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淳卻是忙得緊。
任秋之案自有孟光儀操心,從年初時候擔憂到這會的農事也因爲端午之後陸陸續續的降雨能夠鬆一口氣,韋造究竟是憲宗皇帝當初看中了指去教導東宮的人,加上憲宗皇帝的孝期纔出,餘威尚在,藩鎮都還安穩,豐淳如今頭疼的卻是後宮。
自芳儀趙氏小產之後,王皇后奉命調查其小產緣由,查來查出得出的結論卻是趙氏自己思慮過重又在還沒入夏的時候貪嘴多吃了幾塊湃過的瓜果所致。這個結果送到豐淳面前他倒是鬆了口氣,新人雖然是皇后下懿旨所聘,最初的人選也是皇后擬的,但具體五人卻是豐淳自己所指,他當然不希望這五個人裡面有心腸狠毒之人。
可是這結果報給了承香殿,趙氏卻怎麼也不肯相信,不顧自己還在坐着月子就鬧開了。
甚至拿着豐淳端午時賜下的珊瑚樹,將奉了皇后之命去探望她的杏娘臉上砸得滿頭是血,幸虧瓔珞知道杏娘乃是王皇后陪嫁,若當真打死在了承香殿,趙氏必定沒有好下場,這纔好說歹說攔住趙氏,使人送杏娘回蓬萊殿。
皇后王子節出身名門望族,一向御下寬厚,可這不代表她就當真怕了趙氏,尤其是宮裡已經有新人出來分寵的時候,王子節當即便一面使人召耿靜齋,一面派人去望仙殿裴才人處請豐淳。
豐淳雖然對她有心結,但也知道皇后能幹又識大體,絕不是見着他在其他妃嬪處就想着法子把他叫過去的人,因此雖然是晚膳時分,還是離開望仙殿去了蓬萊殿看個究竟。
這一天並不是耿靜齋輪值,王子節因爲杏娘面上破損,擔心留下疤痕,並不放心其他太以來看診,堅持派人出宮去耿家請人。所以豐淳到時,恰好撞見了杏娘滿頭滿臉的血,沒被血披到的地方卻慘白若死……王子節穿着絳色夏衫,帔歪簪斜,鬢蓬釵亂,手裡拿着一方帕子,坐在榻邊止不住的落淚。
聽到外面稟告豐淳到了,王子節才刷的站起身,先拿帕子抹了淚,復迎出來:“大家!”
“究竟是怎麼回事?”到蓬萊殿的路上,豐淳已經大概知道了經過,他感到很是煩心,因着昭賢太后的緣故,豐淳對王子節並不喜歡,但若說爲了趙氏廢棄王皇后卻是想都沒想過的,他的先祖高宗皇帝是做過這種事情,所廢棄的王氏還是王子節之先祖,可武瞾是什麼人?
哪怕是被她奪了帝位的中宗在懼怕她的同時,何嘗不是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千古以來,以女子之身而臨朝聽政、位登九五者,不過此一人耳!本朝對武周亂唐再怎麼深惡痛絕,然而面對無字空碑何嘗不深藏一分忌憚與欽佩?
趙氏……不過是個最尋常不過的因年輕美貌而得寵的妃嬪罷了。
然而豐淳如今護着趙氏卻也不只是爲了趙氏本身……還爲了韓王與魏王,尤其韓王現在已經啓蒙,總要念在皇子的份上,給其生母一份體面。
何況趙氏乍失一胎,豐淳如今膝下才三子,心裡到底是惋惜的。
只是……堂堂一國之後的陪嫁使女竟被一個小小芳儀打得頭破血流,有毀容之虞,這樣王子節還不發作,那也太可笑了!
“大家請看,這是杏娘奉臣妾之命去承香殿分送御苑呈入的瓜果時被趙芳儀拿端午時大家所賜之珊瑚樹生生打成這樣的!”王子節語氣平靜,至此仍不失望族風度,但任誰也能夠看出她眼中怒不可遏的火光,豐淳皺眉看了幾眼人事不知的杏娘:“爲何還不給她止血?”
卻聽皇后身邊的另一名大宮女梅娘不卑不亢道:“回大家,因珊瑚樹中有一塊嵌入杏娘頭顱,聽說若無太醫在場貿然觸碰反而會害了杏娘,因此皇后殿下使奴等在杏娘傷處先撒了一層止血的藥,可是杏娘頭上傷口太大太深,如今正在等待耿太醫!”
“……”夢唐初年的時候,因天下戰亂方平,滿目瘡痍,爲與民休養生息,當初定夢唐律時便明確規定過不許虐奴,皇室身爲萬民之表率,自是率先而行。文德皇后長孫氏在史上素有賢名,從高祖皇帝以來的歷皇曆後,幾乎沒有傳出過虧待侍者之事。
如今看着杏娘滿頭是血,再一聽她的傷情,豐淳雖然極想袒護趙氏,這會也覺得有點說不出口,皺眉之餘,不免心中對趙氏的狠毒有些厭惡。
“耿靜齋爲何還不到?”他嘆了口氣,“讓他好好替人看着,若用好藥,只管供給。”
杏娘不過是個奴婢,豐淳說了這幾句話也差不多了,她昏迷不醒着,梅娘忙跪下來代其謝恩。
王子節讓他看到了杏孃的慘狀,方帶着豐淳回到前面正殿,使柳娘上來奉了茶,揮退衆人,直奔主題道:“不知大家打算如何處置趙氏?”
“她方失了子嗣……”豐淳這麼一開口,王子節便知其意,她暗暗咬牙,面上亦露出忿色:“大家,聞說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趙氏失子,本是自己不當心又貪嘴,她明知道身懷六甲,卻偏偏縱容自己的口腹之慾!致使大家痛失子嗣!但念着她侍奉大家多年,也有韓王、魏王兩子,臣妾也未與她多計較,只想着等她出了月,再擇機會與她細細分說,免得再有下次!可誰知道臣妾一番好意,她竟得寸進尺——今日可以將杏娘差點打死,杏娘還是臣妾蓬萊殿上的宮女,乃是奉了臣妾之命去送瓜果的!那麼明日是不是六宮的宮人都需要繞着承香殿走了?本朝從初年起,太宗皇帝時就詔令善待奴僕,即使小康之家、目不識丁者,亦有惻隱之心,趙芳儀實在太過狠毒了!”
見王子節一反常態,咄咄逼人,豐淳驚訝之餘,不覺有些怫然不悅:“趙氏此事確實做得過了,但皇后難道沒有一點錯處嗎?”他身爲人君,精明之處,卻敏銳的抓到了王氏言語之中的漏洞,立刻抓住這點爲趙氏反駁,不冷不熱的道,“你既然明知道趙氏失子是因爲多食了湃過的瓜果,爲何還要使杏娘去送她瓜果之物?這豈不是故意刺她的心?趙氏因此失態,也是情有可緣吧?以朕來看,罰她三月俸銀,並取一批滋補之物給杏娘,也就罷了。畢竟,各有錯處!”
王子節坐在了五月暑熱的殿裡,因爲是突然走到正殿來的,這時候冰盆還沒擺上來,她心裡卻一陣陣的冷了出來,她望着就坐在了隔着一張烏檀木几案對面的豐淳,卻覺得他說不出來的遙遠,當年剛剛嫁進東宮的時候舉案齊眉的日子彷彿遠得隔了幾世,輕而薄軟的絳色夏衫袖子被她在案下揉捏得幾乎抽了絲,她面上神態卻依舊維持着恰到好處的憤怒以及世家望族悠久浸染才能始終保持的端莊風儀,凝視着豐淳的眼睛,一字字道:“大家可知臣妾爲何使杏娘送瓜果過去?只因臣妾顧念趙芳儀的心情,這幾次御苑來了瓜果,臣妾都沒分去承香殿,而是另擇了滋補之物送去,結果前幾日承香殿的琉璃過來,說芳儀很不滿意,特特派她來詰問臣妾是否有意剋扣了承香殿的用度!臣妾無奈之下,便讓杏娘送了一份去,順便還向太醫院求了幾道以瓜果入食療養的方子,因杏娘是臣妾身邊記性最好的一個,纔派她送去,以將方子告訴趙芳儀、身邊之人!”
說到此處,王子節面上的慍色,不知何時,已經盡數化作了悽楚幽怨之色,眼中蘊淚,卻兀自倔強着不肯落下,只是語氣裡終究帶出了哽咽之色,“臣妾自得先帝賜婚,侍奉大家,從東宮至此已有九年,自認雖然資質愚鈍,不堪先帝期望,也未能爲大家誕育子嗣,但也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怠慢,對六宮從來一視同仁、絕無虧待之處!卻不想在大家心目之中,臣妾卻是連方失了子嗣的妃嬪也不憐惜,還要拿她的心頭之痛去刺她的人麼?!”
王子節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其中向太醫院求問瓜果入食的方子一事只需遣人至太醫院一問可知,何況她請的太醫又是耿靜齋,杏孃的傷也不可能做假,豐淳原本對她的幾分惱火也不禁消散,到底有些愧疚,沉默半晌,才勉強道:“皇后這些年是辛苦了,朕方纔不知真相,卻是委屈了你。”
他這麼一說,王子節睫上顫了半晌的兩滴清淚方落下,然而她到底是六宮之主,卻不至於就勢嚎啕大哭起來,抿了抿嘴,將呼吸調勻了,才繼續道:“臣妾惱趙氏,也不只是爲了杏娘。”
“昌陽公主數日後就要下降,宮裡出了這樣見血的事情,還不知道公主她心裡會怎麼想,何況臣妾這邊許多事情原本都是杏娘接手的,其他梅娘、柳娘、桃娘她們也各有差事,如今生生的少了一個人……”王子節冷笑,“趙芳儀這一珊瑚樹下來,昌陽公主的下降還是大家登基以來頭一件喜事呢!”
王子節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她不必提任秋案,豐淳少不得也要想到,前朝後宮,這一番權衡下來,不得不收了庇護趙氏的心思:“那麼趙氏如何處置,皇后拿主意就是。”
他頓了一頓,到底說了那句話,“皇子長居紫宸殿究竟不成體統,算一算趙氏也快出月了,皇后辛苦幾日,明日就將韓王、魏王接到蓬萊殿來,待趙氏滿月,就送回承香殿吧。”
王子節兜兜轉轉,總算讓他說出了這句話,只覺得心頭的鬱忿之氣方消了一些,見好就收道:“臣妾領諭!”
這一夜承香殿裡的趙芳儀等啊等,卻等來了豐淳歇在蓬萊殿的消息,驚愕得簡直不能言語,她一再的向琉璃確認這個消息:“大家竟然住在了王氏那裡?今日可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
“回芳儀,確實如此,聽蓬萊殿那邊的人說,大家去看了杏孃的傷,很是惱怒,在蓬萊殿用了晚膳後就未離開。”琉璃是趙氏身邊大宮女中最沉穩的一個,上回趙氏小產那日,在殿外攔住了元秀的就是她。
她這麼說了,趙芳儀再無懷疑,臉色瞬間變得灰敗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