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坊在長安城西,隸屬於長安縣,長安城西多胡兒,金城坊亦不例外,但也有許多中土商賈在此置產。
黃昏時分,一駕馬車停在坊中一處宅院的側門前,車伕率先跳下車轅,四面張望一番,手一揚,同樣坐在車轅上警惕四顧的男子這才上前叩響了側門,門後之人顯然等待已久,約定的叩門聲響起後,幾乎是迫不及待的開了門,雖然是側門,但究竟是大宅院,馬車依舊從容通過。
沿着青石鋪砌的路足足過了三道門,纔在一處垂花門外停了下來,充當車伕的中年男子舒了口氣,下車抱拳對車內道:“娘子,可以下來了!”
“王三那羣人可甩掉?”聞言,車簾一動,當先下來一個十五六歲、作使女裝束的女郎,梳着雙丫髻,上穿翠色交領窄袖短衫,鵝黃齊胸襦裙,腕上一對銀跳脫,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生得很是可愛,她下車後也不等着去扶自家女郎,而是笑嘻嘻的問那中年男子,“那裡面有賀家眼線,自以爲不知道呢,娘子可不想叫賀六處處都把咱們動靜摸準了!”
中年男子笑道:“線娘請放心,王三郎在娘子的馬車上下了千里香,預備隨後追查,那輛馬車某已經處理了,另外還在當時入城的其他幾門的馬車上同樣撒了一點,今晚想必他們是忙得緊的。”
他說話時,馬車裡才又慢吞吞的下來了一個略長一兩歲的女郎來,這女郎俊眼修眉,略顯豐潤的一張俏臉,帶着幾分傲氣,她的身量極是好看,窈窕有致,即使靛底繡牡丹戲蝶訶子外的對襟廣袖錦袍刻意做得寬大也難以掩蓋。
見到這女郎,那中年男子更加恭敬,道:“娘子一路辛苦了,某已經備下香湯新衣,只是不知道娘子喜歡什麼,所選都是如今長安小娘子們喜歡的款式與顏色,娘子若有什麼喜好,只管吩咐!”
“這些都隨便。”李十七娘聲音聽起來十分乾脆,但看她這個人卻有點懶洋洋的,行動總要慢上許多,她懶洋洋的下了馬車,懶洋洋的四下裡看了一看,問道,“我們住什麼地方?”
“就在這道門後面,裡面砌了假山,還有一個荷花池,因此馬車進不去。”那中年男子顯然對她的習性有所瞭解,先解釋了爲什麼不讓馬車一直駛到她住的樓下,復親自引她進去,先側門內外之人也默默跟上,一行人轉過了垂花拱門,裡面果然是一個幽靜的小花園,幾處太湖石圍繞着一個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的花池,如今正是荷葉娉婷之時,時有蜻蜓蹁躚,斜對的岸邊,還築了一個涼亭,三面環水,透過池水可以望見池中散養着一羣錦鯉,見着人影便紛紛追逐,試圖索食。
荷池對過,便是一處精緻的小樓,李十七娘被引進樓中,迎面便嗅到了一陣異域的香氣,卻見小樓內陳設華美、器物明顯看出都是新的,卻有四個棕發綠眼、體態妖嬈的胡姬垂手侍立在堂下,見着李十七娘被引進來,紛紛交叉雙手,抱胸彎腰,以標準的長安官話問候道:“娘子安康!”
“她們便是你們尋的使女?”河北的胡人雖然不及長安多,李十七娘貴爲幽州節度使愛女,倒也不是沒見過,只隨意掃了一眼,便已瞭然。
這四名胡姬均着白衣,頭飾珠翠,如今雖然已經過了立夏,但長安究竟地處關中,還不算太熱,她們卻已經只着白色訶子式的上裝,外面僅僅披了一件輕紗,看起來和袒肩露腰也沒什麼兩樣,手腕上一迭上去至少七八隻鐲子,質地各異,腳腕上似乎還繫了鈴鐺。
“伊絲曼四人是大食人,但卻在長安長大,語言並無不通,而且柔順可靠。”中年男子輕聲說道,“長安知道娘子的人雖然不多,但望族如林,若臨時僱傭漢人,指不定七拐八彎的關係,就能與誰家扯上說漏,伊絲曼這些人卻不會。”
李十七娘嗯了一聲——世家大族總是分外看重血脈,他們也許不介意穿胡服與欣賞種種行商從萬里之外帶來的新鮮玩意,但骨子裡華夏衣冠纔是真正的正統,這些眉目深邃眼眸、髮膚色澤迥異中土人士的胡人,在世家眼裡,不過是些玩物罷了。
何況胡人在唐大部分都是從商,而中土自來就有仕農工商之說,商者卑賤,就是中土自己的商人,也素爲人所看不起,又何況是容貌迥然的胡人?
這也是長安西市被稱爲金市,是整個長安最繁華的集市,但連城珍寶,總是更多出現在東市的緣故。因此在甲第朱門鱗次相排的長安,臨時僱人,反而胡人靠譜些。
“賀六與他心愛的貴主怎麼樣了?”中年男子交代完了,見李十七娘沒有叫自己下去的意思,忙垂手站立,等待吩咐,李十七娘接過伊絲曼雙手獻上的一盞蒙山紫筍,呷了一口,悠悠問道。
中年男子頓了一頓,才道:“大約十日前,有人曾看見,貴主攜人遊獵樂遊原上,賀六聞訊帶着夏侯浮白挾弓趕去,與貴主曾遠離人羣私下相談,似乎……頗爲親密。”
“嗯?”李十七娘聽出他話裡的遲疑,揚了揚眉,“什麼叫做似乎?”
“只因貴主和他說完話後,就失了遊獵的興趣,徑自帶人經重玄門回宮去了,賀六還曾一路尾行相送,直到眼看着貴主進了重玄門才折向芳林門回了修政坊。”中年男子解釋道,“也許是貴主和他吵架了也不一定。”
李十七娘眯起了眼,淡淡的道:“賀六年少俊美,又擅騎射,聽說他所迷戀的那位貴主,也不過及笄之歲,居然過了這麼久,還沒能如願,看來,從前倒是我高看他了!”
“娘子不知,賀六覷中的貴主,是當今聖人胞妹,從前文華太后所出的元秀公主,這位貴主,在皇室的金枝玉葉裡面排行第九,據說美貌還要壓過乃姊昌陽公主,而且長安出色的郎君有許多,比如昌陽公主的駙馬崔風物,自幼被稱爲天上謫仙人!”中年男子道,“河北怎麼說也要向長安稱臣的,賀六在河北身份尊貴,在這位貴主眼裡,可未必會放在心上!以某之見,那位貴主之所以肯和賀六私下交談,想必也是利用賀六,意圖套出些河北的消息罷了,貴主們都是金屋玉堂里長大的,長安與河北貌合神離,她們並非不知,怎麼肯貿然下降到魏州去呢?”
李十七娘道:“下降不下降,豈是貴主說了算的嗎?你們這段時間,可打探到聖人的心意?”
“聖人卻是不願。”中年男子道,“上個月,宮中傳出消息,道韋造於紫宸殿上請求下降貴主於賀六,以離間我河北三鎮,結果被聖人使金吾衛趕打出殿,甚爲狼狽,事後,韋造還曾爲此拜訪了杜家。”
“哼!”李十七娘垂了垂眼簾,又擡起,擺手道,“伊絲曼是嗎?你們先下去!”
四名胡姬柔順的應了一聲,款步退出小樓,又體貼的關上了門。
周圍只剩下了忠誠於李家的心腹,李十七娘這才道:“韋造去拜訪了杜家?是杜家的什麼人?”
“是憲宗皇帝時的宰相杜青棠。”
“這個人我聽父親提過,當初,今上登基,着他告老,使韋造代替他的位置,父親在幽州得到消息,喜形於色。”李十七娘悠悠說道,“爲此還曾在後院裡使人特特設了一回家宴慶祝!韋造身爲當朝宰相,還是今上趕走杜青棠後才上位的,如今受了今上叱責,居然頭一個去尋他——你們還覺得,聖人當真是不願意將貴主下降賀六嗎?”
中年男子一凜,垂手道:“請娘子賜教!”
李十七娘指尖輕輕在案上有節奏的叩擊着,語氣悠閒:“這個韋造,是杜青棠的什麼人?”
“這個我知道!”其他人還沒回答,線娘已經拍手笑道,“當初使君爲杜青棠與今上不和而欣喜,娘子因此對杜青棠感到好奇,是遣了我出去打聽過的——杜青棠已故的兄長杜丹棘之妻,正是韋造之姊韋氏逸娘。”
“杜青棠在憲宗皇帝時恩寵無雙,憲宗皇帝被稱爲英明神武,乃是本朝中興之君,一生之中,所用所信的莫不是才華橫溢、有獨到之處之人,但若要說憲宗皇帝最信任的莫過於這杜青棠。”李十七娘淡淡的道,“但因爲文華太后的緣故,如今的聖人還在太子時就與杜青棠結了怨,憲宗皇帝之所以會選擇韋造爲當時的太子之師,未免沒有以此來緩和雙方關係,也是考慮到一旦太子繼位,給杜青棠留下緩衝。”
見衆人點頭,李十七娘卻懶洋洋的笑了起來:“藩鎮之制,從玄宗皇帝之後尾大不掉開始,到如今長安已經是有心無力,憲宗皇帝之前幾位聖人都是庸碌之君,致使天下使君猶如諸侯,不奉長安之詔或者說陽奉陰違者比比皆是,而憲宗皇帝繼位之後,先討彰義、再伐淄青,就連文華太后的母族郭氏,當初在長安何等煊赫?都因爲收取了西川節度使的賄賂,在杜青棠的堅持下,連同西川節度使一起被滿門抄斬!以儆效尤!這三鎮的遭遇嚇得宣武節度使兩次朝貢不說,還自請長居長安!當時,賀之方都被迫派兵充當了討伐淄青節度使的先鋒,並率先上表附和憲宗皇帝的伐詔!”
她悠悠的道,“這般手段的憲宗皇帝,使韋造爲太子師,難道用意僅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