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怨靈也還是不知道，什麼是睡覺。因爲，他根本就睡不着。
此刻，他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眼睛閉得緊緊的，十足的睡覺姿勢，可意識卻是尤爲清醒。
持續了這個姿勢良久，他的意識逐漸平靜下去，隨即變得空白。片刻後，他的意識世界裡，那個熟悉的小屋漸漸呈現出來。然後他走了進去。
意識小屋裡，荊歌的靈魂已經聚合在一起，遍佈着一層淡淡紫光。雖然睜着眼睛，卻是看不到生機。
怨靈一眼望過去，心道：“他又復活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回來這裡了。可是我的心裡，爲什麼會難受？這種難受的滋味，應該叫做‘捨不得’吧！”
“我現在，可以算作人嗎？”怨靈心裡又想，“人到底是什麼？就是我現在這樣子麼？”
深深的迷惑，從怨靈心裡涌動出來，被他細細體會着，感受其中的變化。
“爲什麼這種難受，我分析不出來？卻能夠模擬？還是，這不是模擬，是真實的？”怨靈這樣問自己，然後看着荊歌靈魂，說道：“他們都把我當成你，我難受！”
“告訴我，怎麼解除這種難受？”
“荊歌，你睡了嗎？”陳欣琦敲敲門，問道。
怨靈神色一動，閉上眼睛，下一刻，睜開眼睛的他又回到了現實世界，坐起身應道：“沒有！”
陳欣琦頭髮溼潤，貼在臉上，給人一種醉人的誘惑。臉上紅撲撲的，隱有溼氣散露，顯然是剛洗完澡。身上穿着寬大的白色睡衣，上印着藍色格子圖案，腳上拖着拖鞋，秀美白皙的小腿和腳背清晰可見，映入怨靈眼簾。
一進來，陳欣琦便將風扇打開，笑着坐在牀沿上，問道：“不熱嗎？”
怨靈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遍，搖頭道：“熱是什麼感覺？”
“你呀——”陳欣琦溫婉一笑，換了個坐姿，將後背輕輕靠在牀架上，與怨靈並排，說道，“我睡不着，怎麼辦？”
怨靈道：“我們說話。然後就能睡着。”
“嗯。”陳欣琦點點頭，找了個話題：“暑假幾個月，你打算怎麼陪我？”
“不知道。”
陳欣琦笑道：“要不，跟我回家，見見我爸媽？”說完，臉上微微一紅，又道：“你也很久沒見你陳叔了，他還經常提起你呢！”
“你爸媽？”怨靈點點頭，“好，我去。要準備什麼嗎？”
“哎呀！”陳欣琦一驚，隨後拍掌喜道，“你開竅了哦！不像以前，跟木頭似的。”
怨靈道：“人總是會成長的，我也算是人啊！”
“什麼算是人？”陳欣琦皺眉道，“本來就是人，好不好？”
怨靈努力了一下，才露出笑容，道：“對，我是人，你也是人，我們都是人，這樣很好！”
“說什麼呢！”陳欣琦白了他一眼，笑道，“想不想聽我說說你忘記的過去？”
怨靈笑容一僵，用力搖頭：“不想！”
“爲什麼？”陳欣琦驚訝道。
“不想就是不想，沒有爲什麼。”怨靈收斂笑容，低頭說道。
“那你找個話題吧！”陳欣琦搖搖他的胳膊，“我睡不着。”
怨靈道：“我沒有說的。”
“那就聽我說，現在沒有荊楚紅了，我雖然明知道這樣不好，但心裡就是開心，我也沒有辦法阻擋這種開心。”陳欣琦作無奈狀，笑道，“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那麼小，比我矮這麼多呢！”說着，用手往下狠狠壓了一下。
怨靈覺得有趣，點點頭，道：“那繼續說吧！”
“想聽了？哼！”陳欣琦舞舞小拳頭，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然後把身子微微傾斜，靠在他身上，說道，“你每天都跟現在一樣，枯坐在座位上。大家都說你是傻子，不可以做朋友。所以，我當時對老師的安排特別不滿。最可惡的還是，我主動跟你打招呼，你差點就打爆我的鼻子！而你妹妹荊楚紅更奇怪，一隻手就能把那麼重的桌子舉起來，這幅畫面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然後我才知道，你不是傻子。相反，你很聰明，很成熟。後來我才知道，你當時並不只幾歲，而比我們大多了。難怪懶得理我們呢！”
怨靈道：“爲什麼我比你們年齡大，就不想理你們？”
陳欣琦笑道：“你還問我？”想了想，又道：“應該是沒有共同話題吧！比如我現在，和一個五六十歲的人說話，也都沒興趣。”
“哦。”怨靈點頭，表示明白。
“誒，你別打岔，害我都不知道說到哪兒了！”陳欣琦不滿說了一句，思考了一下，道：“你明明這麼聰明，按理來說，成績一定很好。誰知道比我還爛，真是笑死我了！從那以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一起上課下課，開小差，在老師眼皮底下傳紙條，考試一起作弊，呵呵，想想覺得真是有趣。後來，我們一起去春遊，你竟然隔得老遠，都能感應到荊楚紅遇到了危險。然後你將慫恿她冒險的萬葉，給無情地殺死了……”
“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陳欣琦直言不諱道，“不是我被綁架然後被你救下來的時候，不是的！在那之前，其實我心裡就已經不知不覺地有了你的影子。但我一直認爲，那只是友情而已。被人綁架，然後看到你來救我，那時候，我的心裡真的好高興好激動好慶幸，更多的還是害怕，應該是後怕！如果你沒來救我，那我的下場敢都不敢想。當時，我感激你，卻不是因此而喜歡你。真的，你相信我嗎？”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怨靈神色一黯，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這一點，點頭回答道。
“我爸爸讓我趁你喝多了，套你的話，被你看出來後，我嚇壞了。生怕你不再理我。我記得當時你說你遲早都會走的，你說你只是一陣風，吹來了，又會被吹走。我聽了之後差點就哭了。然後下一次見面，我小心又小心地試探你，幸好你沒有生氣，還和以前一樣，和我談天說地。當時班上那麼多人，除了荊楚紅，你就只和我說話。我就覺得好高興，覺得，這是我的榮幸，現在回憶起來，真是好笑啊！”陳欣琦目光迷離，記憶飄到從前，露出一臉追憶的笑容。
“後來，你因爲荊楚紅和杜念打架，說你會殺了他。當時，你的樣子好嚇人好嚇人。如果當時我帶了鏡子，讓你自己看看，也一定會嚇一跳。而荊楚紅給的你那一巴掌，又讓我覺得很不滿。你對她那麼好，她還打你，真是不知好歹。後來，杜念死了，我親眼看到你將他和幾個人一起殺死。那一刻，我甚至產生了遠離你的想法。因爲我覺得，人和動物不一樣，人是有理智的，所以人不該殺人。我這種想法可能很迂腐吧！別人要殺你，你不殺了他，怎麼可以保護自己呢？”陳欣琦露出一絲複雜之色，道，“所以，我也知道，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就算我喜歡你，也都不可能擁有你。爲此，我好傷心。你能理解一個女孩子爲她喜歡的男孩，一個人躲在被窩裡悄悄的哭嗎？”
“我不懂。”怨靈道，“但我願意理解！”
“說得好聽！”陳欣琦擰了他一下，道，“我們一起去雲南香格里拉旅行，這是我第一次出去旅行，花了我爸爸好多工資呢！很很多人一樣，我也有旅行的夢想，只想將世界每個角落都去經歷，這樣，一生就有了極大的意義。香格里拉，多麼美麗神秘的名字。而那個地方，也都是那麼美麗，好像純潔的少女，又彷彿聖潔的女神！”
“爲什麼是女的，不是男的？”怨靈突然問了一句。
“別打岔！”陳欣琦臉上一板，不滿說道，“我牀頭的照片裡，那一刻，只有我們兩個！那張照片，就是在香格里拉拍的，你一點記憶都沒有嗎？”
怨靈搖頭，道：“沒有。”
陳欣琦失望之色呈現出來，道：“如果沒有完整的記憶，你的人生也都不完整了，真是可惜啊！”
怨靈道：“我的記憶很完整，只是你不懂罷了！”
“什麼意思？”陳欣琦問道。
“沒什麼，你繼續說吧！”
陳欣琦神色閃動了一下，頓了頓，又道：“荊楚紅這傢伙，粗心大意，竟然在那個時期沒有帶那個！真是好笑！於是我們一起出去，買東西，卻害的你被人打了一頓。當時我覺得沒什麼，說話傷了你的心。害你一時衝動，跑去殺人。卻被李永堂差點打死了。我當時嚇死了，以爲你真的死了呢！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所有的自責和後悔，都一下子不見了，留下的，就只有喜歡，深深的喜歡，甚至可以說是愛——我是不是很肉麻？”
怨靈一愣，道：“什麼是肉麻？”
“沒什麼。”陳欣琦閉上嘴巴，呵呵一笑，在怨靈臉上看了好一會兒，才道：“真是可愛啊！”
“可愛？”怨靈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當我得知荊楚紅還有個姐姐，而你在提到她的時候，那樣子，瞎子都看出來了不對。我心裡只覺得苦澀。看到她寫的詩從你嘴裡念出來，我當時就在想，古詩都過時了，我非得想一篇現代詩出來。可惜文采不夠，搗鼓了那麼久，寫出的詩也都不怎麼好。夾在那本《蓮花》裡面，也不知道你扔了沒有。”
怨靈神色一動，道：“沒扔。”將手一晃，書和背面寫有詩句的照片同時出現。
“還在耶！”陳欣琦驚喜地接過去，小心擦拭了幾下，然後翻開，笑道，“還保存得這麼完好！跟新得一樣！”
怨靈心道：“放在那裡面，自然是新的了。”
陳欣琦將照片反到背面，輕輕將詩唸了一遍，隨即嘆息道：“沒想到，那個寒假一過，你就再沒回來了。從此，上學的最後一點美妙都沒有了，成績也是一落千丈，能考上音樂學院，也都要顏括幫忙，哎，丟人啊！”
“本以爲再也不會見面，可在那一天，有人敲門，我打開一看，竟然你和荊楚紅！當時我表哥也在呢！我看到荊楚紅的語氣動作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就猜到你們的關係已經變了。我就在想，爲什麼你們要以這種形式出現？莫非是故意打擊我麼？等你們一走，我就哭了。哭得傷心死了，害我爸媽到現在都還在說這件事，你呀，真是可惡！”
怨靈道：“後來就再沒見了嗎？”
“你真正離開的時候，我們見過最後一面，你送了我這顆牙齒，我卻什麼都沒說。因爲，我知道，就算我說爲了我而留下來，你也不可能這樣做！”陳欣琦此刻脖子上掛的不是項鍊，而是玉觀音和那顆牙齒。
怨靈道：“如果沒有這顆牙齒，我根本不會來見你的。”
“因爲你只認識這牙齒，已經不認識我了，對嗎？”陳欣琦微微一笑，捧着怨靈的臉說道，“說了這麼多，嘴皮都幹了。你，可以親我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