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蛇

6、蛇

6、蛇——隱匿心中的毒蛇

奉齊王之命給範睢送禮物的還是那位內侍親信,他指揮幾個下人擡着東西,剛出了殿門,就看到相國田單匆匆走了過去。

田單走了幾步又倒回來,詢問他們的去意。聽完親信的敘述,他捋着鬍子沉思半天,不知是自語還是疑問:“大王是這麼說的?”

“是這麼說的。”親信點頭如搗蒜,對功高權重的相國,他可不敢怠慢。

田單朝那堆東西看了半天,突然道:“你打算怎麼給那人送去?”

親信疑惑:“就這麼送啊,大王叫小人這就送過去。”

田單眼光一閃:“這麼說,你是要這麼堂而皇之地送去了。”

親信更加迷惘:“這……”

田單道:“大王難道沒囑咐你什麼嗎?”

親信抓頭:“……沒有啊,就叫我跟範先生說是大王的一點心意。……”

田單一笑:“那麼大王的這點心意非叫你砸了不可。”

親信啊了一聲:“相國這是何意?”

田單道:“你這麼明目張膽地把禮物送給那範睢,他的上司安能不疑?隨行人等安能平衡?這麼做,豈不是害了他嗎,又怎麼能起到大王的結交之意?”

親信似乎有些明白:“那相國的意思是……”

田單已經拋下他走了出去,扔下一句話:“自然要悄悄地送。”

他走得遠了,親信不確定地補問一聲:“相國是說要悄悄地送吧?”

田單沒有回頭,嘴角斜着挑上去。

悄悄地送,就叫做欲蓋彌彰。

範睢回到所住的賓舍,適才在齊王宮中遇到那麼多事都波動不大的心竟有些慌亂起來,尤其是看到須賈房中跳躍的燈火以後。

他走進須賈的住處,發現須賈果然沒睡。燭光中,他雪白的臉被晃得明暗不定,顯出幾分陰鷙詭異來。

範睢從來沒有真正害怕過什麼人,但此時此刻,他覺得有點害怕。

他慢慢向須賈靠近,卻驀然觸到他投來的忌恨眼光。

那眼光讓範睢打了個寒顫,他每回總認爲兩人理應比上回更親密些,但現實總是一次次打消他可笑的一廂情願。

他只能低聲道:“你還沒睡?”

須賈冷冷道:“我等你回來啊。”範睢還沒從這話的語氣裡辨出其隱含的所有意思,須賈又連珠炮似的發話了:“齊王很器重你吧,設了多大的宴,請了多少重臣來陪你啊?怎麼樣,齊王都給你說什麼了?你又給齊王都說什麼了?還回來幹什麼?是不是打算留到這裡不走了?”

範睢搖頭:“我怎麼會那樣做。”他雖然很累,還是把今晚發生的事向須賈簡要地說了。

須賈瞪着他,似聽非聽地。忽然,他哼了一聲,猛力扯過範睢的衣服,嗅了嗅:“你好大的面子啊!……嗯?齊國的美酒是不是芬芳馥郁?舞女是不是一個個貌美如花,直朝你身上貼?她們,不知道你不行吧。”

他惡意地攻擊範睢,幾乎扯壞了他的前襟。

暴虐的動作和語言的內容,卻使得範睢產生了一種錯覺,這,似乎很像那種事的前奏。他伸出手去放上須賈的肩,咬牙切齒的年輕人,依然有着好看的樣貌,範睢爲此感到悲哀。

須賈啪地撥開他的手,狠狠地把他推了出去。

範睢被他推得跌出好遠,差點撞翻了桌子。

坐在地上,因爲難以忍受的疼痛,範睢怎麼也爬不起來。那疼痛不是因爲摔倒,而是來源於心中一點點裂開的感覺。

他嘴脣微張,手不由自主地抓住胸口,臉色慘白地望着須賈,像溺水的人在掙扎。

須賈厭惡地與那狼狽的男子對視,不知道用什麼才能表達自己的憤怒:“你發什麼騷,真的以爲自己是什麼東西了不成?我什麼時候,也沒想過要上你這種玩意!”

須賈從前雖然也會明確地展示自己的鄙夷厭棄,但吼出這種話來還是第一次。範睢感到心臟開裂得愈加嚴重,連呼吸都困難了。

須賈發泄地又亂罵幾句,似乎感到門口有人影晃動。轉過頭,果然一個灰影一閃,須賈疑道:“誰?”

停了片刻,館驛中的小吏露出頭來,笑道:“須大夫好,怎麼這麼晚還不睡?範大人,借過說話。”

須賈不答,狐疑地看他。小吏上前扶起範睢:“哎呀,怎麼了這是,我扶大人去休息吧。”

範睢靠着他走出去,步履蹣跚,他急需擺脫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走進自己的房間,範睢驚愕地看到已坐在那裡等候的齊王親信。

勉強壓抑自己的情緒,範睢朝他笑了一下。

親信沒有看出端倪,把自己來意說了。

範睢也不知是何種滋味,只是滿口拒絕,固辭不受。

二人糾結了一番,還是沒有達成共識。親信很想完成任務早點回去,此時被這古板執拗的人折磨得快要發瘋,不禁把大腿拍得山響:“範先生啊,你這不是不給我面子,是不給大王面子。大王說了,他是真心欣賞先生,沒有別的意思,您要不收這禮物,還談什麼友好,說什麼領情啊。只怕大王一生氣,明天的盟約也籤不好了。”

範睢看那親信臉上已帶了不耐之意,心想自己如果堅持不受,只怕真駁了齊王的面子,惹惱了他。於是他嘆了口氣:“既如此,我也不敢違拗大王的旨意,……牛肉和酒就放在那裡吧,但是我國對使節也有規定,那黃金是絕對不能收的,還麻煩您回稟大王,替我道歉了。”

親信見說,知他今日是絕不可能收下那黃金了,不過好歹接受了一些,自己的任務也算完成,起碼回去好交差便是了。想到這裡,他晃晃腦袋:“唉,好吧,真是服了先生了。那我們就先覆命去了。告辭,先生保重。”

衆人離去,屋內恢復了寂靜。範睢望着那堆牛肉和酒,覺得疼痛又開始在周身蔓延。

第二天一大早,須賈就帶上範睢等人去與齊國修約了。

修約完畢,齊王又在殿裡設宴招待魏國使臣。

吃過飯,這事基本就算了了。至於宴會上齊王態度的偏重,須賈臉色的陰晴,卻是無需再提。

事情既完,不宜多留,須賈一行辭了齊王,便打點行裝,趕回魏國去了。至於齊王送的牛酒,範睢向須賈一五一十作了彙報,要麼上交,要麼分發,總要把這事告訴他。

須賈聽他述說事情原委,眼睛在東西和範睢之間來回穿梭,從頭到尾卻是一言未發。甚至一路行車,直至到達魏國,他也再沒和範睢說過一句話。

由於修約成功,兵禍可弭,魏國朝野大爲欣慰,出使歸來的人員自然也是風光無限。魏王親自接見須賈等人並給予嘉賞,相國魏齊也十分高興,決定翌日擺下慶功宴,爲其接風洗塵。

卻說團體彙報完結,魏齊又留下重臣須賈,聞詢具體事宜。

“須大夫此行辛苦了,簽訂盟約恢復邦交須大夫功不可沒啊。”魏齊微笑道。

“哪裡哪裡,這完全是因爲魏王洪福齊天,相國英明神武,舉措得當。下官只不過做了些分內的事,恪盡職責而已。”須賈謙虛謹慎,一臉正氣。

魏齊把持魏國大權,爲人驕橫,不過向來對須賈倒也看顧,此時他十分溫和:“你又何必謙虛,這次任務難辦我是知道的。說實在的,你去之前我還捏了把汗呢。看你風塵僕僕的,怎麼樣,在齊國沒發生什麼事吧?”

須賈道:“尚好。齊王開始有爲難之意,是受了幾天怠慢。但大殿之上下官據理力爭,陳明他們負我在先,又給他們擺明形勢,齊王權衡利弊,自然又軟化下來,於是此事成矣。”

魏齊喜道:“不錯不錯,須大夫果然沒有叫本相失望。”他又想起什麼:“對了,你力薦的那個舍人範什麼來着,這次他表現如何?若是不錯,改日我奏明大王,給你們二人都再加封賞。”

“這個……”須賈憋了一路的氣終於找到傾瀉之處了,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他的表現可真是讓我吃驚啊。”

“哦?”魏齊聽得語氣不對,挑了挑眉,“他怎麼了?”

在齊國時,自己備受冷落,而範睢卻被當成了寶貝,着實叫須賈又嫉又恨。而且看到範睢那種明明想要得意囂張偏又裝作老實木訥的樣子,更是憋了一肚子火,早就想狠狠告他一狀了。現在可算找到正主,須賈只恨拍不死他:“相國,下官真是看錯了人,犯了失職之罪啊。本以爲那範睢有幾分能耐,便想着提攜他點,讓他爲國效力,沒想到他在齊國,那所作所爲……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魏齊聽得疑惑:“他到底幹了什麼?”

實際上範睢到底幹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須賈也說不出來,只不過看着極不順眼就是了。但相國既問,就得說得殺傷力大些:“去了這些日子,那齊襄王對我們一直不冷不熱的,偏偏對他高看一眼,趁下官外出,竟然單邀他一人去赴宴。範睢我是知道的,他貧寒出身,初到齊國,與齊王又沒什麼交情,齊王對他如此禮遇,相國想,這裡面怎麼會沒有什麼貓膩?而且,據下官偶然撞見,那齊王偷偷派人給他送來了好些禮物,範睢做賊心虛,跑來告訴下官,把那禮物交納充公,然而私下裡,卻不知道收了多少呢。”爲了增強嚴重性,須賈還添油加醋,捏造事實:“還有,我們到了齊國一時沒有受到接見,那範睢整天自己外出,不知道幹什麼去了。那日齊王設宴請他,他回來的甚晚,問他什麼支支吾吾,神色極爲不安。最後被我問的急了,才告訴我齊王要留他做官。相國啊,他這個樣子,叫人如何不疑?”

魏齊冷起臉來:“你說他同齊國勾結?”

須賈吞吞吐吐,做出一副客觀正直的樣子:“人心難測,下官沒有確切證據,不敢妄斷。只不過,下官知道那人表面上溫吞吞的,卻是心機暗藏,難不成是他不甘於在魏國做個小官,一步步向上爬,所以纔不惜賣身投靠,以求權利?”

魏齊道:“他是你的舍人,難道你對他還不瞭解嗎?照你的意思,是他投靠齊王,泄露我國情況,出賣國家,換取富貴了?”

須賈見魏齊有動怒的趨勢,心裡很是解氣,臉上卻作沉痛悔過狀:“是下官的錯,下官識人不明,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來。不過,若他真的出賣國家,下官絕不包庇……”

魏齊果然動了怒:“來人,把他綁過來,我要親自審問。”

等人上來,魏齊又突然改了主意,擺擺手叫他們下去,對須賈說:“你先回去,不要漏出口風。明日設宴也把他帶來,我要當衆審問他。如果他真的做出叛國的行爲,我就叫大家看看,他是怎麼死無葬身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