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公主府的人發現樂楹公主失蹤,再到青州那邊快馬傳回消息到京城,都已經是三月底了。明帝在百忙之中更添煩惱,然而卻也無可奈何。樂楹公主在清河城時已嚷嚷的人所皆知,眼下青州戰事吃緊,沿路也十分不安全,再調遣重兵護送她一人回來實在是於理不合。
慕毓泰再三擔保負責公主的安危,方纔讓明帝稍微鬆口氣,只是想起樂楹公主的胡鬧仍不免動氣,皺眉嘆道:“從沒見過如此胡鬧的女兒家,哪裡還有半點皇家公主的樣子?等她此次回來,一定關她半年不出門,今後才知道規矩。”
“那麼多人看着敏珊,皇上也別太擔心了。” 慕毓芫站在御案前親自研墨,因怕墨汁沾到身上的素盈淺蓮宮紗,故而左手稍微撩起長筒箭袖,倒露出一段皓白宛若凝脂的手腕來,“不如趕着把手上奏章批覆完,臣妾陪你去淳寧宮看看,佩柔年紀還小,只怕照顧不好自己的身孕。”
“嗯,是小了些。”明帝停住硃筆一笑,眉頭微蹙嘆道:“她比不得皇后,完全是小孩子習性,平日裡縱使一派天真。只是算起日子,皇后她……”
慕毓芫神色微黯,輕嘆道:“我答應了姐姐,自然會照顧好佩柔的。”
明帝見她雙眸水波閃動,似籠罩了一層淺淡的氤氳水霧,於是將其攬入懷中,在耳後輕聲說道:“你待皇后的情誼,她自然會明白的。只是佩柔並不懂事,平時還需要你多加照顧,如今又掌管六宮事宜,素日要多加辛苦些了。”
“是,臣妾不辛苦。”慕毓芫有些不自然,輕輕掙出明帝的懷抱,“皇上還是快批奏摺罷。”說着往下看了一眼,輕聲道:“這裡是啓元殿,等會讓底下的人笑話。”
明帝一笑,“好,你稍等等。”
“嗯,臣妾就在旁邊。”慕毓芫擡眸瞧了瞧,卻也沒說什麼,只是安安靜靜走到書架前,徑自取了書一頁頁看起來。
大殿被數十盞宮燈映得通明,燈光下的女子膚色晶瑩,九轉金枝玲瓏步搖的水晶串珠瑩瑩晃動,更生出一圈圈朦朧光暈,安靜時幾近一幅美人賞詩圖。眼前之景,不正是自己從前期望的麼?可是,爲什麼總有種把握不住的感覺,好似不恆定的水質般讓人力不從心。
無風的夜晚,燈火幾乎沒有絲毫搖曳,明帝用聽不見的聲音在嘆息,那或許是無可衡量的將來,一切皆因無知而畏怖。待批覆完所有奏章,方纔直起身子,擡手揉着酸脹的肩膀道:“茶。”話音未落,王伏順已經捧上新茶來,“皇上,不如早點安歇,都已經亥時了。”
“嗯?這麼晚。”
“可不,宸妃娘娘好像睡着了。”王伏順往格架後擡了擡下巴,壓低聲音道:“白天要處理六宮的大小事宜,晚間也常常不放心,總是親自起來看七皇子。前幾日又新添了淳寧宮的大喜事,聽說連午覺也沒有安歇好。”
明帝側目看去,點點頭道:“呵,都快趕上朕了。”
“皇上你看,今夜是不是宿在天禧宮?”
“好,你下去預備車輦。”明帝整理了下龍袍,徑直走到格架後的書案旁,俯身輕輕抱起慕毓芫,“走罷,起駕天禧宮。”
次日天色微明,皇帝早已趕去早朝。慕毓芫醒來後不見人,便先乘着車輦趕回椒香殿,結果七皇子還正睡得香甜。於是囑咐奶孃幾句,又閒閒往鍾翎宮去。謝宜華一身淡霜青廣袖宮裝,下着銀線綴花月白紗裙,出來笑迎道:“娘娘不照看着祉兒,又過來做什麼?嬪妾正在準備點心,剛還跟新竹說,等會弄好就去泛秀宮呢。”
“沒什麼事,想邀你出去走走。”
“那好,正好今日天色不錯。”謝宜華甚少華麗裝束,連頭上裝飾也很是清減,扶了扶側鬢笑道:“娘娘到裡間坐着等等,嬪妾打扮不合適出門,稍微收拾下,等會陪娘娘去淳寧宮瞧瞧。”
“嗯,你先進去吧。”想到朱貴人,慕毓芫不禁一陣頭疼,因爲宮妃妊娠而增加諸多規矩,比如不能隨意走動,不能隨意飲食等等。朱貴人每每因此而鬧情緒,整天不是悶悶不樂,就是獨自躲着淌眼抹淚,讓人哭笑不得。
等到二人趕到淳寧宮,朱貴人果然正在賭氣,上來拉着慕毓芫抱怨道:“表姐你看他們,總是這也不許去,那也不能吃,早知道就不要懷孕了。”
宮人們嚇得不敢勸,慕毓芫上前笑道:“你都是快做母妃的人了,怎麼還說如此孩子氣的話?要是嫌口味單調,就讓人給你做別的花樣。”
朱貴人原本生得甜美,此時白瓷似的臉上微帶淚痕,好似春日梨花帶雨,少女聲音稍稍哽咽,“表姐,我想回家去……”
“好好的,怎麼又哭起來了?”慕毓芫看她紅着眼圈可憐,柔聲哄道:“你看看後宮中的嬪妃們,別人羨慕你都還來不及,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朱貴人有些怯怯,低頭道:“我想陪着表姐,一個人怪冷清的。”
慕毓芫只覺甚是孩子氣,也並沒多想,於是笑道:“看來,是自己住着悶了。既然如此,那就搬到泛秀宮去住罷。”
“果真?”朱貴人破涕而笑,又有些羞赧低下頭,“還是,表姐對我好。我現在就讓人收拾東西,明天就搬過去。”說着便急着去吩咐人,一派天真爛漫少女模樣,沒有半分皇后的沉穩之氣。
謝宜華在旁邊一笑,“娘娘偏心,嬪妾也想搬過去住呢。”
慕毓芫笑道:“那好,等你有身孕再說。”
“是麼?”謝宜華笑容微有凝滯,很快又恢復自然,“朱貴人忙着收拾東西,也沒空招呼我們,不如道花園去走一走?”
慕毓芫欲言又止,只頷首道:“嗯,也好。”
二人步出淳寧宮,走到拐彎處卻迎面撞上兩個孩子。慕毓芫定睛一看,原來是四公主寅雯和先前皇后收養的杜玫若,兩個小女孩正手拉手走在一塊兒。杜玫若按禮請安後退至旁邊,四公主倒是挺親熱,拉着慕毓芫的手笑道:“慕母妃,我跟玫若正要去花園裡玩呢。”
“嗯,去吧。”慕毓芫朝身後看了看,問道:“怎麼奶孃們都沒有跟來?等會你父皇知道,又該責備了。不如跟着我,等會回泛秀宮吃點心。”
四公主眼角眉梢頗似皇后,卻少了那份果斷利落,朝杜玫若躊躇道:“玫若,你說我們是哪邊玩更好?”杜玫若一雙大眼睛撲閃,朝御花園後面看了看,四公主“噢”了一聲,“慕母妃,玫若她膽子小,改天我單獨過去請安吧。”
那邊奶孃和宮人們已經追來,慕毓芫吩咐幾句便放了她們過去,謝宜華在旁邊含笑說道:“那杜小姐倒是個美人胚子,年紀小小卻會用眼睛說話,看起來四公主也全由得她拿主意呢。”
“你難道不是美人?”
“娘娘說笑,嬪妾算得上什麼出色的呢。”謝宜華的聲音裡含着漠不關心,擡眸朝遠處看去,“聽說歌舞坊出了個絕色佳人,不光容顏出色,而且舞姿曼妙無人能比,估計不久就該登臺獻藝了。”
二人就近在湖畔停下,面前一汪碧波粼粼的湖水,雖然沒有到蓮花盛開的時節,不過一湖碧綠荷葉仍舊綠得喜人。湖光折射微耀人眼,慕毓芫背過日頭方向迎着清風,倚着青石雕欄道:“嗯?你怎麼對旁人感興趣了?”
春日陽光明媚,湖面水波光芒映在謝宜華臉上,讓她的神色有些不真切,“嬪妾只是覺得有意思,雖被衆人說的世上無雙,可是也沒見皇上召過一次。照此說來,後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了。”
“呵,這也不象你說的話。”慕毓芫搖了搖頭,擡手摺了一枝翠綠新柳,隨意撫弄着雕花石臺,“你何曾私心爭寵過,今日倒象是吃醋含酸了。”
謝宜華淡淡一笑,“沒什麼,不過一時感慨罷了。”
不過才一年餘,從前不問世事的清高少女,轉眼已成皇家禁宮嬪妃,雖然還有那雙明眸清澈如初,卻仍不免讓人唏噓。慕毓芫忽然想起些事情,於是說道:“剛纔淳寧宮人太多,有些話也不便問你。”
“什麼話?”謝宜華眸色明亮,微微綻出光芒。
慕毓芫躊躇了會,垂眸看向碧綠如玉的湖水,“你跟佩柔一起進宮,怎麼她有了身孕,你卻半點沒有消息?而且,以你的脾性最是和睦,怎麼皇上卻甚少過去,我總是想不大明白。”
謝宜華卻是一笑,“娘娘,怎麼總盼着別人有身孕?”
“呵,沒什麼盼不盼的。”慕毓芫聲音波瀾不驚,輕得似是自語,“即使是從前的皇后,皇上敬她重她,也不是照樣看着嬪妃們誕育麼。我不過是一名妃子,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哪裡管得了那麼多。”
“也對,由不得我們。”謝宜華似乎頗有感慨,仰目看向湛藍無雲的天空,“世上情愛深重、海誓山盟,也不過如此而已。娘娘能夠想得明白,自然也就不那麼辛苦了。”
“你又岔開話題。”慕毓芫收斂迴心思,笑道:“算了,不用說了。咱們出來時間也不段,倒是有些酸乏。我也不送你,出了花園門各自回宮罷。”
“是,嬪妾送娘娘一段。”謝宜華微笑如常,迴轉頭來。
慕毓芫回到椒香殿,正趕上七皇子醒來。五個月的小傢伙還不知人事,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周圍,不知何故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喜得奶孃直道:“娘娘你快看,小皇子剛纔對着你笑,都懂得認人了。”周圍宮人們也跟着湊趣,爭相誇讚七皇子伶俐可人、粉雕玉琢,將來必定是個俊秀聰慧的少年。
“祉兒乖,讓母妃抱抱你。”慕毓芫抱過七皇子親了親,小傢伙晃悠着手往她臉上摸去,奶孃在側旁陪笑道:“奴婢整天抱着小皇子,也沒見他如此高興過,到底娘娘纔是他最親近的人呢。”
最親近的人?慕毓芫的心好似被紮了一下,如果三年前的那個孩子養在身邊,自己也該是他最親近的人吧。眼見奶孃和宮人們正在高興,勉力微笑道:“平時有你們細心照料祉兒,本宮也很放心,都下去領個賞罷。”
“謝娘娘賞賜!”衆人都是歡喜,趕忙磕頭。
“娘娘,是不是累了?”雙痕端着清茶上來,又道:“看娘娘的樣子,像是有什麼心事似的,可別悶在心裡。”
慕毓芫貼了貼七皇子的小臉,擡頭悠然嘆道:“沒事,只是不知忻夜如今可好?沒有親人在身邊照顧,心裡總是放心不下,不知道有沒有受委屈?”
雙痕垂首默了默,寬慰道:“娘娘,既然那邊沒有傳消息過來,小皇子就應該是長得很好,等到以後時機成熟----”
“不用去安排,本宮不想見到他。”還能怎麼樣呢?只要他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好,慕毓芫將七皇子輕輕的放入搖籃中,轉過話題問道:“方纔跟謝婕妤閒話,說到歌舞坊的一個人,聽說舞藝絕倫、容顏驚豔,可是原先咱們帶回來的桔梗?”
“正是,只是沒查出她目的何在?”
到如今,還用得着查麼?她既然立志要在後宮中出風頭,那就必定是想獲得皇上的寵幸。但是薛氏一門已廢,縱使皇上對她有所眷戀,也不能光復薛家門楣。只怕她的志氣不小,沒準會有別的打算呢。”
“娘娘,爲何不找機會除掉她?”
“那個麼,以後再告訴你吧。”慕毓芫輕柔的推着搖籃,收斂笑意說道:“你讓底下的人好生留意着桔梗,若是她開始刻意接近皇上,就是準備要行動了。”
殿外響動,香陶揚聲道:“娘娘,朱貴人帶着人過來了。”
慕毓芫擡手示意雙痕打住,朝外揚聲道:“讓朱貴人進來,其他的人都帶到琉璃館去。”說完緩緩起身,自己整理了下衣襟裙帶,對迎面進來的朱貴人笑道:“本宮前腳剛回來,你這丫頭就追過來了。”
朱貴人明眸間帶着幾分孩子氣,歪着頭笑道:“表姐你要是早點說,我也不用煩悶那麼久,哪還能等到明天呢。”側頭瞥到搖籃中的七皇子,走過去逗道:“笑一個,笑一個來瞧瞧。”
“你也是祉兒的母妃,叫他的名字罷。”
“祉兒,笑一笑啊。”朱貴人着急的用力搖了搖,反倒惹得七皇子“哇”的一聲哭開,於是蹙眉道:“爲什麼要生小孩子,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慕毓芫早喚了奶孃來抱,拉着朱貴人坐下笑道:“將來你生下皇子,自然有一大堆奶孃宮人們照看着,還擔心什麼呢?別胡思亂想的,好生養着自己的身體,你年紀輕更應該注意些,再等半年生下來就好了。”
“還有半年?那麼久啊。”朱貴人不停絞着絲絹,似乎沒有半點懷孕的欣喜,反倒對身孕不方便甚是煩惱,只是悶悶不樂。
晚膳擺在椒香殿西側偏殿,宮人們捧着碗碟魚貫而入,不多時,便擺上琳琅滿目的一桌子酒菜。明帝瞧了瞧朱貴人,問道:“是不是菜式不合口?想吃什麼只管說,朕讓人去給你做。” 說着,親自替朱貴人夾了一筷子菜,“多吃點,等會再把那盞玄蔘烏雞湯喝了。”
朱貴人搖搖頭,小聲說道:“皇上,臣妾有些不舒服。”
“怎麼了?”明帝有些擔心,看她嬌小柔弱的樣子更生憐惜,“既然不舒服,那就到寢閣裡歇息會。朕讓人再做點清淡的,等會給你送過去。”
“是。”朱貴人給二人行禮,由人攙扶着出去。
明帝隨便吃了些,就算用完晚膳。慕毓芫也沒什麼精神,端茶過來笑道:“佩柔是家中最小的女兒,自幼深得姨父寵愛,難免比別人嬌柔一些。晚間只怕沒吃好東西,皇上不如過去瞧瞧?”
明帝揉了揉眉頭,嘆道:“最近各地都不平靜,整天除去吃飯睡覺,朕幾乎都沒離開過啓元殿,哪有功夫哄她?”
慕毓芫看了他一眼,輕聲道:“皇上注意身子,別累壞了。”
入夜月華格外清涼,明帝立在月光下望着眼前女子,那雙水波瀲灩的明眸似乎比從前多出一絲溫柔,是那樣的珍貴----竟讓自己捨不得移開視線,她心裡是否已照進自己的影子?無聲將她擁入懷中,喃喃低語道:“宓兒,只有看到你心裡纔會安寧,朕要你一直都陪在身邊,不許離開。”
“嗯,不離不棄。”慕毓芫雙眸微闔,將頭輕輕枕在明帝肩上,似乎悵然想起什麼遙遠回憶,良久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