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盧二十五娘

山雨來的快,到了晚間便轉爲淅瀝,在竹樓內聽起來其聲如磬如缶,翌日醒來,但見山色空濛,四周草木尤其的新鮮,翠色慾滴。

採藍采綠按時進來伺候,元秀懶洋洋的起了身,讓她們商量着梳了垂練雙髻,不飾珠翠,只像上回在樂遊原上一樣縛以綵緞,淨面之後,取螺子黛描了眉,點了一滴脣脂,便算作裝扮好了。

如此換上了杏子黃底掐絲繡鵲訶子,下系粉綬銀泥藕絲裙,外面鬆鬆的罩上了牙白撒繡翠色如意紋的半臂,腰間束着秋香色厚緞松紋玉勾帶,薛氏在旁端詳片刻,道:“雖然俏麗,但身爲帝女究竟太素了些,在珠鏡殿倒是無妨,這裡是別院,就算不顧及着郭旁這幾人,禁軍瞧見了也難免失了氣勢,到底還是加些首飾的好。”

薛氏這麼說了,採藍、采綠自然無不應從,當下打開銀鎏金神獸寶相花紋銀盒取了一隻赤金嵌多寶項圈,這隻項圈通體赤金打造,飛鳳盤牡丹的精金底座上以黑曜石嵌出一雙栩栩如生的鳳凰眼眸,又以黃晶石並紅寶石嵌成火鍊金丹之形,鳳凰周身卻是分層以青金石、碧松石、紫水晶、瑪瑙等,華貴非常。在項圈最下面,還掛着一塊兩寸大小的藏蜂琥珀。

但見微褐的琥珀內一隻蜂兒須翅俱全,儼然隨時振翅可飛。

接着又取了一對包金獸首白玉鐲子,這對鐲子是文華太后所留,玉色無瑕,純淨剔透,如冰如雪,接頭處卻包着純金打成了獸首張口相銜之狀,上一回燕九懷在長安街道上不請自入馬車後,頭一眼就盯住了它不放。元秀這會看到這對鐲子想起此事,嘴角不由撇了撇。

等薛氏滿意了,元秀便迫不及待的吩咐采綠去取弓來:“樂遊原上游人太多,獵物太少,咱們既然到了終南山裡,可不能只顧避暑……”

她還沒高興完,便見採藍和采綠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阿家,這會還在下雨呢!”

元秀頓時大爲失望,雨天弓弦鬆弛,這是常識,走到窗邊去看,果然,外面飄着牛毛也似的絲雨,她還當是晨起天色尚且朦朧,卻不想是雨至此未停。薛氏見她失望,笑着在旁建議道:“阿家用過早膳後,不如先在別院裡轉一轉,到了明日若天晴了,自可出去射獵。”

到紫閣別院來,固然最初是爲了薛氏懼夏的緣故,就元秀自己,卻還是爲了射獵,這會被薛氏勸了一番,才振作精神,道:“這別院也不很大,我看也沒什麼可瞧的,不如先在附近轉一轉,看一看地形。”

見她一門心思還是放在了射獵上,薛氏也不阻攔,只是叮囑道:“我還有些沒緩過來,你去請袁統軍帶人陪你看,別院附近自然是沒有什麼猛獸的,但這時候蛇蟲已經出沒,再者雨天地上潮溼,別滑到了。”

元秀便道:“我穿朝靴出去就是。”

商議罷了,採藍擺上早膳,元秀用過,召了袁別鶴過來,說想在別院附近走一走,袁別鶴便點了兩人並自己親自陪同,這時候長安暑氣已經滿室,山間卻是一派的宜人。元秀將採藍留在別院陪薛氏,自己只帶了采綠替她打着傘,袁別鶴三人卻着了蓑衣,山林之間獨有的清新終究勝過雨後泥濘帶來的不便。

元秀不知不覺,帶頭向峰頂攀緣而去。

轉過了一座山石,采綠因手痠換了一把,卻聽元秀輕咦了一聲,但見前方衣袂飄飄,兩個秀麗的女婢簇擁着一個烏衣女郎恰好下山來。

紫閣峰上不只紫閣別院一座,元秀自是清楚,不過她也沒想到自己頭一回出來就遇見了其他人,那烏衣女郎居高臨下,也恰好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朝她友好的笑了笑。

這主僕三人看起來十分瀟灑,手中連傘也沒有一柄,就這麼冒着細雨氣定神閒的負手下山,元秀心下羨慕,也朝她點了點頭,略略側身讓出路來。那烏衣女郎嘴角更上勾了些,微微頷首致謝,目光掠過元秀身後之人,在其中一名禁軍身上頓了一頓,但很快收了回去。

兩方就此擦身而過,等那烏衣女郎走遠了,袁別鶴方前趨兩步,在元秀身後低聲道:“貴主,方纔那女郎好像是盧家的二十五娘。”

“風儀很是出色。”元秀隨口道,那盧二十五娘並不如她見過的崔舒窈般豔麗多姿,但方纔冒雨信步的姿態既灑脫又自在,卻是別有一種魅力,讓人瞧見了頓生親近之心。

這麼想着,她心裡倒是對這盧二十五娘有些好感,隨口問下去:“這紫閣峰上總共有多少別院?這會別院裡都住了人嗎?”

“回貴主,紫閣峰如今一共有四座別院,其中除了貴主所居的紫閣別院,另有盧家的東來庭、博陵崔家的一座望雪小築,以及趙郡李家的綠園。”袁別鶴顯然爲此行做足了準備,此刻聽元秀問起,張口就答,“盧家二十五娘似乎是在重五之後就搬過來的,一直住到了現在,聽說這位女郎極喜終南風景,每年都會過來住上一住,另外不久前,李家綠園也有兩位女郎住了進去,只是那兩位女郎是李家哪兩位卻不清楚。”

這樣邊聊着紫閣峰邊上了峰頂,但見山風鼓盪衣襟,似乎隨時可以乘風而去,心中塊壘豁然而消,元秀閉目感受半晌,指着腳底一處茫茫所在,問道:“那裡就是高冠瀑布嗎?”

袁別鶴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片刻,點頭道:“貴主說的是。”

“聽說山間凡有水處,總能尋覓到獵物的蹤跡,待明日天晴了,先去水邊找一找。”元秀摩拳擦掌的說道。

采綠好奇道:“山頂這裡也有水源,阿家爲何還要捨近求遠?”

“山頂就這麼大,何況此峰多建別院,那些兇猛些的獸類定然早早就被驚走了,有什麼意思?”元秀迎着山風暢想道,“早先在原上時所見最大的獵物纔不過是麂子,聽說終南山深一些的地方是連大蟲都有的。”

聞言袁別鶴還好,他點過來保護元秀的兩名禁軍對望一眼,眼神都很無奈——元秀從原上射獵,每次回來都是走重玄門,他們恰都是北衙禁軍,就算不至於天天在城門上戍衛,元秀時常經過,次數多了,總也能碰到一兩回,對這位貴主的箭技,單從她隨從所攜帶的獵物上就能有個譜。

何況以袁別鶴特意挑選出來隨身保護元秀的禁軍的實力而言,想看不出那些獵物中箭之處都難——這位貴主怕是單獨獵頭鹿都有難度,如今居然想着獵虎?!

其中一名禁軍嘴脣開合,對同伴做了幾個口型,他的同伴琢磨了一下,差點笑出了聲。恰在這時候元秀轉過了身,見他笑容詭異,好奇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那名禁軍嚇了一跳,趕緊肅容道:“回貴主,末將見四周層風激盪,與峰下暑熱全然不同,因此怡然而悅!”

他方纔那笑容和怡然半點都不搭邊,倒像是聽到了什麼促狹之話,元秀懷疑的看了看他,但也沒想到這兩人是爲了自己覬覦山中猛獸因而背後取笑,便沒追究下去,那名禁軍鬆了口氣,趁元秀收回視線,立刻朝同伴揮了揮拳——被袁別鶴回身狠狠瞪了一眼。

如此在山頂逡巡了半晌,元秀又親自摘了幾顆野果,方施施然回到了別院中。

才進院門,卻見迎面一個黃黑相間的物事撲了過來,元秀不及躲閃,對方一頭撞在她裙上,立刻,粉綬銀泥之上,沾了一團泥水。元秀低頭一看,卻是錯金——她既然打着到山間避暑也不放下練習箭技的主意,自然也不會把錯金落在宮裡。

錯金這時候已經接近半歲了,毛色之間的界線越發鮮明,它本就是林中之物,才進終南地界就在車中興奮起來,元秀早上出去時沒有帶上它,如今也不知道它在別院裡面胡鬧了些什麼,一身又是泥又是水,也就頭上還能夠看出點兒原本的毛色。

元秀一手提着裙子蹲下來抓過它耳朵打量了幾眼,問道:“如今是誰在看着它?”

“回阿家,奴彷彿記得是錦梳。”采綠在旁小心的說道,錦梳是比她們採字輩次一等的宮女,平素很是用心,也不知道今兒怎麼把錯金弄成了這個樣子。

元秀聽了倒也沒有立刻發作,只是站起身來,吩咐道:“叫她過來把錯金帶去洗乾淨了。”

待她回到竹樓裡換下髒了的裙子,與薛氏說了半晌峰頂見聞,正提到了盧家二十五娘:“……後來袁統軍說了,我才知道盧家也有別院在這兒,那是他們家的二十五娘,容貌雖然比不上崔舒窈,但舉止卻極爲大方,也不知道當初五嫂辦櫻桃宴時,有沒有把她也叫上,若叫上的話,怎也沒聘進宮?我瞧她做正一品的三夫人之位也是夠的……”正說到了這裡,坐在走欄上做着針線的採藍忽然收了手中之物進來稟告道:“阿家,錦梳帶錯金過來請罪。”

薛氏還不知道錯金之事,便問:“她請什麼罪?”

“我方纔從外面回來,看到錯金滿身泥水的撲上來,方纔那裙子上的印子可不就是這麼弄的?”元秀倒也沒生氣,慢條斯理的解釋,“問了采綠,錯金平時是錦梳看着的,當時她人還不在附近,便叫她把錯金洗乾淨了過來,打算問一問。”

薛氏哦了一聲,元秀複道:“叫她進來。”

錦梳年方雙十,頭上梳着盤桓髻,身穿紺青色繡更深一色翠紋的夏衫,下面配着一條綠羅裙,腕上帶着一對鏤花銀鐲,容長臉兒,面相敦厚老實,她手裡抱着錯金,已經洗得乾淨,連皮毛都拿帕子擦得幹了,正舒服的拿爪子搭在錦梳腕上,眯着眼懶洋洋的搖着尾巴,似乎嗅到了元秀的氣息,在錦梳俯身行禮時趁機跳了下來,嫺熟的爬到元秀膝上磨蹭討好。

元秀伸手握拳,在錯金頭上敲了一下,讓它安靜下來,方問錦梳:“剛纔是怎麼回事?”

錦梳服侍元秀也有幾年了,還是頭一回出差錯被元秀親自抓到,雖然知道元秀待身邊人不壞,此刻也有些緊張,小聲道:“回阿家,奴方纔在竹林裡看到了竹蓀,便想替阿家午膳添一道菜餚,將錯金放到了房間裡就去尋了,誰想才尋了三四個,就聽說錯金跑出去衝撞了阿家。”

“在別院裡面本也沒什麼,不過既然分派了你看着錯金,你便該明白什麼纔是本分,庖廚的事情自有采橙做主,你看到竹蓀想替本宮添菜用心是好的,但卻因此耽擱了爲本宮做的事,卻反而還不如那些把自己事情做好的人。”元秀皺眉道。

錦梳自知理虧,屈膝道:“奴知罪!”

元秀才從峰頂下來,心情不錯,隨口敲打了她幾句,見她已經知道了教訓,便不再斥責,只道:“錯金先留在這裡,你且下去吧。”

錦梳一驚,但見元秀沒再看自己,這才含着淚出去了,惟獨採藍采綠常在元秀身邊明白了她的意思,送錦梳出了門,壓低了嗓子道:“你哭什麼?幸虧阿家逗着錯金沒有瞧見——阿家只是想與錯金玩一會罷了,又不是不要你照顧了!”

樓內薛氏在元秀處置此事時一直不言,此刻見她打發了錦梳,才道:“就要擺上午膳來了,你留它下來做什麼?”

“明日若是晴天,我當帶它一起出獵,想一想還是放身邊吧。”元秀捏了捏錯金的爪子,遺憾道,“錦梳究竟只是宮女,我只說把錯金洗乾淨了帶過來,大娘你瞧這麼一會,連香粉都撲了一層,錯金這會這麼點大,人家還當我是養只貓玩呢!這樣下去哪裡還能指望它在秋狩裡幫忙?”元秀摸着錯金油光水亮的皮毛,鬱悶的道。

薛氏搖着頭:“照我說方纔也不必叫錦梳帶去洗乾淨,猞猁生長林中,沾染些塵土才更便於隱藏身形,你既然也知道是要它協助狩獵而不是養在閨閣裡戲玩,原也不必怎麼使人照料它。”

“回頭把錦梳另派差事罷,這錯金往後交於文融看拂一下就是。”元秀想了想,叫進採藍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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