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Chapter 64

原璟坤剛走出病房,擡頭看到迎面走來的胡楠,他下意識地想要避開,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可惜原璟坤晚一步,胡楠已經看到他,大聲地叫住他:“原璟坤。”

原璟坤無可奈何地停下腳步,卻沒轉身。

原璟坤還記得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不愉快,所以他每次對胡楠都有所迴避,龔熙諾照顧他的感受,很少在他面前提及胡楠。

胡楠幾步走來,站在他身邊,不客氣地質問他:“我問你,熙諾怎麼會生病的?你這幾天去哪兒了?爲什麼不來看熙諾?”

原璟坤討厭他咄咄逼人的語氣,討厭他居高臨下的責難,討厭他自以爲是的態度,皺起眉,不去看他,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

“我問你話呢!回答我!熙諾爲什麼會病得這麼嚴重,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胡楠被他不以爲意的態度激怒,拔高音調。

原璟坤側目不屑地看他一眼,他憑什麼對自己發火?他有什麼資格追問他的行蹤?

胡楠拽住拔腿要走的原璟坤,咬着牙:“你要去哪兒?熙諾因爲你才生病的,你應該陪在他身邊!要不是因爲你,熙諾不會這樣的!”

“胡楠,你不要太自以爲是了。你以爲你是誰?你不過熙諾的學長和上司,你沒有權利干涉他的生活,你也沒有權利要求我去怎麼做!我和熙諾的事,與你無關!”原璟坤終於忍受不了地回擊他,態度生硬。“你最好不要再幹涉我們之間的事,不然的話,我只能對不起了。我再說一遍,你聽好,我和熙諾的事,與你無關!”他加重語氣強調最後四個字。

胡楠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氣勢強硬的原璟坤,不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以爲不管他怎麼說,原璟坤都會默默地接受,哪裡想到他居然還會威脅他。

震驚之下,一向能言善辯的胡楠詞窮語遲起來。

原璟坤用盡力氣甩開胡楠的手,有失禮貌和素質。現在的他連失去龔熙諾都不在乎了,還會在乎這些沒用的東西嗎。

原璟坤用力過度,反彈回來的力量讓他撞到身後堅實的牆壁。流產後的身體禁不住任何磕碰,下腹當即傳來陣陣撕裂的痛,他按住肚子,順着牆蹲下去。

胡楠瞧出他難受,猶豫片刻,湊到跟前,見他額頭佈滿細汗,伸出手要拉他起來:“你怎麼了?”

疼痛漸弱,原璟坤垂着眼皮,對他的幫助視而不見,背部靠牆借力站起來,一手按着小腹,一手扶着牆面,一步一挪地朝着醫院大門走去。

胡楠收回手臂,看着原璟坤腳步不穩地走出醫院,直到背影消失不見,隱隱覺出他們之間出了問題。

原璟坤憑藉頑強的毅力支撐着虛弱不堪的身體,腳步沉重地走出醫院,累得雙腿發軟,額頭又布上一層薄汗,他泄氣般地一屁股坐到花池邊冰涼的大理石上。

這是一個異常晴朗的午後,太陽的光線白得刺眼,原璟坤的心裡卻是一片黑暗。

他疲軟地癱下身子,突然發現他遠不及想象中的那般絕望傷心,被傷到麻木的心此刻竟超乎尋常地平靜。

好吧。既然你已把話說得如此明白,那麼再彼此糾纏還有何意義?!

不如放手。

腹部的疼痛隱約又起,原璟坤的手隔着外套覆在上面,在心裡默道:寶貝,幸好你選擇離開,不然……

原璟坤休息片刻,恢復大半體力,慢慢地站起來,準備打車去醫院探望井建業。

不管他和龔熙諾今後將如何,他都不能扔下井建業不聞不問。

井建業自從被送進醫院,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年老病重的他在冰天雪地裡整整凍了一天,簡直是在挑戰他的生理極限。

夏樂凡安排他住進緊俏的單人病房,一來他的病情比較嚴重,條件相對好些的環境對他的治療有好處;二來普通病房的病人都有家屬陪同,形單影隻的他看到後心裡肯定不舒服,出於多方面考慮,夏樂凡和主任撒謊,說這是他的一個遠方親戚,跋山涉水不遠萬里前來投奔親人,結果親人沒找到,自己卻病倒了。

主任聽完覺得老人挺可憐,同意特殊照顧。

原璟坤站在病牀前,井建業戴着呼吸罩,臉色蠟黃,雙頰消瘦,顴骨高凸,眼窩深陷,整個人一點生氣都沒有,乾癟癟地躺在牀上。

原璟坤拉起井建業枯瘦的手,不知他何時醒來,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醒來問起龔熙諾的話。

原璟坤覺得井建業和他一樣,他們都守在龔熙諾身邊,關心他,愛他,卻得不到他的迴應,甚至連他是否接受都無從考證。

原璟坤把他的手放回被裡,苦惱地皺眉,接下來該怎麼辦?

耿鑫抿着紅脣,低頭盯着腳尖,絞盡腦汁地思索該怎麼回答龔熙諾提出的問題。

這時他心裡好像出現兩個自己,一個說不能告訴龔總,他的病還沒好,受不了打擊;另一個卻說應該告訴龔總,畢竟他是孩子的爸爸,是原璟坤的愛人,他有權力知道所發生的一切,說不定這會是改善他們關係的大好契機。

耿鑫默默地碎碎念,鬥爭來鬥爭去還是拿不定主意,不確定能不能說,不知道該怎麼說。

“耿鑫,原先生到底怎麼了?”龔熙諾又重複一遍他的問題,是耿鑫無比熟悉的一貫輕淡的語氣。

耿鑫不敢擡頭看他,猶豫不定,最後一咬牙一跺腳一橫心,閉着眼一口氣說道:“原先生五天前流產了,在風華橋找您父親的時候,被撞了一下,孩子撞沒了。他不讓我們告訴您,您身體不好,他怕影響您的病,所以……”

耿鑫停下絮絮叨叨,小心翼翼地睜開眼觀察龔熙諾的表情,龔熙諾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沒有表情,彷彿沒聽到他的話一般。

耿鑫後面的話全部噎在嗓子裡說不出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龔熙諾還是沒有任何反應,讓他誤以爲剛纔的話全是心語,壓根沒說出來。

半響,龔熙諾探出身體,用不相信的語氣又問一遍:“你說原先生怎麼了?”

“原先生,他……他……”耿鑫結巴起來,他撓撓頭,後悔剛纔的莽撞,可惜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只好硬着頭皮回他。“原先生他流產了……”無意地停頓,他留給龔熙諾做出反應的時間,需要根據他的表現來決定後面的話還要不要繼續說。

龔熙諾剛剛回落下來的心跳,被他的確認重新拉到喉間。

他怎麼想都不會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龔熙諾的腦中快速地回憶起過去的點滴景象,恍然大悟,原來前段時間原璟坤身體總是不舒服,小病小痛不斷,開始還以爲是體質變弱,或是心理原因,沒想到竟會是懷孕了,他的粗心大意忽視了孩子的存在。

如果他知道原璟坤懷孕的話,怎麼可能會那麼對他呢?怎麼忍心那麼對他呢?

可惜,爲時已晚,孩子沒了,這對於他們來講是多麼大的一個打擊!

龔熙諾內心翻涌,面色如常,他重新靠回枕頭,對耿鑫說:“你先回去吧。”

耿鑫奇怪他的毫無反應,本來還擔心他會犯病,結果卻是相當的冷靜。他連安慰的話都沒說,便乖乖地退出病房。

龔熙諾強迫自己的情緒快速地平穩下來,掀開被子,黑色的衣褲換下淡藍色的病號服,寬大的墨鏡換下銀邊眼鏡,低着頭避開所有醫生護士的視線,快步走出醫院。

午後的街道熙熙攘攘,龔熙諾伸出手攔住一輛出租車,拉開後門:“師傅,去豪景別墅!”

雪後天晴雲淡,蔚藍的高空無限開闊,呼吸清新,暖暖的陽光灑滿周身,讓人心情自然而然地疏朗明快。

小花園裡,原璟坤坐在鞦韆上,龔璽倚在他懷中,身前立着畫架,小手握着畫筆在畫板上描繪着被雪覆蓋的花園景色,態度認真,神情專注。

龔璽沒去過醫院看望生病的龔熙諾,小姑娘曾經提及一次,被原璟坤拒絕後,再沒說過。

原璟坤是怕龔熙諾當時的情況嚇着龔璽,或龔璽會影響龔熙諾休息。

原璟坤歪着頭側過臉仔細地注視着和自己相像的龔璽,良久問了一句:“媛媛,要是我和爸爸分開了……”

原璟坤後面要問的話還沒說出來,龔璽極快地回頭,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爸爸,你要去哪兒?”

原璟坤的嘴半張着,小孩子發自肺腑的真言讓他萬分寒心。他本來想問,假如他和龔熙諾分開的話,龔璽願不願意和他一起走。

結果不言而喻,龔璽畢竟和龔熙諾在一起生活三年多,他們之間牢不可破的感情,絕對不是和她僅僅相處半年左右的原璟坤可比擬的。

龔璽的確非常喜歡原璟坤,但她骨子裡仍舊依賴龔熙諾,龔熙諾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不可動搖。

龔璽的回答讓原璟坤意識到一個一直被他有意或是無意忽視掉的現實。

龔璽不是他的孩子,是楊藝清的骨肉,是龔熙諾唯一深愛的他的生親骨肉!

原璟坤苦笑,他怎麼這麼傻呢,他怎麼這麼天真呢,龔熙諾或許會痛快地答應分手,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他帶走龔璽的!

因爲她與楊藝清有着無法阻斷的血緣關係!

即使原璟坤對龔璽付出再多的愛,都無法改變這一現實。

他不忍心面對龔璽天真疑惑的表情,緊緊地摟着她,把視線轉移到遠處的枯樹:“爸爸哪兒不會去,就守着媛媛。”

一路上,龔熙諾根本靜不下心來思考,他急於見到原璟坤。

莫名的心慌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害怕三年前的分離會再次上演,他害怕會再一次失去原璟坤。

龔熙諾下車後長驅直入,芹嫂出去採買,別墅裡除了他疾行的腳步之外,四周聽不到一點動靜。

二樓的臥室房門緊閉,龔熙諾握住門把,輕輕地轉動一下,門“吱”地一聲裂開一條縫隙,慢慢地推開,乾淨整齊的房間裡空無一人。

龔熙諾的心瞬間沉下去,這般景象更加驗證他的猜想,他下意識地轉過身,正碰上對於他意外出現而感到驚訝的原璟坤。

正午的陽光在房間裡收縮得只剩下窗臺上一條細細的亮條,整個屋子反而顯得暗淡無光,把背光而站的龔熙諾襯得眉目不清,原璟坤還是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焦灼和急躁。

他們之間的距離,長短不過數尺;他們之間的空氣,已被暖日凝結;他們之間的目光,經過了短促的交流,很快地激起彼此心中壓抑的喘息。

如此近的距離,對方眼角眉梢的憔悴一覽無餘,令他們爲彼此心疼和自責不已。

龔熙諾長舒一口始終憋着的氣,上前一步,首先開口:“爲什麼不告訴我?”聲音空洞得似乎遠離了軀殼,缺乏生命力的臉色愈發地顯示出他的病弱不堪。

原璟坤剎那間明白龔熙諾出現的原因,他知道了孩子沒了的事,所以他纔會不顧一切地跑來質問。

你不是不喜歡孩子嗎?

你不是最愛楊藝清嗎?

原璟坤恨恨地盯着他,倔強地選擇沉默相對。

龔熙諾見他不回答,怔怔地注視他,這種對持的局面,使龔熙諾更爲不安。他靠近原璟坤,呼吸拂面而過,壓制着喘息:“爲什麼不告訴我?”

原璟坤不知該如何解釋孩子的事,事到如今,他仍然固執地認爲這件事全是他的錯。

歉疚、憤怒、傷懷齊齊涌上心頭,除了茫然無措,他找不到合適的話語,甚至連表情都變得僵硬。

“爲什麼不告訴我?”龔熙諾的聲音有點變調,變了調的聲音讓原璟坤聽出來什麼是男人的哭泣。

原璟坤沒等龔熙諾的話全部說完便轉過頭朝大門口走去,但他還是從龔熙諾將落未落的話音中,聽出竭力遮掩卻掩不住的哽咽。

龔熙諾見他要走,拽住他的胳膊,本打算就勢拉他入懷。誰料想,原璟坤非要掙脫掉他的手,使勁地抽出胳膊。

龔熙諾禁錮在他小臂的手添上幾分力道,轉到他身前,順手關上房門,鎖住唯一的出口。

原璟坤的另一隻手玩命地掰開鉗住他的手,繞過他的身體,伸手去開門。

兩人現在的身體都不是處於最佳的狀態,可畢竟有底子,互不相讓。

打架這種事,不怕你強我弱,或是我強你弱,就怕勢均力敵,那必定要一番糾纏。

龔熙諾攬住他的腰,強行扭過他的身體,抵住房門,抓住他的手腕,左腳與他的右腳相依,左腿與他的右腿貼在一起,企圖固定住他。

龔熙諾的強勢恰巧是他魅力的表現,這是一種主動的佔有。

比如他們在茶室的初次見面,第一次親密的接觸;再如他與發放高利貸的人發生衝突時,龔熙諾爲他解圍,當時的龔熙諾無心戀戰,護着他進退自如;其實自那次事件後,原璟坤已經對龔熙諾產生了微妙的感情,不過種種繁雜的事情讓他忽略掉內心的變化。

短暫的停歇,龔熙諾皺着眉,眼神發出疑問:你要去哪兒?

原璟坤避開他的目光,用可以自由活動的手推開龔熙諾,右腳卻被他的左腳絆住,掌握不好重心,身體前傾,朝着地板撲過去。

龔熙諾見他要摔倒,眼疾手快地拖住他的腰,可惜他的力氣有限,不但沒扶住原璟坤,相反卻被他帶倒。

兩人一前一後重重地摔在地板上,這一下都摔得不輕。

原璟坤按住因震動而引起疼痛的小腹;龔熙諾怕砸着他,可又來不及用手一撐,只好翻過身體,狠狠地仰躺下去,心肺受到極大的衝擊,止不住地狂咳。

兩人耳尖地聽到對方細碎的極力遏制的呻|吟聲,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向彼此,眼神中的關心和擔憂超出任何話語。

龔熙諾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撐着地板,側過身位於原璟坤之上,啞着聲音,還是那句話:“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不在乎!”原璟坤瞪着他,艱難地開啓雙脣,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像是強調給龔熙諾聽,又像是提醒他自己。

霧一般的陽光投射在兩人之間,散漫成一道朦朧的屏障,發亮的霧狀使他們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爲什麼不告訴我?”龔熙諾在原璟坤說話時垂下眼瞼,盯着他一張一闔的嘴脣,薄薄的白色覆蓋一向紅潤的脣瓣,他的聲音略微發抖。

“你不在乎!”一樣的答案,一樣的語氣,不同的是原璟坤的目光移到龔熙諾臉上時嚇了一大跳,因爲他無比清楚地看到有兩行奪眶而出的熱淚順着龔熙諾的臉撲簌簌地滾下來。

“爲什麼不告訴我?”這句話問得不像前幾次那麼流暢,斷斷續續中夾着嗚咽的雜音,此刻的龔熙諾除卻機械地重複發問,空白的大腦想不出任何話語。

“你不在乎!”原璟坤的淚水轟地一聲奔涌而出,軟下來的語氣令這句話喪失原本應有的態度和意義。

龔熙諾一連問了六遍“爲什麼不告訴我”,事實上他在心裡反覆問了無數遍。

假如當初他稍微細心一些,稍微在意一些,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他這麼愛原璟坤,愛到都不知該怎麼去愛才算愛,怎麼到頭來讓他變得遍體鱗傷呢?

怎麼讓他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呢?

怎麼讓他可以獨自承受悲傷難過呢?

怎麼能夠瞞着他這麼大的事呢?

龔熙諾拿開原璟坤放在小腹處的手,頭貼在曾經孕育過孩子的地方,封鎖不住的淚水浸溼原璟坤的毛衫,此時此刻的他無法控制情緒,毫無生息的哭泣是最好的發泄方式。

久違的痛徹心扉再一次襲上心間,與多年前失去至親有所不同,這一次龔熙諾覺得自己太過於殘忍,他差不多可以算是間接地害死他的親生骨肉。

這份自責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一生銘記,如同烙印,難以抹去。

原璟坤,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這是我們的孩子,我怎麼會不喜歡呢?

我怎麼會不期盼呢?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想要孩子的心情,可是我真的捨不得你再受苦和冒險了。

我不能自私的僅爲血脈相承而不顧你的安危。

原璟坤,你明白我的心嗎?

龔熙諾的心裡默唸着,從通紅的雙眼裡涌出的滴滴淚水打溼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地抖動着,他親吻了一下原璟坤的小腹,鹹澀的味道順着嘴角滑到喉關,淌進心裡。

寶貝,不管你在哪裡,記住,爸爸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