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和鄭蠻兒面面相覷,修聯忙給修纖使個眼色,修纖一轉身進了裡面,不多時一個穿着竹青細絹對襟半臂、內裡是鴉青短襦,襦下繫了一條靛藍羅裙的婦人匆忙走了出來,手裡還拿着半幅針線,這婦人裝束雖然素淡,但盤桓髻上一支累絲芍藥纏珠釵做工之精巧卻是修聯修纖幾人發上珠翠都不及的,正是昌陽的乳母南氏。
“阿家這是怎麼了?”南氏只知道昌陽在發脾氣,修纖叫自己出來勸解,哪知道一出來卻見元秀公主與承儀郡主都在,頓時愕然,忙不迭的給兩人行禮,元秀擺了擺手,有些尷尬道:“我們說過了話,七姐生氣了,南娘且先勸一勸她罷。”
南氏自昌陽襁褓中起就跟着她,自是對她心疼的緊,得了元秀的話也不再推辭,隨手把針線塞給了修纖,上前撫着昌陽的背又哄又勸,元秀給鄭蠻兒使個眼色,鄭蠻兒咬了咬脣,才上前拉住昌陽袖子賠罪道:“都是蠻兒不好,拿七姨打趣說過了頭,七姨且看我是晚輩的份上莫要計較,若是心裡還不痛快打蠻兒幾下就是!”
“阿家,承儀郡主年紀小,何況自己親外甥女,就是有什麼說差的地方也無惡意,阿家不要難過了。”南氏輕聲慢語,昌陽其實方纔一哭自己都嚇了一跳,只是又擔心又窘迫就這麼哭了下來,此刻鄭蠻兒已經賠了禮,她知道鄭蠻兒平時也是嬌縱得厲害,又因爲平津長公主和楊太妃的緣故,鄭蠻兒對自己本就遠不及其他姨母親熱,早先清忘觀裡若不是急着想回長安,絕不肯那般熱情。如今既然已經回到了宮裡,肯賠這個不是還是給元秀面子,再哭下去得罪平津長公主是一回事,自己也沒法下臺,只得胡亂擦拭兩把,道:“我沒事!”
“阿家,鵝掌炙就要做好了,是在偏殿裡用,還是到庭中設席?”修聯在旁趁機說道,昌陽借回答她下臺:“偏殿裡氣悶,還是放在庭中的好。”
元秀和鄭蠻兒對望一眼,後者悄悄一撇嘴角。
因此事三人之間便添上了一層尷尬,連修眉精心烹製的鵝掌炙也未能嚐出什麼好歹,好在樊尚宮辦事利落,酉初時分,杏娘就親自過來告訴元秀:“尚宮局那邊已經將珠鏡殿打掃完畢,採紫等人業已從鳳陽閣搬去,阿家可要現在就過去嗎?”
“自然要的。”元秀和鄭蠻兒正在尷尬,聞言都是迫不及待道。
元秀在憲宗未崩前,一直隨昭賢太后住在了蓬萊殿後的含涼殿,如今的珠鏡殿卻在蓬萊殿側,宮車不遠不近的傍着蓬萊殿走,依在半卷車簾邊看風景的鄭蠻兒忽然道:“九姨你看,那是誰?”
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兩道人影正從蓬萊殿中走出,拾階而下,皆寬袍大袖,太液池上的晚風吹來,衣袂飄飄欲仙。
“那是崔家大郎?”元秀看了一眼,驚奇的道,“他來見五嫂做什麼?”
鄭蠻兒剛纔在昌陽那裡自覺受了委屈,聽到是崔風物,輕哼一聲,重重甩下車簾,隔斷了視線。
倒是於文融在外面笑着接話:“不單是崔風物,旁邊那個郎君也是一表人才!”
“是柳折別嗎?”元秀奇道,“上回在太極殿上見過一次,本宮記得這柳郎君彷彿是年前就隨柳適入長安的?怎麼兩回看到他都是跟着崔家大郎,像是纔到長安人生地不熟的模樣?”
“阿家說的是,年前大家起用河東柳適爲太府寺卿,柳家郎君想是隨之而來。”於文融道,“崔家大郎是長安出了名的俊秀風流,柳家郎君卻也不愧是其姑表弟,奴這麼瞧着,兩個都好似玉人一般。”
“可他們跑到後面來幹什麼?”鄭蠻兒在旁聽着,驀然問道。
於文融賠笑道:“這個奴就不知了。”
“既然是光明正大走出殿來的,想來是有正事。”元秀道,“這和咱們無關,去珠鏡殿就是。”
這時候崔風物和柳折別都恰好走到不遠處,聽到轆轤車聲,認出是公主儀車,給他們引路的內侍忙示意一起避到道旁,元秀本無意和他們招呼,所以不再出聲。偏偏鄭蠻兒在含冰殿一口氣憋到現在,馬車與兩人擦肩而過時,她忽然一把掀起簾子,恰好與崔風物打個照面,嫣然一笑道:“你就是崔風物?我七姨未來的駙馬?那你可要小心了,我聽母親說,楊太妃早在七姨及笄時就替七姨在教坊那邊物色好了俊秀少年供其享用,你……”
“蠻兒!”元秀目瞪口呆,宮車在宮中行進速度本就不快,加上鄭蠻兒口齒伶俐語速飛快,一直到這時候元秀才急急斬斷她,喝令於文融停車,對已經隔開一段距離的崔風物道:“蠻兒才被七姐說了幾句,剛纔那番話都是小孩子亂說的,崔郎不要誤會!”
崔風物風度極佳,在鄭蠻兒說話時口角常含的輕笑也未曾消失過,此刻聽了元秀解釋,態度更是和煦得使人如坐春風,翩然作揖道:“多謝貴主!”他今日穿着縹色袍衫,圓領廣袖,烏黑的發整齊的束在皁襆內,擡手行禮時露出指上玉韘,酉時西沉的夕陽從太液池上折返出的餘暉照得他面若冠玉,容光煥然處,幾乎將腰下羊脂玉綬鳥銜花佩的光澤都壓下。
鄭蠻兒心中暗贊其人風儀,想到他即將是昌陽的駙馬,越發的不服氣,趴在車窗邊,歪着頭瞪他:“你做什麼不信我信九姨?豈不知道她們姐妹關係好,自然要合起來欺騙你?”
“胡鬧!”元秀在後面一拍她肩,哭笑不得,“你快跟我回珠鏡殿,不許亂說!仔細大姐知道了嗔你!”
“哼!”鄭蠻兒把頭一偏,忽然伸手一指崔風物身後的人,“我聽九姨方纔說你是崔郎的表兄弟柳折別?你來說,若是崔風物有什麼不好,你會幫着告訴我七姨,還是幫着他隱瞞?”
柳折別聞言,眼睛一亮,不由自主看向了元秀:“貴主真是好記性,竟記得折別卑姓末名!”柳折別與崔風物年紀彷彿,都是弱冠之齡,肌理白皙,眉目清朗,着紺青袍衫,一般的軟裹襆頭蔽發,腰束玉帶,腳登皁靴,崔風物是望之如謫仙,他卻是皎皎若月,此刻神采驟然飛揚,連鄭蠻兒看着都是一呆。
“柳郎君說笑了,纔沒幾日工夫,哪裡就會忘記?”元秀笑着也多看了他一眼,拍了拍鄭蠻兒的手臂,“蠻兒蠻兒,不要再鬧了,也不看看時辰,耽誤了人家出宮!”
鄭蠻兒哼了一聲:“九姨真是好沒良心,人家陪你在那清苦的觀中住了大半個月,你卻還是幫着七姨不幫我!回頭我定要告訴母親!”說着重重一把拍下簾子,大聲吩咐於文融,“回珠鏡殿!不要再理睬這兩個人了!”
“你呀!”元秀苦笑着搖了搖頭,於文融見她未反對,這才繼續趕着宮車離開。
柳折別才和元秀說了一句話就被承儀郡主打斷,心下不禁有些悵然若失,身邊崔風物不動聲色的碰了他一下才回神,見引路的內侍未曾注意,崔風物微斂笑容,低聲告誡他:“半月前魏博節度使之子賀夷簡曾在東市附近路遇貴主,一見傾心,到現在都沒肯隨賀懷年回河北去,一直在到處打探着貴主的身份,如今朝中正在密議是否要將貴主下降……貴主是聖人胞妹,不比平津、昌陽,你莫要再多想了。”
“此事我也有聽聞,讓表哥費心了。”柳折別暗歎一聲,回答道。
雖然答應了崔風物,柳折別目光之中難掩失望,不想尚主的崔風物不過被召進宮一次就雀屏中選,而對元秀公主生出歆慕的他卻偏偏難以如願。
如今不是夢唐初年長安對整個帝國寬廣領域如指臂使萬國衣冠爭拜含元的時候了,從玄宗幸蜀起,藩鎮日益強盛,河北三鎮其實論起來本是史逆餘部,可朝中無力征剿,只能安撫。魏博節度使曾帶頭挑事逼迫德宗下詔罪己,如今的賀之方年過五十纔有了賀夷簡這個唯一的愛子,以賀夷簡的身份也配得上聖人最疼愛的妹妹,他不過是長安城裡衆多甲第朱門之中的一個所謂世家子,又拿什麼來與賀家子爭?
柳折別低下頭,嚥下苦楚。
他二十年來頭一回對一個女子動了心,卻偏偏,可望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