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棋高一籌

一個洞,一條繩子,一根樹枝,就把一個苦練了十三年武功的人吊了起來。

丁鵬真恨自己,爲什麼這樣不小心,這樣不爭氣,這樣沒用。

其實這個洞,這根繩子,這根樹枝的方位、距離和力量,都像是經過精密的計算,不但要一個超級的頭腦,還得加上多年的經驗,才能計算得這樣精確。

那紅袍老人的頭顯得比別人大得多,滿頭白髮如銀,臉色卻紅潤如嬰兒,身材也長得像個胖孩子。

另外一個老人卻又輕又瘦,臉上陰沉沉的,黑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風乾了的無花果。

兩個人全神貫注,每下一個子都考慮很久。

日頭漸漸升高,又漸漸西落,正午早已過去,如果沒有這件事,丁鵬現在應該已擊敗了柳若鬆,已名動江湖。

可惜現在他卻還是被吊在樹上。

他們的棋要下到什麼時候爲止,難道他們正準備想法對付他?

那陰沉的黑袍老人,下棋也同樣陰沉,手裡拈着一顆子,又考慮了很久,輕輕地,慢慢地,落在棋盤上。

紅袍老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這一着棋,汗珠子一粒粒從頭上冒了出來。

無論誰看見他的表情,都知道這局棋他已經輸定了。

這局棋他下大意了些,這局棋他分了心,這局棋他故意讓了一着。

輸棋的人,總是會找出很多理由爲自己解釋的,絕不肯認輸。

他當然還要再下一盤。

可惜那黑袍老人已經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紅袍老人跳起來大叫,大叫着追了過去。

“你不能走,我們一定還得下一盤。”

兩個人一個在前面走,一個在後面追,好像並沒有施展什麼輕功身法,走得也並不太快,可是眨眼間兩個人卻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對面樹上那個穿紅衣裳的小猴子,居然也已蹤影不見。

天色漸黑,他們居然就好像一去不返,好像根本不知道還有個人吊在這裡。

荒山寂寂,夜色漸臨,當然絕不會有別的人到這裡來。

一個人吊在這種地方,吊上七八天,也未必會有人來把他救出來。

就連活活地被吊死,也不稀罕。

丁鵬真的急了。

不但急,而且又冷又餓,腦袋發慌,四肢發麻。

他忽然發現自己簡直是條豬,天下最笨的一條豬,天下最倒黴的一條豬。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倒黴的。

到現在爲止,他連那女孩的貴姓大名都不知道,卻把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給了她,全部財產也都被她吃下肚子,而且還爲了她,被人像死魚般吊在這裡,還不知道要吊到什麼時候爲止。

他簡直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七八十個耳光,再大哭一場。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繩子居然斷了,他從半空中跌下來,跌得不輕,可是剛纔被撞得閉住了的穴道也已解開了。

這些事難道也是別人計算好的?

他們只不過想要他吃點苦頭而已,並不想真的把他活活吊死。

但是他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爲什麼要這樣修理他?

他沒有想,也想不通。

現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嘴裡的爛泥掏出來。

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趕快回到剛纔那地方去,找那女孩子問清楚。

可惜那女孩子已經走了,把他唯一的那件衣服也穿走了。

從分手後,他很可能再也見不到她,當然也不會再見到那位穿紅袍的老頭子。

這件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很可能他這一輩子都沒法弄清楚。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赤着上身,空着肚子,帶着一嘴臭氣和一肚子怨氣,趕到萬松山莊去賠罪。

現在去雖然已有些遲,但是遲到總比不到好。

如果別人問他爲什麼遲到,他還得編個故事去解釋。

因爲他若說真話,別人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萬松山莊的氣派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大,連開門的門房都穿着很體面的緞子花袍。

知道他就是“丁鵬少俠”之後,這門房就對他很客氣,非常客氣,眼睛絕不向他沒有穿衣服的身子看一眼,更不去看他臉上的泥。

大人物的門房,通常都是很有禮貌,很懂得規矩的人。

但是這種規矩,這種禮貌,卻實在讓人受不了。

他被帶進廳裡,門房彬彬有禮地說:“丁少爺來得實在太早了,今天還是十五,還沒有到十六,我們莊主和莊上請來的那些朋友,本來應該在這裡等丁少爺來的,就算等上個三天五天,實在也算不了什麼。”

丁鵬的臉有點紅了,哆嗦地說道:“我本來早就……”

他已經編好一個故事,這位很有禮貌的門房,並不想聽,很快地接着道:“只可惜我們莊主今天恰巧有點事,一定要趕到城裡去。”

他在笑,笑得非常有禮貌:“我們莊主再三吩咐我,一定要請丁少爺恕罪,因爲他只等了三個時辰,就有事出去了。”

丁鵬怔住。

他不能怪柳若鬆,無論等什麼人,等了三個多時辰,都已經不能算少。

“可是我怎麼辦?”

現在他身上已經只剩下一個銅錢,身上連一件衣服都沒的穿,肚子又餓得要命。

他能到哪裡去?

門房難得對他已是非常客氣,卻絕對沒有請他進去坐坐的意思。

丁鵬終於忍不住道:“我能夠在這裡等他回來嗎?”

門房笑道:“丁少爺如果要肯在這裡等,當然也可以!”

丁鵬鬆了口氣,然而這門房又已接着道:“但是我們都不敢讓丁少爺留下來。”

他還在笑:“因爲莊主這一出去,至少要在外面耽上二三十天,我們怎敢讓丁少爺在這裡等上二三十天!”

丁鵬的心又沉了下去。

門房又道:“但是莊主也關照過,下個月十五之前一定會回來,那時候他就沒事了,就是等個三五天也沒關係。”

丁鵬忍住氣,道:“好,我下個月十五再來,正午之前一定來。”

門房笑道:“我說過,莊主那天沒事,丁少爺晚點來也沒關係。”

他笑得還是很客氣,說得更客氣。

丁鵬卻已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他再不想看這個又客氣又懂規矩的人的那張笑臉。

他實在受不了。

他發誓,有朝一日成名得志,他一定要再回來,讓這門房也看看他的笑臉。

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他實在笑不出,他還不知道這一個月應該怎麼過。

不管怎麼樣,他還有一個銅錢。

一個銅錢還可去買個硬餅,多喝點冷水,還可以塞飽肚子。

可是等他想到把最後一文錢拿出來時,才發現連這文錢都不見了。

是不是剛纔他被吊起來的時候,從袋子裡漏下去的?不對。他忽然想起,他並沒有把那文錢放進錢袋裡,買了牛肉後,他就把剩下的這文錢,擺在他衣袋上的一個小口袋。

現在衣服已經被那女孩子穿走了,他最後一文錢當然也被帶走了。

他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丁鵬忽然笑了,大笑,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夜,夏夜。

月夜。明月高懸,繁星滿天,月光下的泉水,就像是一條錦緞的帶子,晚風中充滿了花香。

木葉的清香,混合着一陣陣從遠山傳來的芬芳。

月夜本來就是美麗的,最美的當然還是那一輪明月。

圓月。

丁鵬卻希望這個圓圓的月亮是個圓圓的燒餅。

他並不是完全不懂風雅,可是一個人肚子太餓的時候,就會忘記風雅這兩個字了。

這裡就是他上次遇到那個女孩子的地方,他回到這裡來,只因爲他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憑他的本事,要去偷去搶,都一定很容易得手。

但是他絕不能做這種事,他絕不能讓自己留下一個永遠洗不掉的污點。

他一定要從正途中出人頭地。

那文錢會不會從衣服裡掉了出來?如果掉在這裡,說不定還能找得到。

他沒有找到那文錢,卻找到了粒花生米。

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把一粒花生米分成兩半,正準備一半一半地慢慢嚼碎。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忽然有個女孩子就像是被獵人追逐着的羚羊般躥了過來,把他手裡這最後一粒花生米也撞掉了。

但是這次丁鵬並沒有覺得自己倒黴,反而高興得跳了起來:“是你!”

這個害人不淺的女孩子居然又來了。

丁鵬實在想不到還能看見她,在月光下看來,她好像比早上更美。

雖然他們只不過是第二次相見,但是丁鵬看見她,卻好像看到一個很親近的朋友。

這女孩子也顯得很愉快,用力拉住了丁鵬的手,就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溜走。

“我本來以爲永遠見不到你了。”這句話正是兩個人心裡都想說的,兩個人同時說了出來。

兩個人都笑了。

丁鵬也用力握住她的手,好像也生怕她會忽然溜走。

她卻望着他,道:“剛纔我一直在提醒自己,這次如果能見到你,一定要記住一件事。”

丁鵬道:“什麼事?”

她嫣然道:“記住問你的名字。”

丁鵬又笑了,他剛纔也一直在提醒自己,這次一定要問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可笑。

“你是說可笑?”

“嗯!”

“可以的可,笑話的笑?”

“嗯!”

丁鵬忍住笑,道:“這

個名字真奇怪。”

可笑道:“不但奇怪,而且可笑,再加上我的姓更可笑。”

丁鵬道:“你姓什麼?”

可笑道:“姓李。”

她嘆了口氣:“一個人的名字居然叫李可笑,你說可笑不可笑?”

丁鵬居然還能忍住沒有笑。

可笑道:“我真想不通,我爸爸怎麼會替我取這麼樣一個名字的。”

丁鵬道:“其實這名字也沒什麼不好。”

可笑道:“但是從小就有人問我:‘李可笑,你有什麼可笑?’我一聽見別人問我這句話,我的頭就大了,哪裡還笑得出。”

丁鵬終於忍不住大笑。

可笑自己也笑了。

這一天所有倒黴的事,一笑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了。

只可惜另外還有些事是忘不了的,就算忘記了一下子,也很快就會想起來。

譬如說:餓!

笑是填不飽肚子的,也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

可笑一定還有問題。

她身上還是穿着丁鵬的那件衣服,那件並不能把她身材完全蓋住的衣服。

月光照在她衣服蓋不住的那些地方,使得她看來更動人。

丁鵬自己的問題更多。

但是也不知道爲了什麼,現在他最關心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她。

可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問我,爲什麼要你去找那個穿紅衣裳的老頭子?爲什麼沒有在這裡等你?這半天到什麼地方去了?”

丁鵬承認。

可笑道:“但是你最好不要問。”

丁鵬道:“爲什麼?”

可笑道:“因爲你就算問我,我也不會說的。”

她又拉起了他的手:“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一個人知道的事越多,煩惱也就越多,我不想給你再添煩惱。”

她的手柔軟而光滑,她的眼波溫柔而誠懇。

丁鵬雖從未接近過女人,卻也看得出她對他是真心的。

對丁鵬來說,這已足夠。

他也握住了她的手,道:“我聽你的話,你不說,我就不問。”

可笑嫣然一笑,道:“但是我還是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丁鵬道:“什麼事?”

可笑道:“沿着這條溪水往下走,有個屋頂上鋪着綠瓦的小樓。”

丁鵬道:“你要我到那裡去?”

可笑道:“我要你現在就去。”

丁鵬道:“然後呢?”

可笑道:“你到了那裡之後,就會有人帶你去見那裡的主人,他說的話你一定要聽,他要你做的事你一定要做。”

她注視着他:“你一定要信任我,我絕不會害你的。”

丁鵬道:“我相信。”

可笑道:“你去不去?”

不去,當然不去,絕不能去。

上次他爲她去做那件事,已經吃足了苦,受夠了罪。

這次的事說來更荒謬,他怎麼能去。

可惜他偏偏又去了。

上次是“沿着溪水往上走”,這次是“往下走”,上次是個“穿紅衫的老頭子”,這次是個“鋪綠瓦的小樓”。

上次他被人像死魚般吊起來,吃了一嘴臭泥,這次他會碰到什麼事?

這次他會不會比上次更倒黴?

他已經看見那小樓了。

月光下的小樓,看來寧靜而和平,誰也看不出那裡面會有什麼樣的陷阱。

小樓裡沒有陷阱,只有柔和的燈光,華麗的陳設,精美的傢俱。

如果你一定要說這地方有陷阱,那陷阱也一定是個溫柔陷阱。

一個人能夠死在溫柔的陷阱裡,至少總比被人吊死在樹上好。

開門的是個梳着條烏油油大辮子的小姑娘,很會笑,笑起來兩個酒窩好深。

三更半夜,忽然有個沒穿衣服的陌生大男人來敲門,丁鵬以爲她一定會害怕吃驚的。

想不到她連一點驚惶的樣子都沒有,只是吃吃地笑,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麼樣一個沒穿衣服的大男人要來了。

“你找誰?”

“我找這裡的主人。”

“我帶你去。”

她不但答應得痛快,而且拉起丁鵬的手就走,好像跟丁鵬已經是老朋友。

主人在樓上。

樓上的屋子更華麗,錦閣中垂着珠簾,主人就在珠簾後。

這並不是她要故作神秘,三更半夜,一個女人家對一個陌生的大男人總要提防着一點的,也許她已經更了衣,準備睡了,當然更不願讓一個陌生的大男人看見。

丁鵬雖然不太懂世故,對這一點倒很瞭解。

他當然已經知道她是個女人,因爲她說話的聲音雖然有點嘶啞,卻還是很嬌媚動聽:“是誰要你來找我的?”

“是一位李姑娘。”

“她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的朋友。”

“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你要我做的事,我就得去做。”

“你聽她的話?”

“我相信她絕不會害我。”

“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你都肯做?”

“你是她的朋友,我也信任你。”

“你知不知道我要對你怎麼樣?”

“不知道。”

主人的聲音忽然變了,變得很兇狠:“我要把你按進一盆很燙很燙的熱水裡,用一把大刷子把你身上的泥全都刷下來,用一套你從來沒有穿過的那種衣服套在你身上,用一雙新鞋子套住你的腳,再把你按在椅子上,用一鍋已經燉了好幾個時辰的牛腰肉把你的肚子塞滿,讓你走都走不動。”

丁鵬笑了。

他已經聽出了她的聲音。

一個人吃吃地笑着,從珠簾後走出來,竟是可笑。

丁鵬故意嘆了口氣,道:“我對你不錯,你爲什麼要這樣子害我?”

可笑也故意板着臉,道:“誰叫你這麼聽話的,我不害你害誰?”

丁鵬道:“其實這些事我都不怕。”

可笑道:“你怕什麼?”

丁鵬道:“我最怕喝酒,如果你再用幾斤陳年的紹興酒來灌我,就真的害苦我了。”

陳年好酒,紅燒牛肉。

如果真有人要用這些東西來害人,一定有很多人願意被害的。

現在丁鵬已經洗了個熱水澡,全身上下,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已換上了新衣服。

只有一根褲帶沒有換。

一根用藍布縫成的褲帶,一寸寬,四尺長。

對一個已經餓得發暈的人來說,這種酒實在太陳了一點,牛肉也未免太多了一點。

他真的已經連路都走不動了。

可笑嫣然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你實在不該對我太好的,因爲,對我越好的人,我反而越想要害他。”

丁鵬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能算對你很好,我只不過給了你一件破衣服,請你吃了一點冷牛肉,冷饅頭而已。”

可笑道:“你給我的並不是一件破衣服,而是你所有的衣服,你請我吃的也不是一點牛肉,而是你所有的糧食。”

她注視着他,眼睛裡充滿了柔情和感激,道:“如果有個人把他所有的一切全都給了你,你會怎麼樣對他?”

丁鵬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人生還是可愛的,人間還是充滿了溫情。

可笑道:“如果有個人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我只有一個法子對他。”

丁鵬道:“什麼法子?”

可笑低下頭,輕輕地說:“我也會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

她真的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

黎明。

丁鵬醒來時,她還在他身旁,像鴿子般伏在他的胸膛上。

看着她烏黑的頭髮和雪白的頸子,他心裡只覺得有種從來未有的幸福和滿足。

因爲這個美麗的女人已完全屬於他了。

他不僅滿足,而且驕傲,因爲現在他已是個真正的男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也已醒來,正在用一雙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癡癡地看着他。

他輕輕撫着她的柔發,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可笑道:“你在想什麼?”

丁鵬道:“我在想,如果我是個又有錢又有名的人,我一定會帶你去遊遍天下,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羨慕我們,妒忌我們,那時你一定也會爲我而覺得驕傲的。”

他嘆了口氣,道:“可惜現在我只不過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

可笑嫣然道:“我喜歡的就是你這個窮小子。”

丁鵬沉默着,忽然大聲道:“我忘了,我還有樣東西可以給你。”

他忽然跳起來,從牀下一堆凌亂的衣服裡,找出了他那條褲帶。

“我要把這條褲帶給你。”他說。

可笑沒有笑。

因爲他的神色很凝重,也很嚴肅,絕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可笑柔聲道:“只要是你給我的,我一定會好好地保存。”

丁鵬道:“我不要你好好保存它,我要你把它剪開來。”

可笑也很聽話。

她剪開這條褲帶,才發現裡面縫着一張殘破而陳舊的紙。

紙色已經變黃了,前半頁上面畫着簡單的圖形,後半頁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她只看了兩行:“此招乃餘平生之秘,破劍如破竹,青城、華山、嵩陽、崆峒、武當、黃山、點蒼等派之劍法,遇之必敗。”

只看了這兩行,她就沒有看下去,帶着笑問道:“這一招真的有這麼厲害?”

丁鵬道:“本來我也沒把握的,還不敢找真正的高手來試,可是現在我已知道,青城、華山和嵩陽的劍

法遇着這一招,簡直就好像豆腐遇見了快刀一樣,完全沒有抵抗之力。”

他很激動而興奮:“等我擊敗了柳若鬆,我就會去找比他更有名的人,總有一天,我會要江湖中所有成名的劍客都敗在我的劍下,那時候我就會變得和‘神劍山莊’謝家三少爺一樣有名。”

可笑又看了兩眼,就把這張紙退還給了他,道:“這是你最珍貴的東西,我不能要。”

丁鵬道:“我就是要把我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你,你爲什麼不要?”

可笑柔聲道:“我是個女人,我並不想跟江湖中那些成名的劍客去爭強鬥勝,只要你有這個心,我已經很高興了。”

她緊緊地擁抱住他,在他身邊輕輕地說:“我只想要你這個人。”

圓月缺了,缺月又將圓。

日子一天天過去,丁鵬幾乎已忘了他和柳若鬆的約會。

可笑卻沒有忘:“我記得你七月十五還有個約會。”

丁鵬道:“到了那一天,我會去的。”

可笑道:“今天已經是初八了,這幾天你應該去練練劍,最好能一個人到別的地方去練,我知道你一看見我,就會……就會想的。”

丁鵬笑了:“我現在就在想。”

可笑沒有笑,也沒有再說什麼,但是第二天丁鵬醒來時,她已帶着她那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丫頭離開了這小樓,只留下一封信。

她要丁鵬在這幾天好好地練劍,好好地保養體力,等到七月十五日的約會過去,他們再相聚。

這使得丁鵬更感激。

他心裡雖然免不了有點離愁別緒,可是想到他們很快就會相聚,他也就提起精神來,練劍,練力,練氣。

爲了她,這一戰他更不能敗。

他發現自己的體力比以前更好,一個男人有了女人之後,才能算真正的男人,就正如大地經過了雨水的滋潤後,纔會變得更豐富充實。

到了七月十五這一天,他的精神、體力都已到達巔峰。

對這一戰,他已有必勝的信心,必勝的把握。

七月十五。

晨。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丁鵬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氣一樣,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精神飽滿,活力充沛,就算天塌下來也能撐得住。

萬松山莊那有禮貌、懂得規矩的門房,看見他時,也吃了一驚。

能夠做大戶人家的門房並不是件容易事,那不但要有一雙可以一眼就看出別人是窮是富的眼睛,還得有一張天生像棺材板一樣的臉。

可是現在他臉上不但有了表情,而且表情還豐富得很。

他實在想不到這衣着光鮮、容光煥發的年輕人,就是上個月那一臉倒黴相的窮小子。

看見他的表情,丁鵬更愉快,那天受的氣,現在總算出了一點。

等到他擊敗柳若鬆之後,這位仁兄臉上的表情一定更令人愉快。

丁鵬心裡唯一覺得有點抱歉的是,他和柳若鬆無冤無仇,本不該讓他多年的聲名毀於一旦。

他聽說柳若鬆在江湖中不但很有俠名,人緣也很好,而且還是位君子。

柳若鬆修長,瘦削,英俊,儀容整潔,衣着考究,彬彬有禮,是個非常有教養、非常有風度的中年男人。

對大多數女孩子來說,這種男人遠比年輕小夥子更有魅力。

他絕口不提上個月的事,也沒有說丁鵬今天來得太早了。

這一點已經讓丁鵬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君子。

他的態度很穩,行動輕捷,手指長而有力,而且反應很靈敏。

這又使得丁鵬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勁敵,在江湖中並沒有浪得虛名。

用細砂鋪成的練武場早已準備好了,兩旁的武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精光耀眼的兵刃,樹蔭下還擺着六七張紫檀木椅子。

柳若鬆解釋:“有幾位朋友久慕丁少俠的劍法,想來觀摩觀摩,我就自作主張,請他們來了,只希望丁少俠不要怪罪。”

丁鵬當然不會怪罪。

一個人成名露臉的時候,總希望有人來看的,來的人越多,他越高興。

他只想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

柳若鬆道:“一位是武林中的前輩,點蒼山的鐘老先生。”

丁鵬道:“風雲劍客鍾展!”

柳若鬆微笑道:“想不到丁少俠也知道這位老先生。”

丁鵬當然知道,鍾展的正直,和他的劍法同樣受人尊敬。

能夠有他這樣的人來作這一戰的證人,實在是丁鵬的運氣。

柳若鬆道:“梅花老人和墨竹子也會來,江湖中把我們平列爲‘歲寒三友’,其實我是絕不敢當的。”

他笑了笑,露出了一種連君子都難免會有的得意之色:“還有一位謝先生,在江湖中的名氣並不大,因爲他很少在外面走動。”

他又笑了笑:“神劍山莊中的人,一向都很少在江湖中走動的。”

丁鵬動容道:“神劍山莊?這位謝先生是神劍山莊中的人?”

柳若鬆淡淡道:“是的。”

丁鵬的心開始在跳。對於一個學劍的年輕人來說,“神劍山莊”這四個字本身就有種令人心跳的震撼力。

神劍山莊,翠雲峰,綠水湖,謝氏家族;謝家三少爺,謝曉峰;劍中的神劍,人中的劍神。今天來的這位謝先生會不會是他?

第一位到的是點蒼鍾展。風雲劍客成名極早,柳若鬆也稱他爲老先生,但是他看來並不老,腰桿仍然筆直,頭髮仍然漆黑,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光。

他對這位曾經擊敗過青城、華山、嵩陽三大高手的少年劍客,並不十分客氣,後來丁鵬才知道他無論對誰都不大客氣。正直的人好像總是這種脾氣,總認爲別人應該因爲他的正直而對他特別尊敬。這是不是因爲江湖中正直的人太少了?但是他並沒有坐到上位去,上座當然要留給神劍山莊的謝先生。

謝先生還沒有到,“歲寒三友”中的梅花與墨竹已到了。

看見這兩個人,丁鵬就怔住。

這兩個人一個紅衫銀髮,臉色紅潤如嬰兒,一個臉色陰沉,輕瘦如竹,顯然竟是那天在泉水盡頭,古樹下下棋的那兩個人。他們卻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丁鵬這個人。

丁鵬很想問問梅花老人:“你爲什麼不把那隻跟你一樣喜歡穿紅衣裳的小猴子帶來?”

梅花老人卻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居然還對丁鵬很客氣。

丁鵬也很想忘記這件事,可惜有一點他是絕對忘不了的。

——可笑爲什麼要他去找他們?她跟這兩人之間有什麼關係?

他在後悔,爲什麼沒有把這件事問清楚,爲什麼要答應可笑:“你不說,我就不問。”

現在他當然更沒法子再問,因爲神劍山莊的謝先生已經來了。

這位謝先生圓圓的臉,胖胖的身材,滿面笑容,十分和氣,看來就像是個和氣生財的生意人。

這位謝先生顯然不是名震天下的當代第一劍,謝家三少爺謝曉峰。

別人卻還是對他很尊敬,甚至連點蒼的鐘展都堅持要他上坐。

他堅持不肯,一直說自己只不過是神劍山莊中的一個管事的而已,在這些成名的英雄面前,能夠敬陪末座,已經覺得很榮幸。神劍山莊隨便出來一個人,在江湖中已有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氣勢。

丁鵬的心又跳了,血又熱了。

他發誓,總有一天,他也要到神劍山莊去,以掌中的三尺青鋒,去拜訪拜訪那位天下無雙的名俠,討教討教他那天下無雙的劍法,縱然敗在他的劍下,也可算不虛此生。

但是這一戰卻絕不能敗。

他慢慢地站起來,凝視着柳若鬆,道:“晚輩丁鵬,求前輩賜招,但望前輩劍下留情。”

鍾展居然道:“你還年輕,有件事你一定要永遠記住。”

丁鵬道:“是。”

鍾展沉着臉,冷冷道:“劍本是無情之物,只要劍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

兩個紫衣垂髫的童子,捧着個裝潢華麗的劍匣肅立在柳若鬆身後。

柳若鬆啓匣,取劍,拔劍,“嗆啷”一響,長劍出鞘,聲如龍吟。

謝先生微笑道:“好劍。”

這的確是柄好劍,劍光流動間,森寒的劍氣,逼人眉睫。

柳若鬆一劍在手,態度還是那麼優雅安閒。

丁鵬的手緊握劍柄,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掌心已有了汗。

他的劍只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鋼劍,絕對比不上柳若鬆手裡的利器。

他也沒有柳若鬆那種鎮定優雅的風采。

所以他雖然相信自己那一招天外流星,必定可破柳若鬆的武當嫡系劍法,卻還是覺得很緊張。

柳若鬆看着他,微笑道:“舍下還有口劍,雖然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也還過得去,丁少俠如果不嫌棄我就叫人去拿來。”

他自恃前輩名家的身份,絕不肯在任何地方佔一點便宜。

丁鵬卻不肯接受他的好意,淡淡道:“晚輩就用這柄劍,這是先父的遺物,晚輩不敢輕棄。”

柳若鬆道:“丁少俠的劍法,也是家傳的?”

丁鵬道:“是。”

鍾展忽又問道:“你是太湖丁家的子弟?”

丁鵬道:“晚輩是冀北人。”

鍾展道:“那就怪了。”

他冷冷地接着道:“江湖傳言,都說這位丁少俠不但劍法奇高,最有成就的那一劍,更如天外飛來,神奇妙絕,我學劍五十年,竟不知道冀北還有個丁家,竟有如此精妙的家傳劍法。”

謝先生點頭道:“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不求聞達的異人,鍾老先生雖然博聞廣見,也未必能全部知道。”

鍾展閉上了嘴。柳若鬆也不再說什麼,回劍,平胸,道:“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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