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白管家心裡犯了疑,莫非二老爺此話有來頭?可是,老太爺又把輔佐三老爺的重任交給了他,他深知三老爺的天賦和韌勁在老太爺之上,三老爺的精明又非老太爺能比,他既怕跟不上敗興,又怕跟過頭栽了,更怕他的小伎倆給暴露出來。再說,自己常年在外,有妻等於沒妻,有家等於沒家,到了知天命之年還沒有子息。“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地”。所以,白老太爺歸隱之後,他也動了離去的念頭。經過好些日子思謀,這天終於下了決心:有聚有散,見好就收,主動辭工總比東家開革要強。於是,尋三老爺一路尋到河灘裡。
白管家含糊其辭地說:“三老爺看怎麼好就怎麼來,我……我……”
白永和覺出點苗頭,朝白管家掠了一眼:“你一向快人快語,今天這是怎麼了?”
白管家伸出兩根指頭,在瓜殼帽下無關痛癢地撓着,因爲天熱和心情激動,汗水從白管家的臉頰上涔涔而下。“我說了,三老爺可不要見怪。”
白永和道:“有話直說。”
“我來白家時,三老爺還只有十來歲吧?我那時正是三老爺現在這個年齡。一眨眼工夫,三老爺當了家,我也進入天命之年,您看我頭髮也白了一圈,腳板也磨薄一層,不覺老之將至。再說長期在外漂泊,家不成家,也該回去照料了。”
白永和沉思良久,他弄不清白管家悶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是心有苦衷,還是真的想家了?還是……
白永和說:“白管家,雖然你和永和關白家族脈已遠,但在我眼裡,還是很近很親的族人,是我們白家的有功之臣。你看,我剛當了家,正在用人之際,怎麼能捨得讓你走?如果你爲家計考慮,我做主把你家眷搬來永和關,怎麼樣?”
白管家一聽,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哪有掌櫃帶家的?這不壞了規矩嗎?再說,我真動了倦鳥歸林之意。”
白永和濃密的眼睫毛微微豎了豎,瞪大眼睛盯着白管家不放,吃力地辨認着這位熟悉的陌生人:他是誰?怎麼越來越生分?
白管家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頭,眼睛不停地眨巴,那張寫滿世故的臉上,不喜不惱,不顯不露,表情被他控制得恰到好處。但在白永和犀利的目光追蹤下,還是流露出不易覺察的複雜神色。白永和想了想,有些失意地說:“既然白管家眷念故園,我白永和也不好強人所難,當個不通情理的東家。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要出一趟遠門,你暫且料理家務,不要和任何人說起。等我回來後再走,好不好?”
恭敬不如從命,白管家只好答應:“行,我再等一時。不過,我的事您要放心上。”
白永和雖然若有所失,但還是想聽聽白管家的看法。便試探道:“你現在還是白家的管家,即便要走,也不妨以一個局外人的目光,看看白家下一步棋如何走纔好。”
白管家囁嚅着說:“以我看,第一條路保險,第二條路風險,第三條路冒險。以三老爺的秉性,一不會坐吃老本,二不會淺嘗輒止,所以,我想你一定瞄準了第三條路,放長船,做大生意,狠賭一把。其實,想賭也不難,一要有膽識,二要有資本,三要有人才。我想,膽識三老爺並不缺,缺的是錢,缺的是人。我說得對吧?”
“嗯,往下說。”
“恕我直言,我們白家,說起來名氣不小,其實骨子裡並不厚成。小打小鬧時,錢還可以敷衍,一旦要做大生意,就抽筋縮骨展不開手足。所以,三老爺想跑長船,沒有充足的資本支撐,萬萬不行。再說,開錢莊還得幾個跑街的,跑長船能不配幾個外櫃,不找幾個老艄,人從哪來?總之,知其不可爲而爲之,我以爲是非得所宜。”
“白管家所說甚是。只不過,我對可爲不可爲的理解是,事有可爲者不能不爲,不爲,則錯失良機;事有不可爲者不可妄爲,妄爲,則有違天意。我們守着一條黃河
,人家能跑長船,我們卻望而生畏,無所作爲,這就有些能爲而不爲了。我們還沒有去做,怎麼能知其不可爲?人常說,事在人爲,一樣生意兩樣做。我這人就是耐不住寂寞,與其平庸一生,不如輝煌一時。”
白管家見三老爺決心已下,就再沒說什麼。何況他就要離去,成也不榮,敗也不恥,關他的甚事呢。
白永和看了看天,擦了把汗,把話題岔開:“咱們別毒日頭下拉呱啦。走,回去。”
兩人拍拍屁股,抹了把臉上的汗,站起身來。白永和順手撿起一塊石片,用力朝河裡平拋出去,隨着“嗖”的一聲響,石片貼着水面漂了起來,好像蜻蜓點水,又似飛燕踏浪,滑行了老遠才銷聲匿跡。白管家見狀,笑着道:“嗬,不曉得三老爺還有這麼一手!”
白永和嘴角微微上翹,眉頭也張揚開來,臉上露出些許得意。看似隨意,實則有意地說:“你看這水漂,雖然風光一時,最終不免一沉。但它的精彩之處就在於可以失去生命,而不可以失去風采。人的生命其實也和水漂一樣,是從始點到終點的一場遊戲。你可以與世無爭,不可以自甘平庸。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白家這隻老船老而彌堅,浮而不沉,在拼搏中實現人生的價值。”
白管家聽了,心裡一震:三老爺謀深慮遠,成竹在胸,非常人可比。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在白永和麪前晃了晃。白永和把目光朝水天相接的地方投去,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樣,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胳膊用力一甩,步伐猛然加快,白管家緊攆慢攆,還是被甩在後面。
白永和與兩位兄長商量,大哥、二哥幾乎都是這樣說:“守住永和關,就有吃和穿,何必沒事找事出這個風頭?”
請教爺爺,爺爺說:“要想過太平日子就守攤子,沒有大富,也不會大窮。要想不安寧就瞎折騰去吧,反正這個家是交給你了,你的一舉一動,都牽動着白家的老老小小,你可想好了。”
隨着自己男人的退隱,白賈氏極不情願地把主宰了一生的家務交給柳含嫣,失去了話語權的她少了棱角,多了世故,所以,當白永和徵詢她的意見時,她總是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誡三娃,白家是總也吹不飽的混筒,沒有那麼大的底氣,不要妄想它變得滾瓜溜圓。
白永和的一番遊說,除了柳含嫣不知天高地厚地全力支持,還沒有第二個人站出來響應。孤掌難鳴,白永和不氣餒。他想,我白永和不鳴則已,一鳴則要驚人。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走出第一步,就要沿着認定的路走下去。
白永和要出門了。
他把柳含嫣叫到賬房,也即爺爺主宰了一輩子的那孔書房兼密室的窯洞裡。從今天起,這裡的秘密就要向一個女人揭曉,併爲她所掌控。
因爲金庫的原因,白永和不得不常常來這個被人視爲密室的窯裡忙活。在白家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走進這個禁地,所以,其中的奧秘只有當家人知道。柳含嫣也一如她的前輩,恪守家規,從不過問,從不涉足。當白永和要她走進金庫並掌握那把爲白賈氏覬覦一生的鑰匙時,她竟一時回不過神來。其實只不過是一孔普普通通的石窯洞,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窯裡的氣氛讓人壓抑。窯裡的光線本可以明亮,不知爲什麼,窗戶左右兩邊的風窗緊閉,只留中間的窗戶給窯洞透進一線光亮。臨窗的地方是一溜土炕,土炕上擺着炕桌,這是男人操勞的地方。用整塊石條砌得炕塄被磨得光滑油亮,也不知經過了幾代人身軀的摩擦。炕圍子也是用整塊石板砌成,在上面畫了花鳥魚蟲。窗臺、鍋臺和地面一律以石材鋪就。一切都籠罩在冷峻堅硬的氣氛中。寒窯冷炕,不生煙火,外面是炎炎盛夏,裡面卻像肅殺的秋天,儼然兩個世界。
柳含嫣調侃道:“白家真是與石頭結了緣,一處比一處堅硬。”
白永和說:“這話不假。”
柳含嫣隨男人往窯掌走去。
那裡擺着一溜立櫃,白永和依次挪動這些立櫃,立櫃好似腳下抹了油隨之而動。細細看去,原來每隻立櫃的四腳嵌進一塊可以移動的石板,石板下面是安放着機關的石槽,只要移動立櫃,石槽裡的石輪隨着滑動,石板也就滑動起來,一個卡着一個,一個牽着一個,轉到最後才現出端倪。
柳含嫣總算明白了,密室之秘,在於立櫃下面有洞。白永和點着燈下了洞,柳含嫣小心翼翼地跟着下去。經微弱燈光的照射,現出一個厚重的石門。石門一側的石牆鑿了一個孔,一根鐵鏈把這個孔和石門套在一起,鐵鏈兩端,上了一把大鐵鎖。爲防止鐵鏈和鐵鎖生鏽,上面塗了油,經燈火照耀,明光閃閃。白永和打開鐵鎖,走不了兩步,又有一道石門,再打開鐵鎖,用燈照去,裡邊突然放射出道道光芒,耀得她的眼睜不開。白永和用手一指,不無自豪地說:“這就是白家的全部家當!”
柳含嫣雖然在富人家長大,可是作爲富人家的下人,哪裡見過成盤成盤的白銀、元寶、銀元和金條呀!這是白家多少代人的心血,這就是三老爺和她的身家性命,她柳含嫣跟着三老爺定是要做一番大事業了。她摸摸這個,掂掂那個,與其說這是他倆的財富,還不如說是他倆的責任。
白永和神情莊重地說:“我走後,這串鑰匙就交給你了,你可知道它的分量?”
柳含嫣報之以同樣的神情:“放心吧,三老爺!鑰匙交給我,等於把白家交給了我,我會用心守護它,有我在,就有它在!”
兩人走出密室,把立櫃放好了。正要出門,白賈氏從外面走了進來,和他倆打了個照面。
“你兩口神神秘秘的,這是做甚來?”白賈氏明知故問。
白永和回說:“奶奶,驚動您啦?沒做甚,我們隨便看看。”
白賈氏心想,這個密室雖然近在咫尺,她都不能隨便進去。只要白鶴年一出密室,隨手關門落鎖,把想探個究竟的她拒之門外。這一拒,就是一生。你柳含嫣不過是剛進門的新媳婦,憑甚走進密室?是三娃開明瞭,還是天要變了,抑或是柳含嫣手伸得太長,三娃管不了了?要是以前,她早理問開這個少規沒矩的孫媳婦,現在不當家了,說話也不硬撐。想了想,就沒有開口。卻眼紅起柳含嫣來。衝着柳含嫣說:“悠着點,慢慢來。不該管的事不要管,不該問的事不要問。”
柳含嫣一聽,這分明是嫌她進了密室,心裡就有些不快,忍了忍,沒動聲色。但嘴上卻不饒人:“奶奶,雖然我們替大家操着這個心,還不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不做主。凡事都要請示您和爺爺哩。”
不用說,這話白賈氏聽了不舒服,就連白永和也覺得彆扭。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柳含嫣,暗示她不可造次。白賈氏豈是嘴上讓人的主,隨口還擊道:“你是得了便宜耍伶俐。明明三娃當了大家,你當了小家,還嫌不夠,還說這種話讓我聽。我倒是管了你們甚啦?”
白永和見話頭不對,趕快接過說:“奶奶您誤會了,含嫣是說,雖然我們當了家,也不能說甚是甚,也還要聽爺爺和您的指教哩。”
柳含嫣緊接着說:“是哩,就是這個意思。孫媳婦沒經過世面,不會說話,以後還要向您多討教呢。”
白賈氏沒好氣地說:“人越老越糊塗,恐怕是我得向你們討教呢。”
柳含嫣見奶奶的氣還沒消了,就過去一手攙扶着奶奶,一手在奶奶胸脯不住地揉,笑着道:“奶奶是反說話哩,我們倆綁在一起,也沒有您一根指頭粗。你說是吧三老爺?”
白永和趕快附和道:“誰說不是!奶奶指頭旮旯裡扔了的本事,我們撿起來也是寶。”
白賈氏雖然心中不快,但在白永和、柳含嫣一唱一和地恭維下,還是被哄得順了氣,說:“你們忙去吧,我要去院裡曬日頭哩,順便等如玉放學回來。”
二人應了一聲,出了墩臺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