。”

曲江煙只不言語,點了頭便闔上眼。

她的來處已經無可考,橫豎是一場惡夢,不記着也罷。她的去處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再壞也壞不過上一世,她沒什麼可擔心的,當務之急是先把傷養好。

曲江煙這一睡就睡到夜晚,屋裡點着一盞燈,先前送藥的少女卻不在,屋子裡只她一個。她內急得厲害,撐着身子坐起來。

也不知道是休養的緣故,還是那金創藥確有奇效,她這會已經不覺得有多疼了。硬撐着下榻,見淨桶就在隔壁,雖然臉上發燙,到底只能做權宜之計。

身邊又沒個人服侍,再嬌氣也使不出來。

只是才坐下去,就聽得門吱呀一響,竟是有人推門而入。曲江煙臉色駭得一片慘白,下意識的站起身,可胸口傷處劇痛,她差點兒沒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