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豬

12、豬

因爲怕引人耳目,出行那天,鄭安平和範睢首先離開了大梁,隱匿在城郊三亭崗處,等着王稽的車馬過來。

風過林梢,吹得葉子沙沙作響。範睢突然道:“你可以不去的。”

鄭安平毫不在意地擺手:“就你這身板,我可不放心。再說了,我順便也去秦國看看情況,等以後你發達了,我舉家投奔你去也未可知。”

範睢若有還無地笑了一下:“我發達可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呢。”

鄭安平興致勃勃:“只要你有心,想出頭還不容易。快了快了……對了,範叔,你跟大嫂的事最好再好好想想,還是那句老話,年紀也不小了,總要留下個子嗣吧。”

範睢沉默了一會兒,並不接他的話茬:“……家裡人就暫時託付給你了,等我安頓好了再接她們過去。”

鄭安平道:“你放心吧。昨日我還叫人悄悄去跟她們說了呢。”

範睢道:“你……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纔好。”

鄭安平開玩笑道:“大恩不言謝,你就不用感謝了。……”他還待再說,忽然豎起耳朵:“你聽!車來了。”

果然,一輛馬車駛了過來,王稽坐在車頭,東張西望。

這裡人跡罕至,鄭安平也就肆無忌憚地揮手跳腳:“王大人!”王稽聽見他的聲音朝這裡望來,登時眉開眼笑:“在這裡啊。”

於是兩人登車,向秦國駛去。範睢只是一介布衣,王稽卻舉止有禮,對他十分地尊重關切,鄭安平看在眼裡,心中大爲欣慰。

馬車晃晃蕩蕩,晃得人昏昏欲睡。範睢熬不住,閉了眼休息。鄭安平也困得哈欠連天,正靠在車箱上打盹,忽然感覺有個什麼東西落在脖頸上,順着鎖骨向下遊移。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王稽坐在一邊,正把手伸進自己衣領中,摸索得起勁。鄭安平驀然驚覺,騰地跳身而起,頭重重地碰在車頂,疼得慘叫一聲。

一時間一片慌亂,不但範睢驚醒,連車伕也探頭進來察看。王稽滿臉尷尬,又攤開手做出一副若無其事、和我無干的樣子。

鄭安平吃了啞巴虧卻不好意思說什麼,捂着頭向範睢強笑:“呵,沒事,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

範睢道:“小心一些。”便又合上了眼。

鄭安平挪到範睢身邊坐定,氣哼哼地瞪着王稽。王稽不以爲意,恬不知恥地微笑,繼續眉目傳情。鄭安平直看得一陣惡寒,忙轉移視線,朝着範睢別過頭去。

目光一轉移,他這才發現範睢的臉色十分難看,雖然閉着眼,眉頭卻是蹙在一起的。鄭安平慌忙問道:“範……張……兄,你怎麼了?”

停了一會兒,範睢才道:“沒事。”

王稽也發現了端倪:“先生可是身體不爽?”

範睢道:“沒關係,略有點頭暈,歇歇就好了。”

王稽道:“我看先生身體不怎麼好啊,時常咳嗽,不知是否有什麼舊疾,得及早治癒纔是。”

彷彿是驗證似的,範睢斜過身咳了幾聲,壓抑着道:“不妨事,坐太久了的緣故。”

一路西行,進入秦國地界。

到了湖關,範睢雖然一直說沒事,可是咳嗽不斷,看其嘴脣,都成了青白之色。鄭安平和王稽憂心,正在噓寒問暖間,忽聽得外邊傳來隱隱的人沸馬嘶聲響。

“怎麼回事?”王稽探出頭去。

車伕道:“似乎是丞相穰侯的車騎。”

王稽遠眺,果見塵頭起處,人馬浩蕩,不是穰侯魏冉,又是何人?

他收回腦袋:“是丞相的車騎。”

範睢睜開眼睛,道:“聽說穰侯一向反對接納客卿,我和安平還是向裡躲躲吧。”

王稽臉上閃過一絲敬佩之色:“我正有此意,不料被先生捷足先登了。”

說話間,穰侯的車馬就來到了身邊,王稽慌忙下車拜見。

穰侯大剌剌地還了一禮:“你去哪了?”

王稽把出使魏國的事情向他作了簡要彙報,穰侯似聽不聽地待他說完,問道:“這次去魏國,帶賓客回來了嗎?”

王稽道:“不曾帶。”

穰侯斜着眼睛道:“那些人就靠嘴巴取得富貴,除了誇誇其談,實在沒有任何用處!你可不要把他們帶過來危害秦國。”

王稽低眉順眼:“我怎麼敢。”

穰侯微哼一聲:“那就好。”隨後抖擻衣衫,上車去了。

等穰侯的車輛拐過彎去一會兒,王稽爬上車,正待叫車伕出發。範睢扯了一下鄭安平:“扶我一把。”

鄭安平疑道:“幹什麼?”

範睢道:“下車,找個地方躲一躲。”

“爲什麼?”這下鄭安平和王稽齊齊發問。“丞相都已經走了。”

範睢低聲道:“方纔我從車箱裡望見他眼神不定,疑惑不決,料想並未放下心來,一定會再回來搜查的,我們還是避一避的好。”

鄭安平半信半疑地扶着搖搖晃晃的範睢下了車:“也好,你先下來歇歇。”

日頭當午,範睢腳甫落地,便是一陣暈眩,胸口翻涌,差點沒吐出來。他用力掩住口:“安平,我們去石山後面坐坐吧。”

王稽依言車馬先行,約莫走了十里路,聽見身後馬鈴聲響,一簇人馬飛馳而來。王稽吃了一驚,雖然面不改色,心中卻是暗暗佩服。

只聽爲首一人叫道:“奉丞相之命,前來搜查一下車輛,還望王大夫不要見怪。”

王稽道:“請便。”

聽了這話,那人便真個領了幾個跟從,把馬車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細細搜查了一番。結果自然是什麼也沒搜到,他一抱拳:“打擾了。”策馬離去。

王稽望着他們遠去的身影發了會愣,這才命車伕調轉馬頭:“快回去接張先生他們。”

咸陽也是阜華之地,熙熙攘攘甚爲熱鬧,但是這裡建築色調偏暗,較大梁竟多了幾分穩重之色。

王稽把範睢他們安頓下來,就心急火燎地趕到宮裡向秦王彙報去了。

落下腳來,範睢揹着鄭安平吐了一陣,胸中煩惡之感稍平,便坐定了聽他有一搭無一搭的閒扯。

看範眭恢復些精神,鄭安平就饒有興致地替他規劃起未來來了。然而還沒談多久,王稽就回來了。他臉上沒有多少興奮之色,還隱隱約約閃着一點失望:“我把先生的事跟大王說了,大王讓先生在客館先住下,他國事繁忙,等閒下來會再接見先生的。”

範睢微笑道:“多謝大人費心了。”

鄭安平掀開木製窗棱,以便陽光能夠照入:“那就先住着啊,王大人在我們魏國也活活住了一個月吧。”

王稽忍不住笑了:“那你要不要住回來?”

鄭安平很有自知之明地道:“算了,我什麼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可沒什麼資格蹭吃蹭喝。”

王稽笑道:“別這麼說,你是我的人,我說一聲,你愛住多久住多久,想怎麼吃喝就怎麼吃喝。”

他把“我帶來的人”省略成“我的人”,聽上去十分曖昧,鄭安平臉一紅,急忙向範睢瞥去。範睢像是什麼也沒聽見,手抵在嘴上,正忍咳忍得周身顫抖。

鄭安平撲過去:“你又怎麼了?”

範睢終是咳了出來,半天方纔平歇,收起手,他呼出一口氣,面目如常:“沒關係,還是那毛病,咳出來就是了。”

王稽道:“不如我替先生請個醫人看看。”

範睢道:“不必了,安平也找人替我看過,沒什麼辦法,只要養養就好了。”

王稽又道:“先生過去有什麼毛病?怎麼搞成這樣?”

範睢還沒回答,鄭安平搶道:“貴國信不過別人,引進人才都要把祖上幾代徹頭徹尾調查不成?”

王稽尷尬:“我只是關心先生身體,隨口問一下而已。”

鄭安平道:“張祿兄有些私事不想爲外人道,總沒有什麼問題吧。”

王稽忙道:“自然。”

範睢聽得鄭安平言語裡對王稽越來越不客氣,微有訝異,解圍道:“王大人恩惠及此,以後定當厚報。大人一路辛苦,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王稽道:“對對,先生累了吧。飯吃過了?那趕緊上牀歇息吧。”

他不由得範睢推辭,親自把他扶上牀安置下來。範睢躺着,只好用點頭表示謝意。

王稽轉身朝向鄭安平:“我看你精神的很,不如跟我出去逛逛,看看秦國風光?”

鄭安平動了心,卻又一本正經地道:“小人自己去就可以了,不牢大人費心。”

王稽抓了他的手腕:“我教你幾個用得着的去處,以後你也好知道怎麼走。……走吧,別耽誤先生休息了。”

屋內安靜下來,範睢伸開一直蜷着的手掌,輕輕抹去指縫中隱約的血色。

他直起身子,透過打開的窗戶,可以看到兩個拉拉扯扯的人漸漸走遠。

秦國的陽光,如火如荼地射進來。

(第一部完)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部結束了,下一章是關於鄭安平和王稽同學的番外,寫完這個纔到第二部,不想看可以空過去。但是雖然是番外,又屬於故事的一部分,是前後承接的,所以你們是要看啊還是要看啊還是要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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