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陰森的山谷,即使是陽光正烈的中午,山谷中仍然是雲霧瀰漫。
山谷很陡,終年被霧氣籠罩着,不知深淺,自然也不會有人攀越下去了。
霧氣中蒸騰一種黴爛的氣味被陽光照着,居然映射出七彩的光輝。
這就是所謂的瘴氣,含有毒質,偶爾迷路的樵夫曾經看見有小鳥飛越其上,一不小心,沾着了一點霧氣,立刻就一頭栽落下去。
也有人不知情而走到谷邊,才吸着一點霧氣,立刻就倒地昏迷不醒。
這是一片死亡之谷。
離谷口還有兩百里,已經有人樹了木牌,表明了谷中的兇險,相戒行人勿近。
這樣一個恐怖的地方,自然有着很多怪異的傳說,最怪異的一種,就是谷中住着“魔神”了。
魔神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據說有一個樵夫曾經看見她駕着雲霧上騰。
這個樵夫第一天下山,還向人誇耀那女子是如何的美貌,但到了第二天,他就全身發腫,變得烏黑而死在牀上。仵作檢查死屍,認爲是中了一種瘴毒。
於是村中故老相傳,說谷中住着的是瘴癘之神。
於是更有好事者,在山下搭蓋了一間瘴神娘娘廟,廟中塑了一尊女神的像。
由於看見女神的樵夫已經死了,那女神的形象只有根據他說的樣子大致塑了個輪廓,不過那匠人的手藝也不高明,使這尊女神像看起來有點像個胖墩墩的中年婦人,實在美不到哪裡。
但是,廟裡的香火倒還不錯,有一個老婆婆在管着,凡是中了瘴氣的人,到這兒包點香灰回去,一服即愈,比高明的醫生還靈。
有人就曾經試過,一個遊方的舉子中了瘴毒,躺在縣城的客棧裡,連服了幾位名醫的藥都未能根絕,那舉人的小廝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傳言,到瘴神娘娘那兒去求了一包仙方,一服就見了效。
所以慢慢的,這所瘴神娘娘廟也就頗有點名氣了。因此,這一天,來了一輛華麗的車子,大家也不感到驚奇了,這幾年常有遠地的大戶人家前來拜求娘娘的,甚至於不是中的瘴毒,也來求藥的。
這輛車子來得很突然,也很引人注意,他們一來就包下了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
七八個房間都被包下了。房中原來住着的兩個客人,也被請搬了出去,因爲那位侍從的老管家拿出了二十兩銀子,請他們挪挪地方。
一錢銀子一天的店錢,居然有人肯出二十兩銀子來請他搬個地方,那還有不願意的嗎?
店家只恨沒叫自己的家人住進了店。
他更恨自己先前財迷心竅,當那老管家問他有沒有空房子的時候,他居然一迭連聲說有,而且還殷勤地把那些空房間一一都帶着去看了。
那時是唯恐對方不住下來,舉凡是自己所有的,一股腦兒都獻了出來。
那個老頭子看一間點一次頭,卻不置可否,自己還以爲是不滿意,看樣子這次生意要泡湯,哪知到了最後,老管家竟是包了整間的店,而且還親自去跟兩個已住下的客人商量,以每人二十兩的代價,請他們挪一步。
二十兩銀子,乖乖,那是夠包下整間的店了,他卻用來打發一間屋子。
早知如此,該把老婆、女兒、兒子,還有那個打雜的小癩痢也都帶來,把他們塞進一間房去。
一人二十兩,這白花花的一百兩銀子不就到手了?
他的手已經舉起來,就差沒有打下去。
幸好沒有打,否則他就會後悔,因爲那個老管家又問下去道:“店家,你自己家裡的人是否也住在店裡?”
這不是一個機會來了嗎,他連忙想搖頭,可是老管家纔看出他有搖頭的意思,就嘆了口氣道:“那就很糟糕了,否則你大可好好地賺上一筆的。”
店家忙道:“他們就住在店裡,我老婆在廚房,兒子幫忙打雜,全家都沒閒人,也沒再僱人,小本生意嘛,你想哪裡還僱得起人?”
老管家一笑道:“這就好,我家夫人就怕人手太雜,這樣我們就住下來了,對了,你家裡一共有幾口人?”
“不多,一共四口,不,五口,我們夫婦倆,一女兩個兒子,就是這五個人。”
他把小癩痢也稱爲兒子了,因爲他知道對方要以人口計酬,自然是多一個好一個。
老管家道:“假如有僱的夥計,你可得先說明,我好先行打發掉。”
“沒有,我們是家庭生意。”
“好!店家,我們包下這家店,給你五百兩銀子一天,不過,要包括你們全家五口每人每天五十兩在內,你不嫌太多嗎?”
“不多!不多!”
銀子哪會嫌多的。
老管家笑道:“好,那就說定了,我們住幾天還不一定,住一天付一天,這是第一天的二百五十兩銀票,先付給你。”
店家接下了銀票,手都在發抖,不過他倒沒有樂糊塗,還曉得算賬,因此道:“老管家,你說的是五百兩銀子一天的。”
“沒錯,屋價全部五百兩,但是要扣除你們全家五個人,每天每人五十兩,共計是二百五十兩……”
“怎麼要扣除我們的銀子呢?”
“是這樣的,我家夫人愛乾淨,不要你們侍候,任何事都有我們自己帶來的人做,我們在鄰縣另外租了個客棧,把你們全家都送去暫住,由於不能讓你們家人跟人家碰頭,還得請人看着你們,還要給你們吃喝,所以每人要扣除五十兩,這個價錢是高了一點,但他們是你的家人,你也應該出的是不是,假如你僱來的夥計放他兩天假,叫他回家去,你也就省了,好在你們一家才只五口,你還是有賺的,是不是?”
店家只差沒吐血,他當然不能說不是,事實上這筆生意的利潤依然優厚得使人無法相信。
老管家又伸出手招來了兩輛馬車,有五個大漢,每人押着一個,把他自己跟四名家人都趕上車子去了。
店家恰好跟小癩痢同車,看看他那副捱揍相,還在問長問短,店家只差沒給他一刀子。
爲了這個王八蛋,每天害我少收五十兩銀子。
所以小癩痢才問到第一句話,就捱了一巴掌。
金獅很恭敬地敲着房門,敲到第二響時裡面已經傳出了一個甜美的聲音:“是誰啊?”
“稟少宮主,是老奴。”
“金伯伯啊,您請進,門沒閂。”
金獅推開了門,不由得呆住了。
因爲謝小玉在梳頭。
梳頭並沒有什麼可吃驚的,幾乎每個女人都梳頭,哪怕是掉得只剩幾根頭髮的老太婆,也捨不得拔掉它們,每天仍要花上很長的一段時間,仔細而慢慢地梳理着,唯恐會再碰掉一根。
看女人梳頭是一件雅俗共賞的樂事。
那當然是指年輕的漂亮的美人那樣纔會產生美感,因爲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的輕柔,那麼曼妙,而空氣中則又散發泡花的氣味,泡花是用一種木料刨成的木片花兒,泡在水裡能產生一種滑潤光亮的黏液,女人就用來澤潤頭髮,後世的女人由於有了各種香露及潤髮水,完全不知道她們的老奶奶梳頭時的貧乏了,不過後世的男人也少了一種欣賞美人梳頭的樂趣。
可是看謝小玉梳頭卻是另一種情景。
她把頭髮打散披在肩頭時,那張帶着點孩子氣而充滿着誘惑力的臉突然一下子變得莊嚴起來,使她看來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
尤其是她披着一襲白紗,顯得那麼純真無垢的時候,她簡直就是一尊神,一尊女神。
神本是不分男女的,雖然神也有男女之別,但不管是男神也好,女神也好,他們都被高高地供在神座上,由着善男信女去膜拜時,與他們的性別關係極微。
觀世音是女菩薩,但是進寺廟拜觀音的人,絕不會在念觀世音菩薩時,再加上一個女字的。
但謝小玉給人的印象絕對是尊女神。
她在白紗隱約中,暴露了所有的女性的特徵,只不過那是一種美感,一種神聖而莊嚴的美感,彷彿她全身都發着一股聖潔的光,使人不敢逼視。
金獅只看了第一眼,心底已經涌上一股虔誠,使他願意奉獻一切,成爲神前的犧牲。
謝小玉微微地笑一笑:“金伯伯,你請坐。”
金獅沒有坐下,而是跪下了。
謝小玉沒回頭,金獅看見的只是在鏡中的影子,然而那無邪的笑容,那無邪的聲音,使他的人整個地進入一種空靈無我的狀態。
謝小玉不知道他跪下了,笑問道:“金獅伯伯,你已聯絡好了?”
“是的,聯絡好了,宮主在明天日出前召見。”
“她肯見我?”
“本來是不肯的,後來聽老奴說事態緊急,才又答應了的。”
“娘爲什麼躲到這個荒山僻野來?”
“是爲了清靜,要遠離人世。”
“這兒並不清靜,尤其是她弄出了那些離奇怪誕的事,又怎能清靜得了呢?”
“宮主託名瘴癘之神,倒是嚇住了人,誰也不敢去送死的,那是個人人敬而遠之的神。”
“那也不過是嚇嚇鄉下人,若是一個練過武功的人,就不會相信那種傳說,反而要來一探究竟。”
“幾年來有過不少這種人,可是他們都染上了瘴癘之氣,陳屍谷前,就沒有人再去送死了。”
謝小玉一笑道:“那只是些凡夫俗子,真正的高人呢?那點瘴癘之氣可哄不了人吧。”
“宮主在此與世無爭,真正的高人不會前來打擾的。”
“是嗎,幸好她沒有遇上丁鵬,那個人的好奇心是很重的。”
金獅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保持緘默。
謝小玉回頭過來,這纔看見金獅矮了半截,不禁吃驚地道:“金伯伯,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老奴見到少宮主寶相莊嚴,不敢冒瀆。”
“哦,我有那麼大的魔力嗎?居然能使你這位魔教的長老五體投地。”
“是的,那已經不是魔力,而是一種神力了,少宮主那種神聖凜然的寶相,足以使任何人都爲之屈膝的。”
“也包括女人嗎?”
“據老奴想,不論老少男女,都會是一樣的。”
“這麼說來,我是應該用這種姿態出現的了。”
“是的,可惜老奴以前沒見過,少宮主如以此等面目出現塵世,天下已在掌握中了。”
謝小玉一笑道:“我倒是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喔!少宮主是怎麼發現的?”
“我還是在以玉無瑕的身份,做連雲十四煞老大的時候,爲了一件緊急事故,我在梳頭時把人都召進來,結果他們都跪了下來。”
金獅道:“少宮主既然發現自己有這種天賦的能力,當善加運用纔是。”
謝小玉笑着搖頭道:“我是有過那種打算的,但是後來放棄了。”
“爲什麼呢?”
“自那次之後,連雲十四煞的人見了我都十分恭敬,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之感,老奴現在也還是不敢透一口大氣。”
“但我卻不願意這樣。”
“爲什麼呢?少宮主的目的在征服天下,那是最輕而易舉的方法。”
“我要的是掌握天下,不是使天下屈膝。”
“少宮主如有所命,老奴一定萬死不辭。”
“哦,如果我要你上來抱抱我呢?”
“這個老奴不敢。”
“有人拿刀子在後面硬逼你呢?”
“老奴願挨一刀,也不敢冒瀆少宮主。”
謝小玉一笑道:“這就是我不幹的原因,我不要一個人高高在上,像我娘一樣。”
金獅不禁一震:“少宮主沒見過宮主吧?”
“沒有,從三歲開始,你們就把我從娘那兒抱開,我就一直沒再見她。”
“那少主怎麼會知道像宮主一樣呢?”
“那是你們說的,從小我就聽見你們說,我長得跟娘一樣,還有就是我的
父親。”
“謝大俠也說少宮主像宮主?”
“是的,所以他纔不喜歡我,冷淡我,根本沒有把我當作他的女兒看。”
“宮主與少宮主都不是凡俗的人,因此纔會有非凡的際遇,一切不能要求與常人相同。”
謝小玉以前不知聽過多少次這種論調,每次當她有所抱怨的時候,總是有人如此地勸她。
每次都能鼓起她的雄心,使她忘掉一切,而今天金獅長老又說了一遍這種話,所得的效果卻是他意想不到的。
謝小玉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像以前那麼好哄了,她自己已經有所愛憎喜怒,而且因爲她的生活比別人複雜千百倍,這樣感受自然也深上千百倍。
金獅說着這一套老生常談時,自己都不相信,他也沒指望謝小玉會相信。
他只是在必要時,說一句該說的話而已。
哪知道謝小玉的眼中忽然地流露出異色,就像一個小孩突然得到了一件她嚮往已久的東西似的。
“我真的是異於常人嗎?”
“是的,少宮主天生異稟,實非常人所能及的。”
“天生異稟,哪一種異稟?”
金獅怔住了,他只是隨口一句話,倒不是有意敷衍,謝小玉在小的時候,就表現得很特別。
不過這種特別卻是很難對人說的。
例如,她在七八歲的時候,就有女性的魅力了,偶爾的嫣然一笑,居然能使一個大男人爲之着迷。
這種着迷,硬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癡迷。
“你跟你母親一樣,是天生的尤物,迷死男人的妖魔,是天生的狐狸精。”
這番話也只在金獅的肚子裡思量着,他是不敢說出來的,但是他也必須要回答。
謝小玉問話的時候,是一定要回答的,而且還必須要是令她滿意的回答。
這也是他們自己寵成的,他跟銀龍,還有許許多多跟他同一出身的人,他們都心甘情願地被她們母女兩代牽着鼻子走,不顧一切地做出了一些連他自己也不敢想象的事。
爲了什麼呢?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卻從來沒有得到答案過,他們也曾不止一次互問過。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是最通常的答案。
謝小玉母女倆如果有什麼天生異稟,大概就是一種魔力了,一種令人做莫名其妙的事情的魔力。
“少宮主天生具有一種懾人的氣質,使人不敢仰視,心悅誠服,俯首聽命。”
這是金獅的回答,自然是經過審慎的思考後,一種很技巧的回答。
“我娘從小也具有這種能力?”
“是的!宮主從小也具有令天下臣服歸化的能力,只要見到宮主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臣伏在她的腳下。”
“可是她並沒有擁有天下呀!”
“那是因她認識了一個不該認識的男人,對自己喪失了信心。”
“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
“是的,謝大俠是一代劍神,也是一個女人征服不了的男人。”
“像丁鵬一樣?”
金獅很快地回答道:“是的,他們是同一類的人,因此少宮主最好還是離他遠一點。”
“可能嗎?我們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就會找了來。”
“那就只有毀了他。”
謝小玉嘆了口氣:“金伯伯,你不是第一個勸我的人,我也不是沒嘗試過,我心裡一直在動腦筋,我也不會像我娘那樣優柔寡斷,這個你看得出來的。”
“是的,少宮主比宮主當年有魄力得多了。”
“可是我毀不了丁鵬,不是下不了手,而是真正的毀不了。”
一陣沉默,金獅知道這句話不是推託,是事實,他見過丁鵬的一刀後,對這個青年人已充滿了畏懼。
“娘幽閉深山多年,是在修煉武功?”
“是的,她發現自己無法征服謝曉峰時,發誓要在武功上去勝過他。”
“有這種可能嗎?”
“宮主已多年未觸世事,她是以從前的謝曉峰爲標準,或許有越過的可能,但是謝曉峰這些年也在進步中,如果以他跟丁鵬會面時的情形看,則謝大俠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中,遠非宮主所能及。”
“那你們爲什麼不去告訴她呢?”
金獅又默然片刻才道:“宮主後來也不肯聽人勸告的,她向來只以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
“這種樣子能夠成事嗎?”
金獅想了一下才道:“不能,所以我們才寄望在少宮主身上。”
“你們認爲我比我娘有希望?”
“少宮主一開始就接觸廣大的世情,看法自然比宮主深遠,而且,少宮主又有神劍山莊良好的家世爲助,的確是比宮主的機遇要好得多。”
“假如我這個謝家大小姐的身份還有點用,就不能讓我娘胡鬧去毀了我父親,是不是?”
“這個……只有少宮主自己去跟宮主說了,老奴實在是不便置喙,不過少宮主也可以放心,謝大俠此刻的成就,已不是任何人能毀掉的了。”
黎明,日未出,東天一片紅霞。
這是山中瘴氣最厲的時刻,死亡谷中一片黑暗,上面卻翻騰着彩色的霧氣。
這情景有點像地獄的大門。
大地似乎披上一層魔意。
謝小玉一身盛裝,帶着拘謹的金獅。
瘴神娘娘廟前,自然而然地圍聚着許多好奇的鄉民,他們躲在不易被發現的地方,看着這位爲久染瘴病沉痾不愈的丈夫來求禱的美麗少婦,是否能獲得瘴神娘娘的答應庇佑。
三跪九叩,進香,獻犧牲,一切如儀。
司壇的是個脾氣有點怪癖的老婆子,她的臉上仍是那樣平板,亦沒有因爲對象的特殊而有所不同。
叩拜完畢,一如往例,神案上飄落一張紙。
一張雪白的紙,告訴來求禱的人,要吃些什麼藥。
可是今天這張紙上的神示,似乎不是藥單。
少婦看了神示後,起身向谷邊的懸崖走去。
老管家這時才上前看了一下烤過的白紙,然後急急地追上去,口中急叫着:“少夫人,少夫人,使不得……”
他追到谷邊,那少婦已縱身一躍,向谷中雲霧深處跳了下去。
躲在暗中觀看的人都啊了一聲,忍不住現身出來。
老管家追上去,伸手拉住了一袂衣角。
他在谷邊呆了一呆,才嘶啞着聲音道:“少夫人,你把老奴也帶了去吧,這叫老奴回去怎麼交代?”
於是他也一頭栽下了山谷,換得另一聲驚呼,這次不是發生在暗處了,那些人都已經現身出來了。
但是這些人無法阻止悲劇的發生,眼看着兩個活生生的人,跳進了死亡之谷。
大家擁向瘴神娘娘的祭臺前,看那張紙上的字。
汝夫獲罪瘴神,合當染疾病而死,屍骨不全,唯捨身爲本神座下侍兒,始可獲免。
所以他們只有跳了下去。
一個虔誠的少婦,爲了挽救她丈夫的生命,捨身跳下死亡之谷。
一個忠義的老漢,追隨着女主人,也跳下了死亡谷。
這爲死亡谷又添了一樁神話,增加了不少感人的氣氛。
那個染疾的丈夫是否真的好了呢?
沒有人知道,因爲那些同來的僕人,都悄悄地走了,走得不知去向,所以無從查問。
不過沒有人懷疑,因爲那個年頭,正是人們對神絕端信賴的時候。
那張烤焦的神示,輾轉相傳,終於神秘地失了蹤,被送到一個地方。
一個老人的面前。
老人與一個老婦相對而坐看着那張字條,老人的嘴角撇下一聲冷笑道:“原來她躲在那個地方去了,難怪多年沒找着她。”
老婦人卻道:“主公,她既然離世遠隱,也就算了,何必去理她呢?”
“我怎麼能不理,我整個基業敗壞在她手上,我絕不能放過她。”
老婦人沉默了片刻才道:“主公,也不能全怪她,我們自己本身也有錯處。”
“我最大的錯處,就是讓她活了下來,而且把她收容了下來,我早就知道那是禍水……”
“主公,你忍心嗎?你能忘記那句刻在刀上的詩句嗎,小樓一夜聽春雨,那是她的女兒,說不定也是你的女兒。”
老人目中凌厲的殺氣消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惆悵,長嘆了一聲道:“我真難以相信,一個像她那樣聖潔的女人,會生下這樣的一個女兒。”
老婦輕輕一嘆:“聖與魔只有一線之隔,是你辜負了她的母親。”
“我……哈哈,你不會明白的。”
“主公,我是不明白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肯說,知道的人也不肯說,不過我明白那女孩子來的時候,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人見人愛,她之所以變得那樣,是我們沒有好好教導她。”
老人忽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語氣很堅決:“不行,我不能再容忍她胡鬧了,她毀了我已經夠了,不能再讓她毀了丁鵬。”
“她怎麼會毀了丁鵬呢?”
“你知道那投崖的是什麼人,就會知道那對丁鵬會有什麼影響。”
“是什麼人?”
“是金獅跟謝小玉。”
“謝小玉?那不是謝曉峰的女兒嗎?怎麼會跟金獅拉到一起呢?”
“我不知道,但他們之間必然有密切的關係,丁鵬曾經在神劍山莊附近,劈死了銀龍。”
老婦人沉默片刻才道:“主公,雖然我並不贊成,但是多少年來,我一直都是服從你的每一個指示,我相信你的每一個指示,都是正確的,你要我做什麼?”
“夫人,你怎麼知道我會要你去做什麼的?”
老婦人一笑道:“那還不容易猜,這些年來,你已很少找我商量事情了,但是你卻把我叫來看這張字條,那就是有事情要我去辦。”
老人頓了一頓才嘆道:“是的,夫人,這件事恐怕一定要你跟銅駝去一趟才能辦得了,我的功力因爲輸了一大部分給丁鵬,已經無法辦這件事了。”
“要我跟銅駝一起去?”
“是的,不但要你們兩個人出馬,而且把我們身邊的好手都帶去。”
“那怎麼行呢!你身邊不是沒人了嗎?”
“我身邊要人幹嗎?現在我已經是個沒用的老人,沒有人會看中我了。”
“主公,這不是在開玩笑!”
“我也不是在開玩笑,銀龍、鐵燕雖死,還有金獅在,銅駝勉強能抵得過,至於那個賤人,只有你才能應付,他們那邊還有其他的人,所以必須要把好手都帶去。”
“我們是拼命麼?”
老人的臉變得很莊重:“是的,殺無赦,一個都別放過,這也是一次清理門戶。”
老婦還要說什麼,但老人一揮手道:“你不必說了,我這個決定是經過再三考慮後才下的,絕不是意氣用事,魔教即使毀了,也不能在我手中留下一點禍害。”
老婦默然片刻才道:“好吧!如果這是你的決定,那我是一定會遵從的,我知道你不是輕率下決定的人。”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老婦看着他,目中流露出深情的光,雖然他們結婚已經六十年了,這份深情從沒減退過。
不過,老婦人突然有一股悲哀的感覺,她發現她那永遠年輕的丈夫,忽地有了老態。
“你們放心地去吧,這個地方很偏僻,沒有人會找來的,我將親自下廚,爲你們燒兩樣菜,慶祝你們勝利成功回來。”老人在谷口歡送着人羣離去,揮手說出了這一段豪語,被送行的人都很興奮。
銅駝高興地道:“主公這次心情似乎很開朗,三十年來,我沒看見他這樣高興過。”
“是的,這是他一生中所下的最大的決定,對天美髮出了格殺的命令。”
銅駝道:“主公早就該對那賤人下這個命令了,我已經等候這個命令多年了,
終於還是等到了。”
“銅駝,你不知道他的心情。”
“我知道,你們一直都以爲天美是主公的女兒,不忍心對付她。”
“難道不是嗎?以年齡計算,也差不多。”
銅駝道:“屬下知道絕對不會是的。”
“爲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我確是知道,每個人都以爲弱柳夫人是位貞節的聖女,除了主人之外,沒有第二個男人,只有我知道她是個淫婦。”
“銅駝,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我可以這麼說,因爲我有證據。”
“什麼證據?”
“她誘惑過我。”
“你,銅駝,你那時纔多大?”
“我才十四歲,根本還不解人事,可是她一天都離不開男人,那天剛好所有的人都不在,她只有找到了我,想盡了方法把我引誘上了牀,還沒有真正沾上她,恰好主公回來了。”
“啊!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
“這就是主公的仁厚處,他始終隱瞞了別人的缺點,那天我還記得,主公跨進了門,她就從牀上跳起來,向主公哭訴,說是我欺侮她,對她施暴。”
“主公怎麼樣呢?”
“主公只笑了一笑,說我根本是個小孩子,血氣方剛,她又生得這麼美,自然是情不自禁了,叫我向她道個歉,大家忘了這回事,並保證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哦!主公仍然相信是你主動地要施暴她了?”
銅駝低下頭道:“事實上我那天的情景也無以自明,因爲弱柳夫人誘惑男人的手段太高明瞭,她總是在有意無意間,撩撥起男人的情火,等男人自動地上牀,就像是飛蛾撲火一般。”
“主公知道她的個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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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駝道:“後來我不清楚,但是在當時,他是不甚知情的。”
“那他對你倒是很大方的,居然肯原諒你。”
“是的,所以我纔對主公感激終身,忠貞不二。”
“金獅他們自然也難免了,他們的年齡比你大。”
銅駝沉思片刻才道:“我想是難免的,所以,他們對天美會那樣的忠心護持,我想多半也是因爲這層關係。”
“你又怎麼能肯定天美不是主公的女兒呢?”
“因爲天美的右手有六枚手指。”
“這又算是什麼證據呢?”
“枝指是遺傳的,主公卻沒有枝指。”
“宮中的人都沒有,這或許是隔上幾代遺傳下來的。”
銅駝卻道:“我知道有一個人生有枝指,卻不是魔教宮中的人,那人是我的叔叔,有天來看我。”
“那又怎麼樣?”
“以後沒多久,弱柳夫人就神秘地失了蹤,我們回來追索,也沒找到她的蹤跡,一直等過了四年,纔有人抱了天美送來。”
“那又如何證明呢,天美那時也三歲了,若是弱柳是那時候懷了身孕,也正是那麼大。”
銅駝搖頭道:“我看見天美生有枝指,心下已然懷疑,之後我回去了一趟,就是去打聽消息去了,結果我知道我叔叔帶了弱柳,私奔到我家鄉潛居。”
“你叔叔倒是很有辦法。”
“他本來就是個美男子,又善於言詞,懂得體貼,弱柳跟他私奔,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我打聽得他們生了個女兒。”
“就是天美?”
“是的,那個女孩子長得比較大,送來的時候,說是三歲多,實際上只有兩歲多一點。”
“這麼說來,天美是你叔叔的女兒了,也是你的堂妹了,要是她來的時候只有兩歲多,的確不是主公的骨肉了。”
銅駝默然,老婦人又問道:“他們爲什麼要把女兒送來給我們收養呢?”
“我叔叔原是個絕頂風流的人,可是他拐帶了弱柳私奔之後,居然循規蹈矩,一心一意在家裡守着她,前兩年還好,後來我叔叔爲了要練一種武功,略爲疏淡了她,她又不安於室了。”
“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原是難甘於寂寞的。”
“我叔叔卻不像主公那樣寬宏大量,他抓到她的姦情,一刀劈了兩個人,然後自己也自殺了。”
老婦人默然片刻才輕嘆道:“這又是何苦,弱柳也是的,她總以爲沒有一個男人忍心殺她,結果只要遇上一個就夠她受了。”
“主母,你好像早就知道弱柳的爲人了。”
老婦人一笑道:“別忘了我是女人,女人對女人,總是容易瞭解的。”
“那麼你爲什麼不告訴主公呢?”
老婦人一笑道:“只有最笨的女人,纔在丈夫面前攻擊另一個女人,多少年來,主公對我一直非常地尊敬,就因爲我知道如何盡一個女人的本分。”
這次是銅駝沉默了,他對這個主母也非常尊敬,但也只因爲她是主公的妻子而已。
她本身實在沒有什麼引人之處。
她的貌僅中姿,既不特別聰明,也不很笨。
不喜歡說話,從不表示意見,沒有特出的地方,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可是,主公卻一直對她很客氣,很尊敬,這使他一直想不透。
有很多時候,他常爲主公叫屈,覺得主公英武天縱,實在應該娶個更好的配偶。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這位主母的可敬之處,乃是在於她的智慧,她的胸襟,她的度量,她的賢惠以及種種的美德,一個女人具有的一切內在美,她都具有了。
男人若能遇上這樣一個女人,實在是終身的幸福,只可惜像這樣的女人實在太少了。
銅駝不禁對主母又升起一層崇高的敬意。
話題又轉回來,老婦問道:“銅駝,那句詩,那句‘小樓一夜聽春雨’的詩,是怎麼回事?”
“那只是主公第一次見到弱柳夫人時,忽然受了這句詩的吸引。那次我們途經江南一個農村,景色如畫,在一條小溪畔有一所草舍,裡面有一個美妙的聲音在吟着這首詩,立刻就吸引住了我們,於是我們循聲探望,就見到了弱柳夫人。那時她只是一個教書先生的女兒,一個布衫裙釵的村姑而已,卻已是國色天香,而她似乎也爲主公的翩翩風采所吸引,就那麼一刻談話,她就跟着我們走了,拋下了她的父親。”
“以後她就沒有再回去過?”
“沒有,好像她根本就忘記了她的父親,倒是主公還記得,叫我去探訪過兩次,她的老父正值窮途潦倒,我留下了一大筆金銀,第二次再去探望,見他已經運用那筆財富,置買了田產,營居了新房,更還娶了個續絃的女子,日子過得很好,主公纔不再叫人去了。”
“爲什麼呢?”
銅駝道:“以我們那時候的環境,正是如日中天,一個尋常的百姓人家,跟我們沾上關係,並不是好事情。”
老婦輕輕一嘆,道:“主公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處處都爲人着想,這樣的一個人,並不適合擔任教主的。”
銅駝道:“主公在處理教務時,卻是一絲不苟的。”
“是的,他必須如此,平心而論,魔教之所以被武林中人視爲旁門邪教是有道理的,它本身有許多規條,以及許多練功的方法,都是偏異的,主公想要使魔教有所改革,以一正別人對魔教的視聽,才訂下了許多嚴厲的規條,約束教中的子弟,也因爲這,才引致許多人的不滿,而導致衆叛親離。”
“也不能那麼說,直到現在,主公仍然有許多忠心追隨的部屬。”
“那已經很少了,這些人都是嚮往本教神奇的武術,希冀得到傳授才投身進來的。”
銅駝默然,老婦人又問道:“主公爲什麼要把那句詩刻在刀身上呢?”
“這個屬下可不知道,弱柳夫人失蹤了之後,主公有段時間很暴躁,殺了不少人。”
“那樣的一個天生尤物,是很令人難忘的,別說是主公,連我也感到悵然若失。”
銅駝想想道:“主公雖然因爲弱柳夫人之失而感到憤怒,大概也想到因此而遷怒是不對的,他把那句詩刻在刀上,就是爲了遏制自己的脾氣,有好幾次我看見他拔出刀來瞥見了上面的詩句後,就把怒氣息了下去。”
“大概就是那個原因吧!自此之後,他的刀法也步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出手一刀,威猛絕倫,使本教的名聲,也更爲昌大,但是那也害了他。”
“是的,那一段日子,魔教擴展得太快了,已經凌駕於所有的武林宗派之上,引起所有人的不安,更因爲發展太快,主公無法每件事一一親視,才叫金獅他們各負責一方,他們都爲本教樹下許多強敵。”
老婦人輕輕一嘆道:“是的,主公在事後檢討得失,他並沒有怪別人,認爲那是自己的過失。”
“這不能怪主公,他是一心求好……”
“銅駝,你還不瞭解主公嗎?他真是那種諉過於部屬的人麼?他是教主,自然應當負起一切失敗的責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是一個自視極高的人,一向自認天下無敵,但是他那天的確是敗在謝曉峰的劍下。”
銅駝也不作聲了。
“主公限於資質,知道自己此生再無進展了,那一刀雖厲,但是再也無法強過謝曉峰了,這纔是他真心灰心世事,不再求東山再起的原因。沉鬱多年,他終於找到了丁鵬,這個年輕人的資質是千載難逢的,所以他把一切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了。”
“丁鵬可以算是不錯,聽說他的進境已經超過昔日的主公了,銀龍、鐵燕,都只在他一刀之下,碎屍斷臂。”
老婦人點點頭道:“是的,主公也分析過了,銀龍碎屍不足爲奇,鐵燕斷臂纔是真正的了不起,因爲他已能控制那一刀,隨心所欲地收發了,也就是說:他已經使這一刀脫出了魔的範疇,而進入聖的境界了。”
“主公還不能控制它?”
“不能,終其一生,他只能在魔的範圍內,使那一刀威力至巨,卻仍然無法控制它。”
“本教在丁鵬手中,可以復興了?”
“這是主公的希望。”
“那麼爲什麼還不把本教的一切都交給他呢?”
“不急,主公就是因爲要兼理教中的事務分了心,才限制了自己的發展,本教的武功速成而難進,越到後來越難以進步,必須全力以赴,不能有半點分心,所以主公才讓他自由地發展,不要他分半點心。”
“主母,我們這一次進剿天美,也是爲了丁鵬?”
老婦人沉思了片刻才道:“主公雖然這麼說,但我相信不是的。”
“不是的?”
“據我所知,丁鵬目前的境界,已經不虞任何的傷害了,主公所以要這麼做,目的在於把魔教殘餘在世上的一點邪惡徹底地消除,將來交給丁鵬的是一個乾乾淨淨的門戶。”
“主公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是的,他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
老人回到谷裡,忽而有一種落寞之感,他感到從未像此刻這樣空虛過。
谷中重要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幾個剛入門的弟子操持着雜務,若一旦真的被人摸進來,一點抵抗的力量都沒有,雖然他說過,這個地方很隱蔽,沒有人能找得到。
但他自己也知道這句話靠不住。
一個很多人的組織,絕對無法藏得非常隱蔽的,何況他的敵人都有着比獵狗更靈敏的鼻子。
幾千名絕頂高手,把守着重重的門戶,小股的敵人,絕對無法侵入,大股的敵人,老遠就發覺了,立刻可以趨避,但是現在,那些人都走了。
谷中的防務已經可以說等於完全沒有了,現在只要是一個二流的高手,就可以輕易地進入了。
唯一能保護他的,就是他自己了。
爲了成全丁鵬,他不得不將自己畢生專修的功力,完全灌輸給那個年輕人。
雖然在事後,他仗一些神奇的練功心訣與一些靈丹的輔助,勉強地把功力恢復三成。
三成的功力夠應付外來的侵害嗎?這句話立刻受到了考驗,因爲他看見了三個人,三個不應該是谷裡的人,兩個女人,一個男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