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們的關係是在高二時確立的,這一切得從易筱家裡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講起。

那是臨近高一期末考試的時候,易筱的媽媽發現她的爸爸竟然有了外遇!她的爸爸是教育局副局長,她的媽媽在財政局工作,所以她爸爸平時接觸的人自然比較多。那幾天裡,她媽媽和爸爸吵得很兇,平靜的家庭從此佈滿陰霾。最後易筱的爸爸向她媽媽承認錯誤,日子才緩慢地恢復到以前,但彼此心中的不滿,卻日漸滋長。

那幾天,易筱的心情落到低谷,每天以淚洗面。她咬牙切齒說她恨爸爸,以前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沒想到竟然背叛我們!現在成爲傷害我最深的人。我耐心地安慰她,開導她,給她重新站起來的信心與勇氣,整個寒假,她每天都和我一起學習。

可能日久生情,也可能是我的真誠感動了她,最後我們走到了一起。

在她父母吵架半個月後,爲了讓她儘快走出家庭的陰影,我約她去郊外看日出,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和女生外出旅遊,因此準備得很充分。

那天早晨五點,天還未放亮,我們就出發了。我騎車帶着她,車籃子放了許多食物,她左手拿着我做的紙鳶,右手很不自然地抓着我腰間的衣服。我們的車子在路邊快速地行進,清晨的霧氣很濃,前方白茫茫一片,偶爾有汽車從身邊飛速穿過,一陣風帶起了她那白色的裙子。

“這是我有史以來起得最早的一次。”她興奮地說。

“是嗎?”我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你看,鳥兒唧唧喳喳地叫着歡迎我們呢。”我手指向在我們上頭翻飛的燕子說。

“崔寧,這是我十七歲的第一次遠行。”

“不會吧?以前你沒去過遠的地方嗎?”

“我指的是單獨和男生出來的,而且是坐單車的遠行。”她平靜地說,但還是聽得出當時她正微笑着。

“那樣啊。”我傻傻地點點頭,心裡覺得比吃了蜜還甜。

“這是不是你的第一次?”

“嗯。”嘴上這麼回答,卻不知她說的是什麼。我心卻飄得很遠很遠,這時似乎看到易筱手握着風箏線,我站在她的身後望着她看,我們一齊對着天上的紙鳶唱起了歡快的歌兒。

其實我們將要去的是一個荒廢的山腰,高大的山連綿不斷,山上有一股清泉流下來,彎彎曲曲地延伸到山腳下的稻田裡。我讀初中的時候經常去那個地方,那裡是我同學的故鄉,只是我們都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可能是心情好的緣故,車子騎得很快,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累,她的手抓得更緊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我們聞到空氣中夾雜着泥土與青草的氣息。易筱高興地說每天呆在房間裡悶得發慌,現在終於可以出來觸摸大自然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山泉,但從山腳到山泉,還有盤踞在山腰的一段長長的山路。山腳下是一片片廣闊的稻田,我們望到田裡辛勤勞作的農民,幾個坐在田坎上啃大餅的小孩,他們的頭上戴着大大的草帽,儘管太陽還沒露臉,也許小孩發現了我們,他們歡快地跑到大人的身邊嘀咕着,於是大人擡起每天對着土地的面孔,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

易筱覺得他們正用一種不可捉摸的眼神看我們,就用手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們快走,我推着車,她的手放在裙底邊,低着頭緊跟着我。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隱隱約約聽到孩子們發出歡呼的笑聲。

遠遠的天邊隱隱散發出絲絲的泛紅,像是山頂上燃燒的東西,清澈的山泉順勢往下流,正發出咚咚的聲音。

峰迴路轉,崎嶇的山路在山腰上蜿蜒地延伸着,當我們看到山腰間湍急的流水時,易筱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山上沒人,車子自然是不怕被偷的,但爲了安全起見,我還是將車子鎖在一棵樹旁。

我們忘情地沉浸於眼前的幽靜中,鳥兒在廣闊的天空中翱翔,魚兒在潺媛流水中嬉戲,蟋蟀發出細瑣的聲響……

易筱俯下身子,手掌作成一隻瓢,且捧起清澈的泉水,她嗅了嗅,微笑的看着我。

“泉水有點甜甜的味道。”

我也俯下身子,雙手捧起泉水洗臉,太陽在山頭隱隱發出淡淡的光芒,我們得爬上山頂纔看得到初升的旭日。

山路很是陡峭,還有不少亂石殘碑橫在小山路上,我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去拉她的手,爬上山頂時,我下意識地鬆開她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心溼溼的。

我們在一棵高大的松柏站定,看見風正從山的那邊吹來。

太陽已經露出了大半臉,晨曦的光芒從山上的樹葉間隙中照射下來,我彷彿看到了燃燒着的生命。

接受第一縷晨曦的光芒始終是祖祖輩輩在田裡辛勤勞作的樸實的農民,我曾看過七十歲的老人在田裡耕種,八十歲的老人在集市賣自家種的果蔬。這些老人對天地一心無所求,只希望自己的兒孫能活得比他們長,過得比他們好。

站在山頂上向下俯瞰,一切皆收眼底,農民黝黑的皮膚和耕牛的膚色一樣,山腰上雜亂地橫着一座座墳墓,在墳墓長眠的老人,從農宅出生的小孩,墳墓與農宅相向而望。無論是在農宅,或是在墳墓,好象都是他們自己的“家”,從農宅到墳墓,他們只是“搬家”,年紀大了,都要“搬家”,誰也不能逃脫這種宿命。這些老人從未走出屬於他們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很小,他們的世界又很大。

廣闊的土地,生生不息。

我們並肩站在高高的山頂,廣闊的土地上,很多小孩赤着腳在土地上奔跑着,孩子的笑聲永遠是那麼地真實那麼地純潔,他們並沒有因物質的匱乏而眉頭緊鎖。

當我看到身邊的易筱時,發現她正對着太陽升起的地方緊閉雙眼,女孩的腦海裡在想些什麼,不是我們男生所能懂的。

“再高的山也高不過我們的肩膀啊!”易筱感嘆道,一幅怡然自得的神情。

看完日出,我拘謹地拖着她的手走下山腰,山腰的墳墓寂寞地躺着。我們在一塊殘破的墓碑前停下,只見上面刻着:劉氏媽,大房子孫,民國二十三年立……。由於年久失修,有很多墳墓殘破不堪,存放骨頭的瓦缸也破碎了,骨頭橫豎在墓碑前,墓碑的字跡幾乎無法辨認,顯然從未有人來祭掃。倘若墳墓的主人真能感知,不知是什麼心境?

這時我想起了掃墓時伯父曾跟我講起的故事,那時正值“文革”,“文革”期間取締一切封建迷信活動,連清明節掃墓祭祖也被當做迷信活動被強行取締。所以每到清明節,爺爺帶着伯父爸爸十多號人只能在三更半夜時偷偷地出發,後來由於管得嚴,他們就沒再去了。“文革”結束後,很多人記不清墳墓的確切位置,記得的也找不到墓碑了。

風空空吹過,廢棄的墳墓橫七豎八地躺在山腰上,墓碑的縫隙長滿了生命力頑強的雜草,雜草已經爬上了墓碑,它們在日升夜落共守一份悽靜。山腰上還有許多廢棄多年的山洞,裡面黑呼呼的,我拋進幾個石頭,竟然從山洞裡飛出一羣蝙蝠,嚇得我們連連向後退了好幾步!

易筱責怪我多事,她要我帶她去泉水流動的小山泉。當我們走向小山泉,隱約聽到咚咚的流水聲時,我轉過頭朝墳墓那邊望去,清晨的陽光溫暖地落在墳頭,幾隻小麻雀停在墳頭上唧唧喳喳地叫着。

我交叉着雙手祈禱,但願每一天的陽光,照亮這座山上的每一處墳墓,照亮這些墳墓下的每一個靈魂……

湍急的泉水衝出一條幽深的山谷,山谷旁堆砌着雜亂的石頭,易筱的小手軟軟的,柔和的手背貼在我的手心上,令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服。山泉那頭有個池塘,塘上漂浮着大片大片的浮萍,偶爾聽到青蛙咕咕的叫聲。我們在泉邊站着,清澈的泉水從遠遠的高山流下來,潺潺的泉水汩汩地流着,從高山上的泉水注入可容納二十來人的小山泉後,又繼續流向山腳,魚兒在長年流動的泉水中越發精靈,我剛舉起石子,它們就迅速串進雜密的水草裡。

易筱柔順的長髮隨着習習微風拂到我的臉上,夾帶着清新的味道。

我們面對面坐在大石頭上,我幫她脫下鞋子,四隻腳丫浸在清澈的淙淙流水中,流水從我們的腳趾處穿過,依然向下流去,泉水出自天然,浸在流水中的腳丫自然感到清爽冰涼。易筱嘻嘻地歡笑着把小腳丫架在我的腳背上,我提起腳上下襬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