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明貴妃安好。”

“三皇子好。”

瀾離皇宮內,玄色大殿如一隻靜靜蟄伏的巨獸,沉靜地散發着令人折服的威儀。纁色琉璃瓦在冬天的陽光裡折射出炫目的淡紅光輝。整座大殿裡帷幕重重,嚴嚴實實地遮擋住外面的亮光,白日裡也點着昏黃的燭火,那如豆的火苗一抖一抖地跳動着,卻不見一絲煙氣。大殿正中的九螭蟠龍大鼎里正嫋嫋透出絲絲縷縷的淡白煙霧,皇帝用的珍貴而芳香的龍涎香氣味靡靡在殿中漫開。站得久了,那香味似能偱着人的毛孔滲進皮膚裡去。

南宮宥和當朝貴妃便在這樣的香氣裡在殿中相視而站,各自問了對方安好。

“父皇可在裡面?”南宮宥神色禮貌自持,帶了極淡的笑容。

“三皇子來得不巧,皇上剛剛睡下。”明貴妃的臉龐在光線暗沉的殿中豔如明珠,輕輕挑起的脣瓣如新綻的玫瑰花瓣,鮮豔得似浸了清晨的露珠。如羽扇般的長長睫毛在她眼簾上照下淡薄的陰子,一雙比星子更明亮的眼眸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南宮宥點點頭,說道:“如此,那我便改日再來拜見父皇吧。”

他轉身欲走,大殿深處便有聲音傳出,“可是宥兒回來了?”皇帝的聲音帶着未醒的倦意透過重重帷幔遞進兩人耳中。

明貴妃快步進去,見皇帝正扶了牀欄坐起身來。皇帝對她擺擺手,說道:“縟兒,你先退下吧。我和宥兒說說話。”

明貴妃別行禮退去,金絲掐花的長長裙襬無聲地自紅絨織金毯上盈盈掃過。

“見過父皇。”南宮宥對着面前的男子拜下身去。許久未見,他似乎又虛弱了幾分,只是那張臉卻始終不見老。半點也不像年過四十的人。

南宮朝軒自己從牀邊小几上端過參茶飲了一口,那茶已經微微有些涼意,一口喝下他眉頭便皺了起來。南宮宥見了,便要喚在外面侍奉的內侍進來。南宮朝軒卻對他輕輕擺了擺手,說道:“不必叫人進來,我就想和你單獨說說話。”說着又向他招招手,道,“你起來,坐到我跟前來。”

南宮宥起身,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隨地坐了。靜靜看向他。見他如此,南宮朝軒無力地垂下自己伸向他的手。說道:“爲何這麼久都不回京,連我的旨意也不放在眼中。你可知朝堂上因爲你的事都鬧翻天了。”

“父皇應該知道那些都是那幫人安給兒臣的莫須有的罪名,否則兒臣如何還能安然地坐在這裡陪父皇說話呢。”南宮宥毫不在意地笑笑。

南宮朝軒看他一眼,平時他一這麼笑,南宮朝軒就要生氣,說他不思進取,毫無做爲皇子的自覺。可是此時,他卻只是靜靜地看着他,說道:“我知道你絲毫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可是你可知道,你既然生在皇家,那這身份就逃不掉,責任也躲不了。”

南宮宥笑得更是無所謂,說道:“那我可以不要這身份嗎?”

南宮朝軒看向他,眼中盡是不可思議,語氣卻仍是平平,此時的他們倒更像是隨意閒談的父子兩人,“沒想到你心中竟然生出這樣的想法。宥兒,你是當真的嗎?”

南宮宥沉默片刻,說道:“如果父皇要我去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的話,那麼我說的是真的。”

南宮朝軒輕笑出聲,說道:“你自小就聰明,可是如果你有那麼一絲野心的話,我也就不用這樣操心了。”

“父皇當然不必操心,大哥德才兼備,雖然還是儲君,可是做起事來君王風度已然不比父皇差了。”南宮宥說道。

南宮朝軒點點頭,“他是很好。可是宥兒,如果我說,我心中的帝王人選是你呢?”

“這就是我所說的我不想做的事。”兩人閒閒地敘着話,似乎只是在談論晚飯吃什麼比較好一般隨意。南宮朝軒以往總是對他極爲嚴厲,小的時候他以爲父皇是不喜歡他。必竟太子之位早有人選。可是慢慢長大了,他發現父皇的心思比他想像的還要深一些,可是他始終無法對南宮朝軒親近起來。

南宮朝軒起身,步到窗邊。拉開垂掛下來的纁色織金繡龍紋帷幔,他推開緊閉着的長窗,冬天寒冷的風便灌了進來。清凌凌地刮過面頰,立刻便掃光了在室內暖融融的空氣裡蘊出來的懨懨之氣。

“你母妃最喜歡冬日裡站在窗邊。她說這風吹着能使人頭腦清明。”南宮朝軒帶了思憶的柔軟聲音說道,“她去了有十三年了,當時你六歲,已經到了記事的年紀了。阿宥,這麼多年來,你是否一直在怪我?”

說起母親,稍稍牽動了他的情腸。南宮宥起身,自榻上取過一件披風,披到南宮朝軒肩上。說道:“你近年身體越發弱了。”

“是,”南宮朝軒轉眸看向他,“所以我更希望你們兄弟都能留在我身邊。”

在幾個兒子面前,南宮朝軒是從來不自稱聯的。他所期望的也許也只是那份難得的父子之情。

南宮宥轉開目光看向窗外,園中枯萎的花草早被撤掉,換上了在冬日裡盛開的各色花朵,一派繁花似錦的樣子。此時還沒有迎來冬天裡第一場雪,除了寒冷的空氣,這院中絲毫也沒有冬天的氣象。

“父皇,我恨過你,”他淡淡地開口,“可是現在,我已經不恨你了。母妃她很愛你,她這一生雖然短暫,但是她能跟你在一起,我想她是很高興的。”

“你母親是這天下最美好的女子,如有來生,我定然不再負她。不再傷她。”南宮宥此時轉眼看向他旁邊的這個男子,他是帝王,可是此刻他也只是一個痛失所愛之人的噗通男子。他面上神色蕭索,微微下垂的眼角蘊了無盡的落寞之意。

“父皇,你近年來神色愈發不好。不要再上迎仙台了可好。”這句話哽在南宮宥心間好久,此時他終是說了出來。

南宮朝軒不置可否地擺了擺手,沒有就着他的話說下去,“你剛回來,好好在京中休息一段時間。”

“父皇,你明明知道世上本就沒有長生。爲何要如此執着。”南宮宥面色冷下來,此時他不是爲臣,只是身爲一個兒子的關心之詞,“當年之事,我可以放下,可是兒臣也請父皇自己保重自己的身體。”

南宮朝軒沒有在意,拍拍他的肩,說道:“你遊歷年餘,想來很多地方都去過了,今年各地頻發災禍。你去和你大哥好好說一說情況,幫着他處理好國事。”說着頓一頓,接着道,“吩咐外面的人不必進來。貴妃來了也是一樣的。等我傳召就好。”

南宮宥無法,無言地看了他一眼,便躬身說道:“兒臣告退。”

南宮朝軒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兒子玄青色的錦服衣袍隱入重重垂下的帷幔之後,便躺倒在柔軟的錦被之中,他目光空洞地看着頭頂淺紅色的帷帳,心頭空落落地如同一塊無法填補的巨大黑洞。

“名花傾國兩相歡,”他輕聲似在夢中的囈語,“傾歡,我好想見你,我快點來見你,好嗎?沒有你在,我太寂寞了。”瀾離國的皇帝,至高無上的存在,獨自一人躺倒在龍牀之上,眼角有淚。原來這世上,也有擁有了天下也無法做到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