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覺得我又笑又哭,顯得有多諷刺。
畢竟啊,生活它就踏馬的要多諷刺有多諷刺。
我終究是低估了張代的冷血。
在我危難之際,在我容易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驕傲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朝他發出求救的呼聲,他在連連掐掉我五次電話讓我不得已給他發信息下,他在五分鐘內冷冰冰地回覆我:你能不能懷上孩子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用這樣自欺欺人的方式來博取關注。我要照顧奶奶,沒空配合你這麼幼稚的把戲。
這個在我匆匆歲月裡,以橫衝直撞的方式闖進我生命的男人,這個即使將我的心揉碎即使讓我輾轉跌宕四年也無法將他深埋的男人,這個在四年滄海桑田後像一塊狗皮膏藥般貼上來,無所不用極其又是送花又是送烤餅乾又是送焦糖布丁,還跟我一路直接衝那些對我口出污言穢語歹徒痛下狠手,甚至枉顧自己受傷也要對我表現得關懷備至的男人,這個終於讓我感動終於讓我堅硬的心軟化成棉花,願意陪他再走一遭的男人,這個曾經說他愛我如命視我爲天讓我心甘情願將自己重新徹底交付的男人,這個在我檢查出身體有恙可能無法正常生育他很低落卻不斷安慰我的男人,這個讓我愛過恨過把我的心拼過起來也揉碎的男人,這個以背叛的方式終結我所有期待卻讓我仍然無法放下的男人,此刻他終於再贏了我一局。
他終於贏我,也終於徹底斬斷我對他所有的期待和不捨。
我知道,就算他接到消息之後朝我奔赴而來,我也未必能保住自己的孩子,我不會怪他,但我無法不恨他。
顫抖着手指,我按了個回覆鍵,然後就着眼淚打下幾個簡單的字:離婚吧
連個句號都懶得再加,我正要按個發送,鄭世明有些手足無措:“唐二,你沒事吧?”
我側了側身:“鄭世明你忙你的去吧,等我出院了,花了多少錢我再還給你。”
飛快地按下發送鍵,我終於將那三個字成功了發出去,但與此同時所有支撐着我的力氣,就像是憑空消失了般,我像是忽然隻身走進沙漠,在無邊無際的乾燥裡面盤踞着寸步難行,我的眼眶也瞬間乾涸,再無以爲繼的眼淚奔赴出來,我就這樣躺在牀上,用手按着肚子,猶如行屍走肉再無半點聲息。
我以爲我這般無意識的自暴自棄,最終會讓我餓死或者是渴死,但那些源源不斷打進我身體裡面的點滴,它在我的身體裡面不斷地穿梭着,將我從奄奄一息中一次次拯救過來,我就這麼苟延殘喘煎熬着,死不去,也無法徹底復原過來。
完全是不知時日,我堅持着同一個姿勢躺了不知道多久,因爲動作固定腰痛得死去活來,我完全撐不住平臥過來,卻看到鄭世明仍然坐在那裡,他一動也不動,正盯着我看。
眉宇間全是皺意肆虐,鄭世明小心翼翼地試探:“唐二,不然我給張總打個電話?”
我搖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笑,但我知道我的笑容很怪異:“不必了。”
更是像如履薄冰,鄭世明的語氣拿捏得更小心:“唐二,我沒有八卦你私生活的意思。我只是以過來人的身份與你說一句,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會有意見分歧這類情況,這個….”
我打斷:“老鄭,我現在是在哪個醫院?仁愛對吧。”
鄭世明的雙眸一暗:“不是。你當時情況太糟糕,仁愛那邊資源跟不上,那邊急診醫生建議我帶你到北大醫院。”
我拼命咬脣,咬到有痛覺涌上來才鬆開:“醫生有沒有說,如果早一點到醫院,情況會好一點?孩子會留下來?”
嘴角抽成一團,鄭世明緩緩搖頭:“醫生只是說,如果再晚一點,你會因爲大出血休克,連命都可能不保。”
得到這樣的答案,並未讓我的心好受一些,它反而空蕩蕩到似乎把泰山擡來,都塞不滿。
我的那些想象力差點要我的命,我像是陷入了一場與自己較量的執拗中:“醫生有沒有說,我是因爲勞累或者是吃錯了什麼,纔會導致這樣的?”
鄭世明的手擡了擡,他似乎想朝我伸過來,但還沒落到我的身上,他遲滯了一下,他的手隨即懸掛在那裡:“唐二,你不要自我責怪。我已爲人父幾年,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一個生命從孕育開始,就逃脫不開優勝劣汰這個規律,你只是和這個寶寶緣分沒到。你還年輕,你的生活有大把可能,你不必如此苛責自己,拼命鑽牛角尖,讓自己更難受。”
我忽然特別害怕沉默,我怕沉寂下來我的那些想象力會徹底的摧毀我,我會拼命反覆去想,鄭世明他說這些不過是爲了安撫我跌宕起伏的情緒,這次的事件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這肯定是因爲我有些東西沒有注意到位,才讓來之不易的小生活悄然而至,也悄然離去。
用因爲打點滴過多而有些浮腫的手揉了揉眼窩子,我拼命想繼續說話,但我反覆吞嚥好一陣,卻只能擠出一個字來:“嗯。”
似乎窺見了我的窘迫,鄭世明主動繼續說:“昨晚是這樣,你載我們回家之後,黃娜打給我,說她好像不小心把她的東西塞進我的公文包裡了,讓我幫忙看看,我打開公文包查看時,發現你近期做的工程筆記莫名其妙的也落我的公文包裡了,我想可能是我喝得有些上頭,把你的東西塞進去的,我怕你發現它不見了着急,就想打電話告知你一聲。”
停了停,他躊躇着有些愧疚:“如果我當時在發現你的小本子,不糾結那麼久,第一時間給你打去電話,你就不用遭那麼多罪。”
我有些不知所措:“你能幫忙,我很感謝。你這是折煞我。”
鄭世明搖頭:“我們是朋友,相互幫忙應該的。”
站了起來,鄭世明又說:“你肯定餓了吧,吃點東西?”
胃空空蕩蕩,我一點想吃東西的慾望都沒有,我搖了搖頭:“不。”
有些侷促,鄭世明噢了一聲,他搓了搓手,有些訕訕然坐回到椅子上。
我害怕的沉默,它終於如期而至,而我雖然恐懼,卻沒有打破它的餘力,我平躺下來,目光像是被膠水黏連住了般,直挺挺盯着天花板看。
直到一陣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摸索着抓起手機瞅了瞅,張代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着跳動着。
我咬咬脣,接起。
沉默,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用靜謐對峙了差不多兩分鐘,他終於主動開口,他直奔主題,聲調裡滿滿是結了霜的冷漠:“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當面協商下財產分割的詳情。”
掃了坐在一旁的鄭世明一眼,他幫我那麼多,我實在無法厚着臉皮讓他走開,但我也用不着多努力去壓低聲音,反正我的聲音要多低有多低,我散淡道:“我還沒斷手斷腳,錢我可以自己掙,反正抽個空,把證換一下就好。”
我倒不是有多高風亮節,我也不是有多視錢財於糞土,我只是覺得,我留不住自己的孩子,留不住自己的婚姻,既然有那麼多的留不住,那我也不想留下他的錢,來膈應我噁心我,時不時提醒我,這場我與他的短暫複合,給我造成的缺口到底有多大。
聲音裡面沒有任何的情緒浮動,張代的語氣卻是不容置疑:“我不想讓外人覺得,我張代虧待你!這樣,你明天晚上八點回香蜜湖一趟,我們面談。”
說完,他徑直把電話撂了。
電話嘟嘟的聲音,在我的耳朵旁迴盪着,要多刺耳有多刺耳,我怔了好一陣,才恍惚着將它丟了下來。
果然,在我與他的這段婚姻裡,即使我曾經張牙舞爪,就像是一盆囂張的仙人掌,似乎我能掌控一切,但那不過是流於表面的形式。
原來真正擁有壓倒性強勢的人,永遠是他張代。
但,強勢也好,弱勢也罷,我再不甘,再憤恨,我也不會再沉湎在這一場已經生病,壞到入骨的婚姻裡面不能自拔。
我正在晃神間,剛剛似乎害怕影響到我通電話而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鄭世明,他冷不丁開口,語氣裡面那些皺褶就像彼起此伏的山丘:“唐二,你和張代這是要鬧離婚?”
沒有開口說話的衝動,我嗯了一聲算作迴應。
眉頭蹙了起來,鄭世明的語速加快一些:“唐二,我沒有八卦你私事的意思,我只是以過來人的角度,給你說說我的想法。我不知道你和張代之間,最近是不是鬧了什麼矛盾,但感情再好的夫妻,不可能一直都沒有矛盾分歧。年輕的小兩口,因爲生活習慣啊思維方式啊等等的差異,彼此結合在一起開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多少跟單身那陣有區別,反正都會有個磨合的過程。婚姻,它不是過家家的兒戲,它在開始之初需要謹慎考慮,在雙方考慮將它終結時,更需要謹慎。我認爲這麼重大的事,不能在衝動下做決斷吧。”
鄭世明誠摯滿滿的說那麼多,我感覺我再不迴應,似乎有些不禮貌,我強撐着散淡一句:“我知道。”
眉頭的皺意並未就此散去,鄭世明又說:“面對着婚姻,我曾經就是在特別衝動的情況下作出決斷,雖然我現在已經徹底看淡,但在剛開始的那一年兩年,我基本上每一天都在後悔和懊惱中沉淪。”
沒料到鄭世明的話匣子一打開,就與我推心置腹,我的眉頭也皺起來:“嗯?”
搓了搓手,鄭世明看了看我:“我和我前妻,也就是檸檸的媽媽,我們是大學戀人,我比她高一屆,迎新生的時候認識的,我大三時她成了我女朋友,我們一直走的比較順利,大學畢業之後齊齊來到深圳,我不願意啃老,她也願意陪着我一起打拼。我創業初期,日子過得特別艱難,她陪我吃了很多苦頭。剛剛開始我的生意沒什麼起色,我連個像樣的婚禮都無法給她,她沒一句怨言,戴着我花幾百塊買來的輕得能被風吹起來的戒指,簡簡單單領了證。”
臉色一斂,鄭世明繼續:“剛剛開始,我們窮點,但感情挺好的。後面隨着我的生意越做越大,我拿回去給她的錢越來越多,但我的應酬也越來越多了。我經常在外面忙得昏天暗地,而她過着喪偶式的婚姻生活。她的怨言越來越多,堆積如山,而我一朝得志語無倫次,我與她爆發了一場特別可怕的爭吵,在那場爭吵裡面她哭着說她只想讓我陪她多一點,爲什麼我就做不到。可我不認爲自己有錯,我認爲我在外面打拼,是爲了給她和給檸檸更好的生活,我也覺得自己很委屈,於是我們互不相讓。”
輕呼了一口氣,鄭世明的雙眸黯淡着:“那天爭吵之後,她提到了離婚,我正在氣頭上,想都沒想就說離就離。那時候我太年輕氣盛,也太自以爲是,我太想當然,多少也爲了面子不願意拉下臉皮,於是我和我前妻,就這麼把事辦妥了。當時,檸檸才1歲左右,原本上到法庭判決的話,檸檸是要判給我前妻的,但我前岳母她說檸檸媽還年輕,她要再嫁的話,帶着孩子不好弄,於是檸檸就留給了我。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檸檸所有的起居飲食都要我親手操持,我才慢慢的體諒和理解,我前妻對我的失望,到底堆積有多厚。我以爲我掙了錢帶回家,就是盡到了對家庭的責任,但我真的錯得太徹底。我後悔,懊惱,前後糾結了差不多兩個月,我下定決心想去把我的前妻追回,沒想到她僅僅在離婚後兩個月內,急急忙忙將自己嫁到了上海。”
說到這裡,鄭世明苦笑:“所以唐二,儘管我不知道你和張代之間到底橫陳着什麼,但我認爲,你不應該在自己的某種情緒崩塌之際作出任何決定,你該好好考慮清楚的。”
對於鄭世明這番毫無遮掩,願意將自己的過去拿出來分享,以此來勸解我,想清楚了再往前走,我很感激。
但我感激歸感激,我卻無法如同鄭世明那邊,將自己在他面前透明化,我無法開口告訴他,我和張代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
我無法開口告訴他,張代外面飄紅着的小彩旗,挺着個大肚子上門衝我耀武揚威過後,張代悉心陪在旁側,帶她去做產檢。
而面對着我深夜裡面放下所有驕傲的乞求,他冷血到只當是我幼稚的小把戲。
他看輕了我,而我也終於以痛失孩子這樣悲壯的方式,看清了他。
意氣闌珊,全是木然,我咧開嘴扯出一個毫無情緒的笑:“好的。”
停了停,我問:“老鄭,醫生有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嗎?”
若有所思一陣,鄭世明緩緩道:“沒什麼異常的話,明天早上就能出院。”
爲了應景吧,翌日早上天氣特別不好,雨時小時大,鄭世明幫着我辦好出院手續後,他恪守着界線,又怕久未進食的我會摔倒,他找了個實習的小護士,將我扶到了他的車裡。
在雨水瓢潑中,鄭世明把車開得很慢,在紅燈前他小心建議道:“唐二,吃點東西吧?”
想想鄭世明,在電話裡面聽我語焉不詳的呼救就朝我奔赴過來,幫着我輾轉跑了兩個醫院,又因爲我最終沒找別的人來,他把檸檸冷落在家已經兩個日夜,不管他站在什麼立場,經過這一事之後我終於慢慢的將自己的心態掰正過來,我覺得鄭世明他當之無愧朋友這個稱謂。
而我唐二何德何能,讓他要這般小心翼翼地維護着我脆弱得似乎一觸即破的心情。
艱難的,我點頭:“好,我請你吧。”
但在飯館坐下來之後,我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那臺完全沒電的手機一無所有之後,我的尷尬捉襟見肘:“額,我身上沒錢啊。原來我沒帶錢啊。這樣….”
不管鄭世明說的,他曾經多年輕氣盛,可此刻在我面前的他已經在時光的打磨下蛻變成最誠摯穩重的款,他適時解開我的尷尬:“朋友之間,誰請誰都是小事一樁,不用太過計較。”
請頓飯確實沒啥,但我住院產生的那些費用,我怎麼的都要跟鄭世明算清。
重新回到車上,我努力打起精神讓鄭世明把我住院繳款的單據給我,我算了一遍,回到沙尾我扶着樓梯上去,拿銀行卡又麻煩鄭世明將我送到金地花園的中國銀行,提了現金出來還給了鄭世明。
在銀行門口,我打着傘站在鄭世明的車旁,再次朝他表示感謝,我說等我忙過這一段時間,我會好好再請他吃個飯啥的。
隨着鄭世明的車漸行漸遠,我所有拼命壓抑着的莫名其妙酸澀的情緒,在頃刻間決堤,我用手按着肚子在雨中走得艱難,在不小心經過一家母嬰用品店時,我的眼淚瞬間決堤。
我就這麼一路哭着回到了家裡。
枉顧身上有些地方被雨水打溼,我直挺挺倒在牀上,用枕頭蒙上臉,嗚咽不止,我不知道怎麼着就睡着了。
我又開始做亂七八糟的夢,在夢裡面我的寶寶一點事都沒有,我的肚子隆了起來鼓鼓的,我在商場裡挑選着小娃娃要用的小衣服,在我眉開眼笑幸福要滿溢着將整個商場覆蓋淹沒之際,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我吵醒過來,也把我拽回了現實。
被夢境誤導,我伸手摸自己的肚子,那一片的平坦和空蕩,絕望再次席捲,我焉焉爬下牀,抓起手機看都不看就接起來。
那天傳來的,是張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