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節度使府。
賀夷簡一身錦袍,施施然出了高曠養病的別院,迎面恰好遇見了滿身風塵的表兄高離從成德趕來,還未開口,高離已經先笑着問道:“祖父可是喝過藥了?”
“才喝了,這會正尋了些雜記看着,我本要守在旁邊伺候,卻被趕了出來,外公說要一個人看會書,叫我不必留在那裡討他嫌棄了。”賀夷簡微微頷首,高離雖然風塵僕僕,卻難掩滿面春風之意,聞言道:“既然如此,那我過會再來罷。”
“我剛纔過來時路過二姐的院子,似乎在聽她吩咐人備好熱水,大約就是爲你準備的。”賀夷簡忽然道。
高離笑容一窒,他和賀二娘子當初也算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賀二娘子生得也是秀美佳人,兩人之間並非無情,奈何賀二娘子自打出閣後,只活了一個女兒,他身爲高家長房嫡長孫,豈能無嗣?
偏生賀二娘子仗着孃家之勢,又是高家外甥女,死活不肯叫妾室生下子嗣,就是好容易生下來的,便如同年初時候芸娘之子一樣,總是死得不明不白,一次兩次高離念着這樣那樣的情面忍了,只是芸娘之子死後,高離究竟按捺不住,雖然最後還是接了賀二娘子回去,但究竟裂痕已生,兩人之間逐漸相敬如冰。
若非如此,高曠身爲長輩,也不至於爲了自己長孫夫婦之事,特意跑一趟魏州。
上一回在高曠病榻之前,高氏幫着敲邊鼓,促成了高曠選擇高離這一支之事,高離心中感謝姑母,對賀二娘子倒是親近了些,但回頭替高曠送了親筆手書回成德,頭一件事情就是往房裡納了兩房美妾,成德離魏州又不遠,賀二娘子雖然人在孃家,夫家那邊的消息也就能瞞她個兩三日,等她知道時,那兩房妾室早已經伺候過高離了,再說高曠這邊才與賀之方說妥,爲了賀夷簡,賀之方也絕對不願意得罪了高家去,他甚至早就計劃待賀之方娶了李十七娘,隔上一兩年,再從高家爲賀夷簡納一房庶出的妾室——賀二娘子雖然是賀之方長女,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再說以賀之方看來,賀二娘子無子,總不能就這麼叫高家嫡長孫絕了嗣吧?
如今高離兩頭跑着,雖然在魏州這邊只得賀二娘子一個人,但賀二娘子卻漸漸心灰意冷起來,對他越發的冷淡,甚至前兩日還藉口思念女兒,將兩人唯一的女兒接到了魏州來,晚上也帶在身邊,只打發了高離住書房……
此刻聽見賀夷簡忽然提起,高離心裡先是一虛,繼而有些尷尬的笑道:“是麼?我本想着這一身汗一身土的莫要去薰着她們母女,卻不想二孃已經在等着了。”
賀夷簡只是笑了笑,便告辭而去。
高離看着他的背影皺了皺眉,賀夷簡出生時,賀二娘子都快出閣了,出閣之後又多住在了成德,逢着年節纔回魏州,但也不可能在魏州時終日與賀夷簡在一起,所以河北傳說賀家姐弟之間並不親近,但從剛纔那句提醒來看,賀夷簡對自己這幾個姐姐也不是全然不關心……還是自己的欣喜太過外露了些?
雖然昨晚已經答應芸娘,若她這一胎還是兒子,不但準她自己撫養,並且將她名字正式記入高家族譜爲貴妾……高離心念轉了幾轉,賀夷簡既然親自開了口,或者自己還是應該再緩一緩?賀之方雖然希望高家能夠扶自己的獨子一把,但高家能夠繼承高曠之位的人可不少,在高家的姻親裡,賀之方與賀夷簡說的話,都極夠分量。
如今成德還沒到自己手裡,不能不繼續小心啊。高離心裡嘆了口氣,怏怏向賀二娘子住的院子走去。
這邊賀夷簡輕車熟路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住的地方在節度使府東南角,地氣和暖,陳設華美,器用之物就是賀之方的書房都要差一等。
六月暑熱,從高曠院子走過來其實並不遠,但賀夷簡面色已經微微赤紅,院中使女見狀忙打來井水替他淨面,賀夷簡低頭見身上衣襟沾了些許水痕,便進內室換了一件袍衫,出來時卻見師如意一襲青衫,正端坐在下首席上,一面喝着使女送上的茶水,一邊盯着庭中幾株花草打量。
師如意與賀夷簡也算是自幼一起長大,平素並不拘禮,因此見他不請自來,賀夷簡也不意外,只是在上首坐了,令使女送一盞凍飲來,這才問道:“可是有事?”
“是爲了妙孃的事。”師如意知道賀夷簡的性情,也不轉彎抹角,直截了當道,“當初你將她先送了回來,雖然說過要遣散了她去,但怎麼說也是陪伴過你數年之人,將來你是否能夠尚主還未可知,如今妙娘情況很不好,你何不緩緩再說?”
賀夷簡皺了下眉——妙孃的身份,頗有些複雜,她原本是賀之方派到獨子身邊的暗衛,兼做使女,後來又索性做了情人,妙娘雖然比賀夷簡長了兩歲,卻生得也算嬌美,武藝出衆又細心體貼,原本賀夷簡娶妻之後,少不得要給她一個妾位,只是這是建立在了他娶李十七娘或者別的女郎的基礎上的。
夢唐的公主從本朝初時起,豢養孌童不守婦道的有,可准許駙馬納妾的,那當真鳳毛麟角到了極點——就是宜安公主這樣人人稱道的賢惠女子,尉遲樸和也不敢對公主府裡的使女有什麼非份之想!
更何況賀夷簡深知元秀性情驕傲,當初幾回見元秀時,妙娘跟在他身邊,元秀雖然沒有說破,但看向妙孃的神色卻有幾分意味深長,對賀夷簡的追求更是無動於衷,賀夷簡原本就不是粗心之人,何況正對元秀上心,更是敏感。因此從迷神閣那回刺客之事後,再與元秀見面時,便只帶夏侯浮白一人,連與妙孃親善的師如意都不肯帶了。
後來離開長安前往淄青時,賀夷簡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命師如意與妙娘先回魏州,同時私下裡密令師如意到了魏州後,稟告高氏遣走妙娘——財貨之上大可以不拘,他不缺這點銀錢。
然而這件差使看來師如意到底還是辦砸了。
賀夷簡面上微笑:“緩一緩?你說怎麼個緩緩法?”
師如意與他一起長大,知道賀夷簡最恨人欺瞞,若是照實說,他固然生氣,倒也不至於怎麼樣,便提議道:“反正你是否能夠尚主事情還不一定,不如先接她回來,親自勸說,如果尚主,再打發她也不遲,如今事情未定,就讓她離開,妙娘豈會甘心?”
“若是她回來了,恐怕我尚主更是難上加難吧?”賀夷簡不喜旁人對他欺瞞,對身旁之人說話,私下裡也是極爲坦白,他淡淡的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