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靜齋才離開,方纔箏奴被拖出殿去,也不知道這位醫術卓絕的太醫與元秀都說了些什麼,但看元秀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機,她再也不敢隱瞞,俯伏於地哽咽道:“是奴故意騙了記載彤史之人!”
“哦?”元秀淡淡看着她,“鄭美人爲何要隱瞞身孕?”
箏奴見她沒有立刻發作,定了一定神,復哽咽道:“回阿家,美人確實不知自己身有身孕,就是奴其實也並不知道的。”
“這是什麼意思?”元秀皺眉。
箏奴咬着脣,低聲道:“不敢瞞阿家——奴是美人陪嫁,在鄭家時,原本也是陪着美人長大的,因此從美人來初潮起,美人身子如何奴都清楚……”
元秀皺了一皺眉:“然後呢?”
“美人的小日子並不穩定,如今在阿家這兒奴也說一句實話了——美人容貌只是清秀,加上當初櫻桃宴上才貌俱全的世家女郎不少,原本只是因爲到宮裡來轉一圈便與美人無關了,卻不想隨後竟也接了禮聘的恩旨!”箏奴顫聲訴說着,她這個說法倒也可信,鄭美人不說與同時進宮的四人相比,就是在豐淳還在東宮時就侍奉着的秦、曹兩位才人都比她出挑得多,想來豐淳當初選她也是爲了鄭家的緣故,只是鄭家當時收到櫻桃宴帖子的女郎也不是就鄭美人一個,鄭家只看鄭緯就知道,絕不是沒有容貌出色的女郎的,所以鄭美人的入選確實讓人意外了,就是元秀當初在蓬萊殿上看到了她也有些兒詫異。
“這與妊娠之事又有什麼關係呢?”元秀思索了片刻問道。
箏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苦笑着小聲道:“美人做女郎時小日子不定,原本是打算擇個時候請位大夫好生看一看的,只是不曾想還沒打聽到擅長此道的大夫就接了禮聘的恩旨,接着就進了宮!”
“宮裡太醫自有擅長婦科的,爲何沒有去瞧?”元秀皺眉。
“回阿家的話,美人進宮到如今也才只有三月而已,況且位份說高不高,說低不低,若是才進宮來就急急的召太醫問藥,未免顯得嬌縱了些。”箏奴這番話說得有些吞吐遲疑,元秀眯了眯眼,明白了她的意思——鄭美人說起來論出身與崔、盧兩人是一樣的,她之所以只得封了美人而不是芳儀,一來芳儀位份有限,二來是輸在了美貌上面,尤其是後者——這一點雖然不會公開的說出來,但彼此心裡都明白,鄭美人進宮後,韋華妃貌美而氣質清華,裴氏則嬌豔美麗,豐淳整日流連這兩人之間,舊人裡面趙芳儀又甘心失寵拖着身孕百般糾纏,鄭氏先前才進宮時就被趙芳儀當衆敲打過一回,此後自然更是處處小心——她才進宮不久就召太醫,難免會生出種種猜測,若是一心想着息事寧人,在做女郎時月事又不準確,發現不時見紅只當是天葵不穩也是有的……
元秀道:“本宮也是女子,月事不穩,這是許多女郎都有的,也不是什麼大事,略微調理一下也就是了,鄭美人或者是才進宮,不想麻煩了太醫,但爲何彤史上面記載,卻是穩的?你可知道僞造彤史該當何罪?”
箏奴一臉尷尬,欲言又止。
見元秀蹙起眉,似有不耐之色,她才小聲道:“先前才進宮,皇后殿下分宮室時,趙芳儀……趙芳儀……”
元秀細想了一下那回殿上趙芳儀的話,說起來趙氏當時也有拉上她的意思,此刻想起來臉色不免略沉了沉,道:“所以呢?”
“美人沒進宮前就聽說趙芳儀深得聖寵,又已生有韓王並魏王殿下,因此對芳儀自來尊敬,那日聽了芳儀的話後不免有些輾轉,由是越發的小心謹慎。”箏奴越說越是艱難,但見元秀面無表情,卻不得不繼續說了下去道,“宮中設立彤史是爲了記宮闈起居及內庭燕褻之事,陛下召幸也會視其而定,美人小日子不定,這……”
她話說到這裡,珠鏡殿的人倒是都明白了,說來說去到底還是爲了侍寢的緣故,鄭美人原本生得就不十分美貌,偏生豐淳與天下的男子一般都愛慕容色的,空有位份而無寵愛,就是皇后在這宮裡過得想必意思也不大,何況鄭美人還這樣的年輕,就是不爲了寵愛,爲了子嗣,也總是要想着法子多多的侍寢,但她小日子既然不定,那麼自然就容易給人以話柄——箏奴反覆的提着趙芳儀,雖然有推卸責任之意,但照趙芳儀的爲人,若當真知道了鄭美人小日子不定,趁機排擠她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來,這兩人相較的話,鄭美人位份資歷皆不及趙芳儀,就是美貌也不如,雖然她出身鄭家,皇后不可能叫她被趙芳儀多麼欺負,但以趙芳儀的爲人,硬是纏着逼着皇后讓鄭美人暫時不得侍寢也不是不可能——說是暫時,鄭美人又沒有韋華妃和裴氏那等美貌,叫豐淳念念不忘,若不是新進宮的緣故,豐淳再想到她也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了,就是如今與豐淳關係正好的皇后王子節,單論容貌,又何嘗不是個麗人兒?
元秀思忖了片刻:“如此說來鄭美人這回小產倒真是不湊巧了。”
箏奴聽她這麼說了眼淚立刻就滾落下來,她也不敢嗚咽出聲,只是拿帕子擦着訴道:“奴過來時美人說了,她相信阿家定然會查清楚的。”
“後宮之事最難說清楚,就是本宮又不是仙人,哪裡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只不過方纔耿靜齋說了,鄭美人小產的緣故確實是食了過涼之物,本宮想着裴氏是和鄭美人一道進的宮,鄭美人既然都不知道,裴氏恐怕也難知曉,說起來也都是你們進宮日子不長、到底年輕欠着經驗的緣故罷了。”元秀淡淡的道。
“阿家說的是。”箏奴擦了擦眼睛小聲道。
元秀道:“你是鄭美人的貼身宮人,如今美人身邊雖然還有其他人伺候,但想來你也離不開太久,且帶些藥材回去伺候罷。”
箏奴見她也不給口風,到底不敢多問,只是屈膝代鄭美人謝過了,被採紫領了出去。
箏奴才出去,采綠在旁便有些着急的道:“阿家方纔怎麼那樣說?”
“怎麼說?”元秀不在意的喝了口涼茶,看到郭雪悄悄拿眼角瞥着旁邊果盆裡的果子,隨手取了一個與她,郭雪接了忙屈膝謝恩,采綠急道:“阿家怎麼能說自己不是仙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元秀不覺笑道:“難道本宮是仙人不成?”
“但阿家這樣說了若傳揚出去豈不是有損阿家聰慧的名聲?”采綠一心替她惦記着晉封之事,“原本五郎將這件事交給阿家就是爲了替阿家造勢,如今阿家反而一點也不在乎了。”
“若不然本宮要怎麼說?”元秀卻是冷笑起來,“原本本宮以爲這件事情縱然不是皇后直接做的,多半也脫不了關係,如今看來,鄭美人卻是人不可貌相,本宮還有什麼好說的?”
聽她這麼一說,采綠吃了一驚,旁邊郭雪也不由動作一頓,采綠忙問:“阿家這是怎麼說?難道方纔那箏奴說的全是假話?”
“她說的倒也不是。”元秀淡然笑了一笑,忽然轉過頭來問郭雪,“這幾日天熱得極了,草木反而生得格外洶涌些——你阿姐負責照料那株火鍊金丹不知道做得可順手?”
郭雪沒想到話題忽然轉到了郭霜身上,她忙屈了屈膝回道:“回阿家的話,阿姐早先在別院裡也常伺弄草木的,火鍊金丹固然沒有栽種過,但我幾回從那裡過看到它都生得很是精神,阿姐昨兒個才替它除過了草。”
元秀嗯了一聲:“你再拿個果子回頭分她一個吧。”
郭雪忙又謝了,見元秀擺了擺手,便識趣的端了殘茶退下去,采綠見狀又叫幾個侍者也都出了正殿,這才湊近了小聲奇道:“阿家?”
“說到除草各有各的習慣,有的人習慣進了院子先將最顯眼的斬了,有的人卻喜歡從最近的開始除起——尤其最顯眼的若不是柔弱的草叢而是一株生長多年的荊刺,難以下手時,自然只能徐徐而圖之……”元秀從身後拖出了一個隱囊,斜靠着淡淡的道,“一來荊刺生長多年,一進去就下手不但難以除去它,反而容易傷了自己的手,二來想除草的人也未必只有一個,等上一等反而容易有其他收穫,再者,從離自己最近的除起,往往還不容易引起其他除草的人的注意……”
采綠抿着嘴,她也不笨,元秀這話明着是借了方纔問郭雪火鍊金丹之事在說除草,其實卻是在說後宮爭鬥,她認真想了一想,吃驚道:“鄭美人……是故意小產的?”
元秀淡淡的道:“她若是當真到了小產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懷孕,那纔是被謀害的,既然是早就知道了,當然是故意的!”
采綠將箏奴方纔說的話迅速過了一遍,到底還是迷惑道:“可是阿家說的奴卻不懂了,方纔箏奴解釋得也是合情合理,阿家是從哪兒看出來鄭美人不是被謀害而是自己故意如此的呢?”
“看那箏奴的年紀與鄭美人差不了多少,又既然陪嫁進宮,想來也是未經人事的,沒出過閣的女郎對孕事糊塗些本不爲怪,鄭美人容色不顯,位份也不算高,想在宮中立足,自然只有指望子嗣,因此瞞下了小日子不定之事原本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她們既然想到了這一點,焉能對孕事不多多關心?”元秀淡然笑道,“她們主僕一起瞞了彤史,原是爲了子嗣,你說難道有人連把小日子不穩之事都瞞了下來,爲求子嗣都想到了,卻不知道多打聽一下有孕之後是個什麼模樣嗎?”
采綠遲疑道:“阿家此言也是有理,但鄭美人與箏奴若是當真知道了有孕,想必見紅之事哪怕不知道是胎象不穩之相,但看着心裡也會慌張,總會瞞不下去請太醫看一看的……”
元秀淡淡的道:“中宮在位,鄭美人與箏奴好容易瞞住了孕事,若是在宮裡請太醫,她還能瞞個什麼?”
“奴不明白的就在這裡了,鄭美人既然知道了自己有孕卻爲什麼不肯說出來?”采綠不解的問,“上回阿家與昌陽公主說起來時,昌陽公主也覺得鄭美人未必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孕,卻是在故意隱瞞,昌陽公主以爲鄭美人是擔心皇后殿下,但鄭美人難道能夠一直瞞下去不成?”
“她爲了什麼瞞,咱們只能猜,但真正緣故恐怕還是要去問她自己。”元秀眯起眼,道。
采綠兀自有些不太肯信,喃喃道:“鄭美人進宮到這會不過三個月,承寵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好容易有了身子,做什麼還要故意小產掉?先不說五郎本就不是很寵愛她,因着先帝的孝期五郎登基以來還沒有采選過,雖然今年禮聘了五人入宮,但宮裡先後小產了兩人,五郎膝下子嗣也不多,明年未必會不辦採選,到那時候再有新人進來,恐怕更無她的立足之地,鄭美人這麼做卻是爲了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