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國立站起來,打開了茶館包間裡的窗,被冷冽寒風吹得渾身都哆嗦的時候,林容才朝空中吐了一口白氣。
她這才感覺到,她正歡快地活着。
這個劇本,實在是太沉重了!
然而,卻讓她欲罷不能。
馬菲回憶錄,其實就是一個淪落風塵的女子回憶錄。
她的墮落,淪陷深淵,一步步走到人生絕境的回放。
吸食毒.品,黑夜中賣笑,就像是活在一個被放逐丟棄的殘破世界裡,她不知道人們爲什麼而歡樂,又爲什麼而流淚。
她的回憶錄,就是把一個個結疤的傷口血淋淋地揭開,然後漠然地展示給所有人看,最後迎來徹底毀滅的過程與結局。
等看完劇本,她也有點明白,爲什麼陸仁會是那個鬼樣子了。
林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旁邊一臉慘白的陸仁一眼,心裡就又顫了下。
這傢伙,恐怕是爲了寫出這個劇本,而對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沈國立看到她的目光,終於苦笑着開口解釋,“十個女演員,八個看到他這張臉,就直接拒絕了。只有你,認真看完了劇本,還說想演。”
林容訝異了下,確實,剛纔她也很想當場逃走。
“三年前,他說要寫一本震驚世界的劇本,我還不以爲意。”沈國立搖頭不已,“後來,劇本沒有看見,卻發現他吸毒上癮。戒毒所三年,出來就帶了這麼一本子。”
林容眸光頓時像被燙了一樣,閃了下。
果然,這傢伙真是太瘋狂了!
同樣寫書的林容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就跟她爲了寫一本娛樂文,會去研究片場的道具,會去琢磨演技一樣。
這傢伙,爲了能寫出一個馬菲,爲了能寫出讓觀衆身臨其境的真實劇本,這傢伙竟然把自己也逼迫到了絕境。
他竟然還真的去吸毒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過於呆滯的眼神,身體上的創傷,恐怕就是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戒毒過程。
林容想着就有點佩服他,也明白沈國立那不認可的表情了。
這哪裡是創作者,這根本是瘋子啊!
如果藝術家人人都是這樣,那還了得?
難道一個演員真的要去殺一個人,才能演出殺手的感覺嗎?
這簡直是瘋狂!
林容吸了口氣,看着旁邊不吭聲的陸仁,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這部作品,嚴格來說其實是一部具有深刻意義具有高度的作品,這也是爲什麼金文芳會說這是部好劇本。”沈國立指了指她面前,“然而,對任何一個女演員來說,這個角色都太難了。”
“這真的是一個面目可憎的女人。”沈國立總結陳詞,說到一半,他還面帶古怪地看了眼林容。
金文芳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只有她看了劇本,哭地稀里嘩啦,說這個女主角可憐,他們都是怒其不爭恨其自甘墮落。
但是林容吹着北風的呼嘯,捏了下拳頭,“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你們難道沒從這個劇本中讀到了馬菲的悲傷,以及無助嗎?”
盯着她看的兩人,都齊齊愣住。
“你們想想,她曾經也是一個美貌年輕、可以追求愛情,可以擁有幸福美滿家庭的姑娘,然後她卻一步踏錯,步步陷入深淵,難道不讓人惋惜不讓人痛惜嗎?還有什麼,比懷揣着對幸福的嚮往,但卻一步步身陷地獄的不得已,更讓人憂傷?”林容激動地拍着桌子。
她旁邊的陸仁眼睛,一下子就變得有神起來。
沈國立都愣了,“這你倒是想了挺多,讀了一遍劇本,就聯想得這麼深入了?”
林容馬上搖頭,“這哪裡深入了?只是劇本最表層的含義而已。”
“哦?”沈國立眯起了眼。
他拍了幾十年電影,見了無數編劇跟演員,但能夠只粗粗看一遍劇本,就能在導演編劇面前把角色人物分析透徹的演員,他只有幾年前才遇到過一個。
如果她有這本事,這兩年倒還真是被人低看了,他也是其中曾經看走眼的那一個。
“這個劇本,行文之間都寫着兩個字!”林容非常肯定地拍這劇本,都不去看原創者的臉色,“救贖!”
她這兩次字扔出來,旁邊的陸仁就像被震了下。
沈國立眼睛眯了起來。
林容簡直像是讀者窺視到了作者的苦心,覺得無比地激動,“我們救不了這個馬菲,因爲導演死活不肯改結局。但是,我們可以救贖這世間其他千千萬萬個馬菲啊!”
金文芳那張優雅的臉上,也劃過了驚容,然後肅然看向她。
林容根本沒注意到他們的神色,同爲作者的她,深刻地體會到了陸仁文字背後的苦心,再想到他爲了寫出這些東西所經歷的地獄體驗,林容很堅定、以及肯定地想要出演這個角色。
“我喜歡這個劇本,喜歡這個故事。如果沒有任何女演員肯接這部戲,那麼我接了!”林容很認真地看向桌子上的三人。
“你不怕以後都揹負着這種不堪,被人用成見看待,以後再也沒法翻身?”沈國立深思地看向她。
林容搖了搖頭,笑得相當壯烈,“當然怕。不過我早就身敗名裂了,不是嗎?”
這話,又讓在場三人神色複雜起來。
林容嘿嘿地拍拍她旁邊神色有些緊張的陸仁,“陸導,反正我這張臉,林有容這個名字,已經掉到谷底,受盡白眼了。我什麼都不怕,就看你怕不怕了!”
窗外的北風,呼嘯着吹動着房間裡的那盆木蘭花。
安靜了半餉,才聽見陸仁有些壓抑,又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我,也什麼都不怕。”
林容看着他,淺笑着宛若冬日裡的那一小朵臘梅花,隨着北風微微點頭,“嗯,合作愉快!”
然後在沈國立跟金文芳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她很大方地又拍了拍陸仁的肩膀。
“還有,陸導,我很喜歡你的這部作品,但非常不贊同不欣賞你的做法。你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寫出一部佳作,但卻選擇了最激進、最愚蠢的方式。”
“我只能說,你真的很傻。”
“希望這部戲拍完,你也能深刻認識到自己的愚蠢。”
面對着陽光,她眉眼如畫,笑得如花般純淨,讓陸仁的眼睛都有些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