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世態

曲江煙聽朱老爹這話十分刺耳, 因爲並不知他私下與孟遜有勾連,只當他仍是紅綃的爹,當下不憤, 脫口而出道:“我自己能過上舒服舒心的日子, 爲什麼非得做小伏低給他當做妾當通房丫鬟來換?”

也就他這個賣女求榮沒出息的人才會天天妄想着靠自己閨女當個姨娘好換取他下半輩子的幸福生活。

朱老爹呸一聲道:“你大白天的做什麼美夢呢?我從前沒告訴過你?咱們是孟家的家生子, 幾代都是奴才, 除非主子恩典, 否則下輩子也別指望除了奴籍。你當我天生就願意做奴才?我不知道種一畝三分地,一家子和和樂樂,過得舒坦?可沒那個命不是?一下生就生在奴才窠裡, 那是不甘心就能解決的事?我可警告你,這世道對逃奴處罰極重, 你別竟異想天開, 以爲離了孟家你就是個自由人了。”

“……”

他是不是天生就願意做奴才, 曲江煙不關心,至於他所說命不好, 脫生到奴才窠裡,她也表示無能爲力,但對自己自己繼續逃亡的大業,曲江煙仍然心有不甘。

現在已經不是她爲什麼要逃,能逃到哪兒, 逃走以後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問題了, 而是她現在根本沒得選擇。不逃也逃了, 真被孟遜逮到, 她根本沒個好下場。

曲江煙沒法跟朱老爹詳說, 只道:“行了,我自己心裡有數, 你別管。”

朱老爹悻悻的抱怨兩句,好說歹說叫曲江煙穩住,只說自己過兩天還來,這纔回去。一等回去就把這事兒同頌功說了,頌功自然盡職盡責的傳給孟遜知道。孟遜得了頌功的密信,足足發了半天的呆。他早料到曲江煙是有意私逃,可她這麼想逃,他倒不知道。

同時他也對曲江煙起了戒心。

以前只當她是自己手心裡的玩意,再上躥下跳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去,他拿她也就當個尋常女人對待,雖說她時不時耍點兒小脾氣,他也願意縱容,可真等他成了親,她也就只能乖乖的回到內宅做他的通房丫鬟,然後按照他的計劃,順理成章的擡成他的姨娘,自此不管是生老病死,她都得跟他在一處。

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以前太輕看她了,她根本不是那麼沒算計的小丫鬟,甚至她心裡想着什麼,他竟然猜不透,甚至她出逃在他預料之外,沒能第一時間把她抓回來也遠遠超出他的意料。儘管目前似乎她還在他的掌握之下,孟遜對此卻一點兒都不樂觀。

朱老爹沒防備,同理曲江煙對朱老爹也沒多少防備,否則也不會脫口就說出“她自己也能過上舒服舒心日子”這樣的話。

若是從前,孟遜只會一笑置之,只當她幼稚、天真,不懂世事,可現在他卻不敢如此輕視曲江煙。

江煙早就變了,不是從前沒什麼腦子的紅綃,孟遜可一點兒都不覺得她這話是隨便說說。很有可能,她早就有了準備。

什麼準備呢?

孟遜不清楚,但他想,她不會不知道逃奴的下場,也不會是無知者無畏,只能說她心裡有數,早做好了謀算,甚或真等她謀算成功,只怕他親自去,她都有應對之策。

更何況現在他根本沒法抽身回去。

孟遜寫了回信,叫人送回給頌功。

朱老爹聽了頌功的轉述,十分不解,他本能的替江煙辯解:“她能有什麼謀算?不過就是小姑娘家家,一時異想天開罷了。”

頌功硬梆梆的道:“江煙姑娘有沒有謀算,跟我沒關係,我只管把爺的吩咐帶到,至於怎麼做,你應該清楚吧?”

朱老爹見頌功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不敢嘴硬,只得應承道:“行,行,我知道了。”不就是套紅綃的話嗎?套就套唄,紅綃對自己雖有戒心,到底是親爺倆,還有就是,如果紅綃真想跑,光靠她一個人肯定不成,不還得藉助自己的幫忙嗎?

朱老爹倒是挺自信。

江煙倒是半真半假的道:“總之過幾天我就離開京城。”

朱老爹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想到紅綃這麼膽大妄爲,下意識的反問:“你要去哪兒?你能去哪兒?你想去福建?”

江煙原本想否認的,可隨即又想到孟遜早晚要找到朱老爹頭上,既然世人都會往福建那個方向想,她就順了他們的意又如何,當下垂眸道:“暫時是這麼打算的。”

頌功把消息傳到孟遜那,孟遜半信半疑,但山迢水遠,他一時也照顧不到,只吩咐頌功、頌德好好的監視着就成。

曲江煙言出必行,半個月後,京城裡一切安定,她收拾包袱就走。等朱老爹知道信兒,氣得捶胸頓足,直罵“死丫頭,白眼狼”,卻也沒辦法。

自有人悄悄跟着曲江煙,因孟遜態度十分縱容,也沒人抓她回府的跡向,是吧頌功等人不敢妄動。

曲江煙還只當自己多疑,時不時的回頭看,卻又什麼都沒發生,只得放下心,只當一無所知。

曲江煙在離京城三百多裡地的小鎮上安頓下來,頌功派去的人也就在附近暫住,只等孟遜回來。

孟遜的想法很簡單。江煙一門心思的要往府外頭跑,不過就是厭倦府裡的妻妾爭鬥罷了,可哪裡也不是天堂,她只當府外的生活就能甘甜如蜜?幼稚。

既然她有福不享,那就如她所願,讓她嚐嚐外面的生活是什麼味道。等到她真的看盡人間甘苦,自然而然就會主動回來了。

他所料不錯,短短的兩個月,曲江煙已經嚐遍人世艱辛。

她沒有多少盤纏,只是在路上當了幾件隨身首飾。從前買首飾時動輒便是幾十兩銀子的花銷,她從沒眨過眼,早已習以爲常。至於孟遜給她的首飾就更貴了,最貴的千八百兩銀子也不止。

她不欲引人耳目,都是拿的不起眼的首飾當的死契,但也都是真金白銀,且做工精緻,可送到當鋪裡也不過當個幾兩銀子罷了。

她在小鎮上是初來乍到,因眼生,不免被人欺負,賃個破敗的小院子要被人訛詐,買些傢俱也要被人敲竹槓,料想中的“民風淳樸、善良熱心”她是一點兒都沒瞧着,反倒滿大街都是市井百姓的小精明小算計。

江煙說不清的失望兼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