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的病,到底什麼程度了?”
“奴才不敢妄言。”吳連貴緊跟在後面,貓着腰悄聲回道:“聽太醫的意思,此病乃是數年累積沉痾,指望能熬過這個冬天就沒事了。”
“什麼?!”慕毓芫倒抽一口涼氣,撲面而來的寒風象把銳利的尖刀,刮的人肌膚生疼,“這個冬天?眼下都已近臘月,哪裡還有什麼冬天?近些日子皇后那邊總不讓本宮請安,沒想到短短半個月竟然病重如此。”
“娘娘,娘娘還要等麼?”吳連貴走得近些,細細說道:“娘娘固然是擔心皇后娘娘的身體,可也要愛惜自己纔是,眼下生產完還不到兩月餘,哪裡經得起臘月裡頭的冰刀子風……”
“沒事,且再等等。”慕毓芫抱着紫金手爐站在連廊臺階口,腳下已鋪滿寸許厚的積雪,明晃晃光線反射上來直刺眼眸,今冬彷彿格外寒冷些。
“要是永遠不長大,那該多好?”
“爲什麼?”
“因爲孃親說過,我們長大就要嫁人了。”杏黃色的小裘衣精緻華貴,映襯得朱家二小姐愈加文靜大方,不疾不徐分析道:“要是我們都出嫁的話,比如象大姐那樣嫁到外省去,你和我都不在一個地方,再想見面可就難了。”
“那有什麼關係。”花圃中的臘梅花開成一簇簇嫩黃,沿上坐着粉雕玉琢的慕家四小姐,前後搖晃着腳上的孔雀羽小繡鞋,詰詰笑道:“那我們就嫁到一起,你先嫁給哥哥,我再嫁給弟弟,不還是天天見面了?那樣比現在兩府來往還要相近,天天都可以在一起呢。”
“嘻嘻,小不點想着要嫁人,不害臊……”
“哼,明明是你先說的……”
仁啓二十四年,景帝長子旻暘冊爲端王,於元徵城北門外新造府邸一座。同年舉行王子大婚,英親王妃乃肅毅公朱家二小姐,年十四,閨名佩縝。王妃聰穎敏慧、年少持重,婚後數年亦未聞夫婦不睦,人多謂王妃有益夫匡助之德。
“要是永遠不長大,那該多好?”慕毓芫的身形倚欄微震,莫名酸楚自身體內涌出來,反而激出一抹苦笑----蒼天果然讓你我分別嫁給兄弟----可爲什麼還有後面的這出鬧劇?同暉皇后和英親王妃可以珍重往日情誼,只是今日的皇后和宸妃卻該如何相處,情何以堪?!
“娘娘,站得太久了。”慕毓芫被身後聲音拉回現實,面前紛揚的細碎雪花無休止飄落着,伸出手去接住,卻因手爐上捎帶的溫度而融化成水。空氣裡微聞一聲嘆息,細小的幾乎要淹沒在落雪聲之下,“嗯,知道了。吳連貴你先去知會一聲,若是皇后執意不肯相見,那本宮就一直等候下去。”
少時,只見文繡領着人出來,“皇后娘娘有旨,召宸妃晉見。”
即使慕毓芫早有心理準備,見到皇后慘白如素的臉色仍不禁震驚,那不是膚如凝脂的雪白----是毫無血色的病態蒼白,“姐姐,你----”她脣齒都顫抖着,內心深處生出一種莫名惶恐,哽噎中夾雜着劇烈的疼痛,“到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讓我陪在身邊?莫非真是因爲我誕育祉兒,我不信……”
“四丫頭,你坐過來些----”一聲兒時稱呼幾乎讓慕毓芫盈淚,皇后無力的擡起手臂,溫柔微笑道:“本宮現在還好好的,你哭什麼?你既然執意要來,那就聽本宮把話說完,別哭了。”
“本宮的病並非三兩日,只是如今……”皇后雙眸中神色柔和,象是被從前諸多往事包圍,嘴角勾勒出一抹淺笑,“如今終於可以放心歇息,想着只覺得十分安心,所以妹妹你不要哭,今後咱們兩家就都指望着你了。你自幼聰慧在本宮之上,遇事也幹脆果斷,皇上他也……”
“姐姐,我沒有……”慕毓芫張了張嘴,卻是再說不下去。
“咳咳……本宮知道你沒有魅惑皇上。”皇后倚着玉茜色繡枕咳嗽着,指間用力握緊慕毓芫的手,接着緩緩說道:“不怕你傷心,你和先帝的恩愛誰人不知?同暉皇后豈會稀罕宸妃的頭銜,豈會奢望在三千寵愛中分得頭一杯羹?如同本宮放心不下朱家和佩柔,你爲着慕家再次踏入這宮牆之內,終究是無法狠心下的不得已。”慕毓芫掩着嘴脣不說話,眼角一滴清淚跌落在皇后的手上,象烙鐵一般灼傷彼此。
“皇上他敬我重我,卻從不曾象對你一樣寵愛呵護過。”皇后彷彿說着一件於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淺淡的笑容掛在嘴角,“本宮此生便是被賢惠名聲給耽誤,竟從不敢有吃醋任性的念頭,現在還真有些後悔呢。”
“別說了……”皇后越是微笑,慕毓芫就越是心痛。
“不,你聽我說完。”皇后像是素來文靜的孩子陡然任性起來,勉力撐出笑容越發顯得淒涼,“後宮中的女子整日爭鬥不休,爲得就是在皇上心中多佔一份位置,可是縱使三千寵愛集一身又如何?呵,她們真的太傻!皇上心中最要緊當然是大燕江山,留給後宮的不過江水一滴,我們也只是水滴中的細蟲罷了。”
“比如皇上待你我,不是沒有恩情的,只是這恩情可給家門錦繡添花,卻未必能夠雪中送炭,這些道理說給佩柔她聽不懂,縱使懂得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做。”皇后象是臨終託付遺孤一般,看着慕毓芫的眼睛認真說道:“妹妹,本宮要你答應,今後不論多苦多難都要撐下去。”
“呵,姐姐你說什麼傻話呢。”慕毓芫流空眼淚反不覺得傷痛,脣邊的微笑隱含着一絲冰涼,“我這條命死過太多次,早就膩味。”
皇后得到親口驗證鬆了口氣,說話良多不禁微微喘息,雲鬢間的髮絲也任性的散亂開來,只有眼中晶明的目光依舊清晰,“本宮也不會撒手不管,後宮中的烏煙瘴氣打掃乾淨再交給你,今後可不許偷懶了。”
慕毓芫聽她說這話,似乎隱含着什麼特別的深意,不由問道:“姐姐,後宮終究是你的,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手若柔荑----”皇后將慕毓芫的手拉起來細看,惋惜道:“可惜這雙手終究還是要弄髒的,就讓本宮爲你和佩柔做一次,也可以安心的去了。”
“姐姐!你到底想做什麼?”慕毓芫抽手站起來,隱隱約約猜到某種可能,自身原本就是揹負着無窮罪孽,何苦再毀掉他人的乾淨,“你若是想處置鄭嬪和徐貴人,大可不必,萬不得已之時我自會出來謀劃的。姐姐,你身體虛弱更應該好生休養着,不要再耗費心思在這些人身上。”
“說什麼好生休養,本宮還不至於糊塗到這般田地。”皇后斂去笑容,平素恬靜柔和的目光陡然深邃複雜,“處置誰都是本宮的事,你不必多嘴,難道你擔心本宮會蠢得給你們留下牽連麼?”說着瞥了一眼旁邊水滴銅漏,合上眼簾道:“退下,本宮該用湯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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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白雪紛飛,早已經將硃紅的深宮兜成一個銀妝世界,冬日是梅花綻放爭豔的時節,紅梅妖豔、臘梅瑩透,在白絨絨的飛雪中怒放更顯得絢麗奪目。外面已經是極寒冷的天氣,慕毓芫卻被殿內的暖爐烘的心緒煩亂,眼下大事接二連三的發生,好不容易把七皇子哄睡着,仍然沒有半刻清閒的功夫。
“娘娘,得趕緊想個法子啊。”吳連貴在旁邊急得搓手,皺眉道:“要是皇上的聖旨一下,想要再挽回可能難了。唉,雲少爺眼下的樣子哪裡能成親,這公主下嫁的聖旨可就不是催命……”
“呸呸!”雙痕在旁邊打斷道:“這話多不吉利。”
“你們別添亂,容本宮想個妥當點的法子。”慕毓芫手中捻着尺餘長的細金箸,漫無目的地撥弄着爐灰,圓圈越轉越慢漸至停住,“吳連貴,你趕緊去把樂楹公主請進宮來,就說有云琅的事要跟她說,快去!”
雙痕有些不解,小聲道:“公主要知道這事不定高興成啥樣,這會叫進來可不是添亂?只怕還求着皇上下日旨呢。”
午後皇帝面帶憂色的過來說話,說到皇后近日的病情十分擔憂,然而這也非人力所能爲之事,彼此都覺得格外沉重。皇帝轉了話題,提到打算讓雲琅和樂楹公主成親,說是藉着大喜事給皇后沖喜。
慕毓芫心知皇帝絕非隨口說說,而云琅又犯錯在前,只有順着話鋒敷衍,心內早急成一團亂麻。皇帝的口吻絕非商量,這種皇家恩典從不容人駁回,究竟如何才能將變故平息?至少,能拖延一下也是好的。
“啓稟宸妃娘娘,樂楹公主駕到!” 慕毓芫朝旁邊遞了個眼色,自己換個姿勢躺的更舒適些,等雙痕帶着衆人退出才柔聲喚道:“敏珊,快進來吧。”
“皇嫂,雲琅他是不是病重了?”樂楹公主急急忙忙趕進來,見屋子裡只留下自己更是緊張,因擔心而不自禁拳緊雙手,手上的瀅綃彩絲絹幾乎被揉成一團,幾絲銀線被折斷也沒發覺。
“沒有的事,大好了。”慕毓芫看着她純澈的眼光一時失神,趕忙微笑道:“你別太擔心,雲琅可是練功夫的人,那點輕傷能算得上什麼。”見樂楹公主放下心來,又接着說道:“他的脾氣不大好,你多擔待着些,將來自有給你賠不是的時候。”
樂楹公主立時飛紅了臉,點頭時帶動耳上紫晶墜子搖晃,“雲琅是因爲受傷才發脾氣,我沒有放在心上的,皇嫂不用擔心。過些日子,我就去求皇兄把他留下來,今後再也不去打仗,也就不會受傷了。”
“敏珊----”慕毓芫心內無聲嘆息,這點少年的純真還能堅持多久,“本宮還想要問你一句話,你可是真心喜歡雲琅的?”
樂楹公主的頭轉瞬象灌鉛似的擡不起來,下巴幾乎要貼到胸口上去,臉頰上那抹櫻桃紅愈加嬌豔,細不可聞的“嗯”了一聲,“皇嫂,不要再問了。總之,我心裡沒有別人。”
眼前之事能否避開還得看公主,然而她只是一味嬌羞不知其他,慕毓芫不忍心去看那小女兒的模樣,錯開眼光問道:“那你是願意嫁給他這個人,還是得到他的心?”
“那當然是----”樂楹公主還沒從方纔的嬌羞中回神,不解道:“他的人和他的心不是在一塊麼?有什麼分別呢。”
“呵,那當然有。”纖長睫毛在眼瞼下方投出淺色陰影,彷彿主人此刻輕微蒙塵的心情,慕毓芫輕聲笑起來,“若是現在皇上下旨讓雲琅娶你,便是嫁給他的人;若是假以時日,等到你們同心不二。到那時再由雲琅請婚,嫁給他的不是樂楹公主,而是殷敏珊本人,便是得到他的心。”
樂楹公主似懂非懂,她自來便是色色由別人準備好,唯有這件事是自己努力去爭取的,終究不願只是皇家的一道聖旨,慕毓芫見她琢磨不語,趁熱問道:“可想聽雲琅親口喚你一聲敏珊?”
“我想的!”樂楹公主脫口而出,象是下定某種決心一般擡起頭,雙眸中有着不同往常的光芒,清晰地說道:“我想要得到雲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