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這裡已經有十幾年,而且也早已明白這是個上位者可以肆無忌憚草菅人命的世間,諸素素還是打了個寒戰。
安子常爲母報仇,無可厚非。殺了前朝昏庸的皇帝,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因此將自己家族的親人全部斬殺,卻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這是個偏激孤拐的男人。
諸素素不知該如何迴應,過了許久,她艱難地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能做得到,還是……儘量不要傷人性命吧。除非真的有生死大仇,比如昨晚的刺客,就連我都動手殺了一人。這是爲了自保,無可厚非。但是……”
安子常嗤笑一聲,“想不到你也逃不出婦人之仁。——我是大將,在戰場上殺的人更多。慈不掌兵,你不明白的。”說完又嘆一口氣,默然不語。
諸素素又想起來,面前這個美得妖孽一般的男人,是和蕭士及一樣,並稱“帝國雙璧”的將才之一。
他對於大齊的貢獻,不僅僅是殺了前朝皇帝這樣簡單,他帶的兵,消滅了前朝大周大將陰世章所掌的主力大軍。
所以他才能年紀輕輕,就受封大齊第一位國公爵。
也許,她不能用她習慣的那套法則來衡量他。
這裡有這裡的規矩律例。她只是個普通人,所以她只能適應這個社會,沒法讓這個社會來適應自己。
諸素素感慨道:“雖然有些決絕,但是像你這樣快意恩仇,這個世上。也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
安子常有些意外,負着手看了看她,便轉了話題,道:“我給你帶了一車皮子。還有一車緙絲、蜀錦和雙林絹,剛剛給霜兒送過去了,讓她幫着找幾個針線上人給你裁衣裳。霜兒說,天竺棉布做內衫更好。我已經讓人回去取了。我以爲你不喜歡天竺棉布。”
天竺棉布,其實就是後世的純棉。諸素素知道,這裡還沒有棉花,有的只有苧麻織成的綿布,但是上好的苧麻布,一點都不比後世的埃及棉差。
不過天竺棉布還是穿起來更舒服,因爲是她熟悉的感覺。綾羅綢緞雖然看上去好看,但是貼身穿還是有些不舒服。
諸素素只在杜恆霜和毅親王妃那裡見過天竺棉布做的中衣,曾經豔羨不已。
聽見安子常說他有天竺棉布。諸素素眼前一亮。也沒有客氣。笑着福了一福,道:“那就多謝安國公了。”
安子常笑着拱手,“客氣客氣。”然後又道:“明日賞春宴。你就不要去了。我會向陛下求一道賜婚的旨意。”末了又道:“如果你反悔了,明天早上辰時之前派人去京兆尹府上找我。我就不求陛下賜婚了。不然的話,你知道,陛下一旦賜婚,你想反悔都不行了。”
諸素素笑着道:“安國公太客氣了,只要你不反悔,我是不會反悔的。”說着對安子常眨了眨眼,“我貪慕虛榮,既然有國公夫人做,自然是不會放手的。”
“那你要有準備,嫁給我,我府上侍妾一大堆,以後也可能有二房,或者,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只有安置外室了。”安子常似笑非笑地道。
諸素素有些不高興了,收起笑容“喂”了一聲,“安子常,你有完沒完?——我就不信,你向那誰求婚的時候,也敢跟她這麼說。”
安子常知道她說的是杜恆霜,跟着大笑道:“你不知道,得寸進尺乃人之常情麼?你這樣大度,我自然要多多要求。若是跟她求婚,我自是不敢有二心。——我要敢有二心,她能一箭把我釘在牆上做掛毯……”說得眉開眼笑,似乎被人威脅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
諸素素無語,悻悻地道:“那你是看我太大度寬容了?——我跟你說,我也能整得你死去活來……”
安子常笑着搖搖頭,站起來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我走了,過了年再來見你。”說着已經快步走了出去。
杜恆雪也起身了,聽說諸素素去東次間見安子常,便自己洗漱一番,去自己的小廚房親自給姐姐杜恆霜把做的藥膳熱了,裝在食盒裡,親自送了過去。
杜恆霜的正院裡,她正帶着兩個孩子和蕭士及一起吃早食。
杜恆雪的藥膳送得正是時候。
杜恆霜招呼杜恆雪一起吃早食。
杜恆雪笑着放下食盒,道:“我那裡有素素呢。姐姐、姐夫你們吃吧。”又向平哥兒、安姐兒打招呼。
平哥兒、安姐兒衝她眯眯笑,抱着自己的小碗吃得很是香甜。
今天是臘月三十,除夕。
按照大齊習俗,吃了早食之後,中午不會再吃午食,要一直等到晚上,全家大小一起吃晚食,也就是年夜飯,然後一起守歲,守到過了午夜才行。
杜恆霜就囑咐杜恆雪,“早上多吃點,另外準備些點心墊一墊,離晚上吃年夜飯的時候還早,別餓壞了。”
杜恆雪笑着應了,等杜恆霜吃完藥膳,纔將碗筷收回到食盒裡面,回到百草堂。
安子常已經走了,諸素素去了浴房洗漱。
杜恆雪便叫了飯菜過來,等着諸素素一起吃早食。
吃完跟她說了今日的安排。
諸素素是病人,一直強撐着,就道:“雪兒,你跟着你姐姐他們去過年,別管我。我晚上要早些睡。你記得給我弄些好吃的,我吃完好歇着。”
杜恆雪點點頭,“素素姐放心,都會給你預備着。”
諸素素吃完早食,又喝了藥,就回去暖炕上躺着睡覺去了。
杜恆霜那邊正忙着最後一次打掃庭院,去祠堂請神主,應到正院中堂之上。
廚房裡人來人往。各司其職,都在爲柱國侯府的第一次年夜飯做準備。
到了掌燈時分,柱國侯府從大門、儀門、到大廳、暖閣,然後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一直到正堂, 一路中門大開。甬道兩邊階下一色硃紅大高燭,點得如同兩條金龍一般,將整個柱國侯府從大門到正院的這一條線照得燈火通明。
柱國侯府的中堂之上。擺開了柱國侯府第一次年夜飯的席面。
最上首三張長席並列。
中間坐着一身貴氣打扮的龍香葉。她是柱國侯府的老夫人,自然要坐在最高的位置。
她左面坐着蕭士及,右面坐着杜恆霜。
從上首往下,每人面前一個條案,大家都跪坐在條案之後。
吃得菜餚都是擺在衆人面前自己的條案上。
平哥兒和安姐兒是頭一次跟爹孃一起過年,激動得不得了。
他們一左一右,坐在杜恆霜身邊。
年夜飯上菜,先是六冷盤,六蜜餞。六鮮果和六乾果。然後撤下去。每人面前再換上六個熱氣騰騰的熱菜。無非是雞鴨魚肉,還有海蔘、鮑魚、江瑤柱等發起來的海貨。
蕭家主子面前的菜餚,都是杜恆雪親自掌廚。連一道小小的肉醬都做得美輪美奐,滋味鮮得讓人掉眉毛。
平哥兒和安姐兒吃得非常開心。
杜恆霜只顧着給兩個小的夾菜舀湯。自己都沒顧上吃一口。
蕭士及在對面看見,忙從自己的席面上過來,跟杜恆霜跪坐在一起,幫她照應兩個孩子,對她道:“你也吃點吧。忙了一天,還空着肚子,等會兒回去又要胃痛了。”
杜恆霜忙端起羊肉黨蔘清湯喝了一口,十分鮮美滋補,還特別補氣生津。她就笑着舀了一勺湯遞到蕭士及嘴邊,“你也喝一口。我知道你不愛喝湯,但是今兒晚上要守歲,還是多補一補,不然太傷身子了。”
一家人在上首其樂融融。
杜恆雪在下面看了十分高興,胃口大開,還多吃了一碗飯。
蕭泰及和龍淑芝坐在蕭士及那邊下首的席面上,看見蕭士及離開自己的條案,跟杜恆霜和兩個孩子坐在一起,兩人相視一笑。
蕭泰及看了看龍淑芝高高隆起的肚腹,笑着輕聲道:“就快生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龍淑芝笑道:“無論男女都好。”末了,又道:“其實,對咱們這樣的人家,生女兒比兒子要強。若是女兒能跟大嫂一樣,生得花容玉貌,就更好了。”她外祖清河崔家,就是太子妃崔真真的孃家。
蕭泰及也想起了崔真真,就又跟着想起太子已經禮聘崔家三房的嫡長女崔蓮蓮爲良娣,而崔真真是崔家大房的,她和崔蓮蓮,是堂姐妹的關係。
“岳母前些天過來,說崔家三房已經着急地把崔蓮蓮送到東宮做良娣了,東宮到現在連客都沒有請。”雖然良娣不如正妃,但是也比一般的侍妾要高貴許多,也是正式上了皇家玉牒的。
龍淑芝壓低聲音道:“我聽說,那崔良娣十分妖嬈。她一進東宮,太子就沒有去過太子妃的寢宮,一直招幸崔良娣呢。”
蕭泰及好笑,“其實不管太子妃還是良娣,都是崔家人,她們兩人不會也爭風吧?”
龍淑芝撇了撇嘴,“就算是親姐妹,該爭的男人也還是要爭的。更何況那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大齊的太子殿下啊。”
龍香葉來笑眯眯地招呼大家吃年夜飯,可是沒一會兒的功夫,自己的大兒子去跟他的媳婦孩子一桌吃飯去了,而一向最疼的二兒子,又只顧着跟他媳婦竊竊私語,再看看蕭嫣然,正跟杜恆雪那外四路的親戚相談正歡,竟然沒有一個人顧及到她的臉面。
龍香葉繃緊了臉,將筷子啪的一聲,重重地放在條案上。
在她身後伺候的大丫鬟梅香忙躬身問道:“老夫人,您想吃哪一道菜?奴婢伺候您。”
龍香葉冷笑道:“我一個孤老婆子,哪配讓你們這些大小姐伺候?——還不去吃你們的是正經!”
杜恆霜在旁邊聽見這話不像,笑着道:“婆母,您這樣說,讓您的兒子、女兒,還有孫子、孫女的臉往哪兒擱啊?!”
龍香葉嗤笑一聲,翻了個白眼,“我還有兒子、女兒?——我還以爲我是個孤老婆子呢!”
杜恆霜收了笑容,看了蕭士及一眼。
蕭士及嘆口氣,站起來,來到龍香葉的條案旁邊,躬身問道:“娘,你是怎麼啦?大過年的……”
龍香葉正眼也不看他,耷拉着眼皮看向中堂前方空曠的大廳,沒精打采地道:“咱們家沒有歌姬嗎?讓她們過來跳舞助興,也是養她們一場。”
柱國侯府當然有歌姬,不過都在外院,是用來饗客的。將她們叫到內院唱歌卻是不妥。
蕭士及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話,笑着給龍香葉夾了一筷子筍乾炒肉,放到她面前的碟子裡,“娘,我來陪您吃年夜飯。”說着,將條案上各種菜夾了一筷子,堆到龍香葉的碗裡。
“我說要有歌姬,你沒有聽見嗎?”龍香葉極是不滿,瞪了蕭士及一眼。
蕭士及收了笑容,淡淡地道:“孩子們在這裡,要歌姬不妥。”算是明確拒絕龍香葉的要求。
當着衆人的面,龍香葉覺得十分丟人,不由犯了孤拐左性,逼蕭士及去把歌姬叫進來助興。
蕭士及不肯,龍香葉就看向杜恆霜,笑道:“霜兒啊,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你就跟老大說一聲,讓他破個例吧。你放心,我知道歌姬就是個玩意兒,在外院饗客,上不了檯面,更是不能威脅到你的地位。求求你了,就讓歌姬過來唱一曲吧。”
杜恆霜默不做聲,她身後的歐養娘笑着道:“老夫人,除夕供着祖宗呢,這樣叫歌姬佐酒,實在是不合規矩。”
龍香葉這半年被歐養娘的“規矩”折磨得疲累不堪,此時又見歐養娘奚落她,龍香葉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將手裡的酒杯重重一頓,惱道:“你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僕婦!敢跟我犟嘴,你信不信我讓我兒子將你趕出柱國侯府!——讓你拿着雞毛當令箭!”
歐養娘沒有把龍香葉的威脅放在心上,但是也沒有再說話,低眉順目站在杜恆霜背後。
杜恆霜這纔出聲打圓場:“養娘,天也不早了,你下去吃飯吧。這裡有知數伺候就可以了。”
龍香葉今日心裡悶悶不樂,又喝了點兒酒,此時酒蓋住臉,騰地有一下子站起來,怒道:“杜恆霜,你就執意要跟婆母作對麼?你信不信我讓你去跪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