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稀薄晨光透過窗紗灑進來。椒香殿內獨木通樑上,數條玉色宮紗重重累累,長長尾帶拖曳至地。金紋獸足雙耳還缸內湃着新鮮瓜果,淡薄甜香透過帷帳,一絲一縷淡淡散開,殿內靜謐得幾近無聲。
“宓兒……”慕毓芫彷彿聽得一聲輕嘆,睜眼醒來微有疑惑,“皇上,怎麼還沒有去早朝?等會遲些,掖庭令的人又該嚕囌了。”
“沒事,躺着別動。”明帝翻身半支起來,俯近貼耳低笑道:“馬上就是元宵節,近半個月都不用早朝,他們有事會單獨稟告。”
慕毓芫往錦被裡縮進些,周身裹得甚緊,“昨夜說話晚了些,倒是睡得迷糊,忘記今晚是除夕之夜。既然皇上不去上早朝,正好躺着多渥上一會。”
“嗯,朕躺着說說話。”
“說什麼呢?”慕毓芫側頭想了會,將散發捋在一旁,“皇上雖有千般煩心事,可是後宮不得干政,說起來倒不方便。不如,說說小時候的事?”
“甚好,容朕想想。”明帝微微頷首,眼中有些迷濛回憶神色,“小的時候,朕最喜歡看年夜花燈,金蓮花燈、馬猴燈、梅花燈、蟠桃燈,宮人總是扎出諸多花樣來,所以每年都要等到子夜燃燈守歲。有一次,不小心弄翻燈裡蠟燭,竟然把最大的寶臺蓮花燈燒燬了。”
“那----”慕毓芫輕聲淺笑,問道:“皇上,當時可曾哭鼻子?”
“自然是哭了。”明帝暢然大笑,雙手將慕毓芫環入懷中,“朕只跟你說起過,不安慰也就罷了,還敢來取笑?”
慕毓芫笑道:“不敢,皇上接着說罷。”
“那時候,想着要是所有花燈都是朕的,該有多好!等到如今,花燈再明再亮也無甚興趣,倒不如小時候歡喜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那時自然,小孩子總是心思單純。不過皇上說起花燈,倒也很有意思。不如,我們自己來扎一盞?等到晚上,臣妾把花燈掛在寢殿內,再許上幾個心願,看來年能否實現。”
明帝甚是高興,笑道:“何必許給花燈,對朕許不就好了。”
“啊呀!”慕毓芫忽然覺得身子一輕,人被明帝凌空抱起來,寬榻上暗紫蘇織金錦被亦牽連滑下,“哧溜”一聲堆累在地,月牙形花紋扭合成曼妙花樣,好似一團如煙似霧的紫霞雲花堆在牀腳。
“宓兒,抱緊一些……”明帝話未說完,
明帝踏着綢緞往外走,宮人垂首跪了一地。慕毓芫有些窘迫,微微一掙,明帝身形不由搖晃了幾下,慕毓芫不得不抱得更緊些。誰知道竟惹得明帝興致大好,索性抱着她在殿中轉起圈來,二人笑聲清朗,入水波般盪漾飄散出去……
巧匠館紮好花燈架子送來,刀器竹篾都有危險,自然不能讓帝妃去做,所謂親自動手扎花燈,也不過是描畫糊紙而已。縱如此也弄得頗爲繁瑣,小宮女們負責鋪燈紙,小太監們專門熬漿糊,認真檢查過有無竹刺,又清洗好幾遍晾曬起來。
六尺長的檀木黑漆鏤雕長案,案上挨次放着玉鎮紙、古木筆筒、香研寶墨、美人花觚等文房之物,側首一尊白玉精雕雙魚水洗甚爲精緻。上身的籽白玉溫瑩水潤,下身乃天然相接的黑石玉爲底,一分爲二恰到好處,沿口飾以雪蓮花圖案,周身紋飾繁綺的纏枝花樣,水洗底部兩尾墨色魚兒栩栩如生,清水澄澈微漾,襯得魚兒宛若在水洗中隨波遊弋。
“怎麼,難道是捨不得用?”明帝坐在旁邊研墨,望着舉筆不定的慕毓芫笑道:“再好看的水洗,也不過是用來洗墨的,回頭朕讓人再送十個來。”
“皇上好囉嗦,用心研墨罷。”慕毓芫將玉管狼毫擱在筆架上,又嫌腕上琥珀青金石手串礙事,捋下來放在旁邊,“臣妾是看着水洗中魚兒有趣,若是墨汁下去,定然烏黑一團看不清楚了。”
明帝笑道:“你喜歡看,那就再換一個。”
慕毓芫卻笑着搖搖頭,又道:“可笑那做水洗之人,一定以爲自己手藝妙絕,殊不知水洗中原是洗墨之物,焉有盛着清水不用的?如此看來,也是個蠢笨的人,倒是浪費絕妙手藝。”
明帝停住手中紋金墨棒,大聲笑道:“宓兒的話要讓工匠聽見,豈不是要氣得昏厥過去?天下笨人多如牛毛,咱們還是扎花燈罷。”說着用墨棒沾起墨汁滴了幾下,“你先試試墨,看看是否濃淡合宜?”
慕毓芫很快將燈紙畫好,極爲簡單的雙鴨戲水圖,兩隻俏皮青鴨,一大一小,一深一淺,淺波中水草盈綠,稀疏有致。兩隻青鴨並頭相戲,於水中姿態頗爲傳神,只寥寥幾筆便儼然浮凸在紙面之上。按照舊俗,雙鴨戲水寓意愛侶親密。明帝看了良久,雙目中光芒閃動,“宓兒,你畫的是雙鴨?”
“嗯?”慕毓芫頓住手玉管,心思飄忽不定,前塵往事如溪水倒影漾開,卻只淡淡笑道:“皇上問得奇怪,可不正是雙鴨麼。莫非是臣妾畫得不好,皇上竟認不出是兩隻青鴨?”
“好,很好。”明帝眸色歡喜,將慕毓芫輕輕摟在懷裡,握着她手中的玉筆往畫上題字,手上撇捺橫豎,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恩愛不疑!
恩愛不疑?慕毓芫看着畫上題字,心內悵然一笑。
冬日陽光溫暖明亮,多日積雪更將元徵城映得明白,偶爾有枯枝上積雪墜落,發出“啪噠”聲音,間雜着細枝折斷聲、鳥兒啼叫聲,如此意態閒閒的時光似短似長,靜悄悄在銅漏水滴聲中悠然溜走……
“娘娘,爲何讓皇上放熹妃出來?”雙痕面色頗爲不解,嘆氣道:“後宮裡就數她脾氣最大,好不容易清靜半年,出來又要弄得雞飛狗跳的。”
慕毓芫撥弄着雙鴨花燈,淡淡說道:“難道,皇上還會囚禁她一輩子?聽皇上的口風,皇后娘娘也說過這話,我再說一次也不算多。”
吳連貴捧着新茶遞上來,說道:“其實熹妃雖然脾氣大些,到底還是明着說話行事的人,總比背地使絆子好防些。”
日復一日,爭鬥永無止境。何年何月纔是盡頭?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支撐,才能繼續走下去?慕毓芫握着茶暖手,似是倦怠茫然,似是慵懶無力,“熹妃誕育皇長子和皇長女,又侍奉皇上多年,皇上對她豈能全無情意?縱使皇上不念舊情,熹妃還有政觀閣官員撐腰,皇上又怎會不管不顧?如今咱們正招人怨恨,還得事事小心。”
雙痕遲疑道:“可是,皇上對娘娘你……”
“皇上待本宮有幾分不同,是不是?”慕毓芫抿茶潤了潤喉嚨,接着微笑道:“君恩叵測,皇上並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年,與大燕朝的江山永固相比,其他的人和事又算得上什麼呢?況且……”話到嘴邊卻說不下去,生死之間走過數遭,早已不能似青春女兒那般爲情孜孜自喜。總是現在是恩寵無限,前塵往事、身後糾葛,終究還是給彼此籠上一層陰雲。
皇宮裡的年夜,總是象徵性的東西多。將近年關的半個月,宮內幾乎處處都是燈火通明,樹上纏着大紅宮綢,枝蔓間掛着祈福錦緞,宮牆內外都漂浮着令人眩暈的喜慶氣息。爲求節日喜慶之意,宮妃們大都是織金紅色裘皮,放眼望去,盡是深淺不一的各色紅裝,元徵城內一片歌舞昇平景象。
開頭象徵性儀式結束後,便是相對隨意些。嬪妃們各自聚在一處說笑,各宮嬪妃都是珠光寶氣,極盡奢華隆重打扮。不過,今夜最引人矚目的還數徐婕妤。此時她已身懷六甲餘,加上冬裝厚絮,原本嬌小的身形也頗爲臃腫。皇后特意讓人搬來長榻,許她自在倚在上面,也不用按規矩禮數,給其他娘娘們斟酒行禮等等。如此一來,其他宮妃皆有些不甚自在,紛紛疏遠開去。
年下熱鬧,諸位皇子皇女亦在筵席之上。四公主寅雯還太小,不過三歲,因此只讓奶孃抱在旁邊。除此之外,還有敬妃誕育的三皇子寅祺,卻也不在她身旁。只因明帝特別喜愛三皇子,便喚到身旁坐着逗笑。
盈反沸天的御花園中,慕毓芫唯獨留意到熹妃一人,只見她身上一襲絳紅色拈金珠大氅,格外明麗華貴,比之半年前豐腴模樣清減不少。今夜只是默不言語,倒是平添幾分雍容之姿,加上身旁一對嬌小兒女映襯,更顯出她的尊崇地位來。
總是繁華熱鬧,終究也與自己不相干。慕毓芫看着神情各異、爭相邀寵的嬪妃,反倒生出淒涼落寞之意,便推說換衣衫透酒氣離席。漫無目的隨處閒走,皇宮內四處都是紅燈籠罩、華紗輝映,透徹夜空的歡笑聲不絕於耳。
雙痕跟在旁邊,小聲道:“娘娘,前面是有風樓。”
有風樓因四面透風而得名,總共分爲上下三層,臨水而建,樓下是人工挖鑿的碧澄湖,乃是夏夜賞月絕妙之處。慕毓芫扶着欄杆上樓,極目朝遠處望去,夜空中懸掛着一輪皎潔新月,元徵城內華燈點點、燈火通明,遠遠看去好似滿天星子灑落地上,閃爍着欲述無聲的光芒。
夜風清幽寒涼,慕毓芫倚着朱漆欄杆坐下。眼前夜色如常,只是那相伴賞月的溫潤少年,卻早已消散不見。雙痕站得良久,忍不住上去勸道:“娘娘,夜裡風大,咱們還是先回去,再到院子裡賞月罷。”
“嗯,有些涼。”慕毓芫緩緩站起來,眸中似有一層氤氳水汽籠罩,卻只是微微笑道:“走罷,回去賞月……”
“香陶,紫汀!”寢閣內不知道爲何沒有掌燈,光線幽暗朦朧,雙痕朝裡面喚了兩聲,又回頭道:“娘娘慢着些,我先進去掌燈。”
穿過水晶串珠簾子,二人緩緩走進。慕毓芫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頓住腳步,層層重重雪色宮紗帷帳後,唯有白日雙鴨吉燈亮在半空之中。四束五彩絲絛對開,將吉燈懸掛在房樑之上,橘紅色光芒透出紙皮,幽幽暗暗的暖色光線向外發散暈開,整個寢閣都籠罩在朦朧光暈中。
“呵,真有意思。”雙痕仰頭看了會,笑道:“一定是香陶搗鬼,想着法子讓娘娘開心呢。我先出去找燈,過會子再起來。”
“嗯,去罷。”
慕毓芫伸手觸到吉燈,有暖意迅速傳到指尖。一霎那的恍惚,那年那月,是二人一同相守的不眠之夜。湯藥甚是苦澀,自己一勺一勺親自嘗試溫度,小心送遞過去,只是他的臉色已然蒼白如紙。青花葫蘆蓮花瓷碗內,濃黑如墨的藥汁,那是數名良醫精心配製的回魂湯,卻挽不回他逐漸消散的溫度。淚水如雨,一點一滴全都落如藥碗,那湯藥也浸透鹹苦味道,“啪噠”一聲,碗勺跌落碎裂於地,頓時粉身碎骨!他用力最後力氣張開嘴,口中卻再不能言語,那是於耳畔喚過千百遍的兩個字-----芫芫!
本該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呆若石雕的望着明黃色牀幃,只是淚流如水,腳底卻落地生根似的,根本法移動!靜默,沉重的讓人不能呼吸靜默,太后顫抖着上前探悉,尖銳哭聲頓時撕裂空氣,“曄兒!曄兒……”緊跟着是慌亂攙扶的太監宮女們,周圍的人都亂起來,自己彷彿突然失聰,居然什麼都聽不見了!只看到眼前表情各異的人們,在大殿內模糊移動,耳畔有人驚呼,“皇后娘娘!皇后……”盲了雙眼似的一黑,無邊無際的黑暗襲來,將自己吞噬進去……
有滾燙的液體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鬆開吉燈,反手拂面,滿手水痕帶着無形的巨大力量,壓得她慢慢坐在地上。只能無力倚在寬闊的牀梗旁邊,仍憑淚水流淌,衝花嫣然動人的妝容。
良久微笑,以此阻止他人窺探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