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椅(5)

原振俠還未來得及道謝,在一旁的南越已經長長吁了一口氣,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蘇耀西又道:“不過那一批書,已經十分殘舊了,必須在溫度和溼度都適當的地方翻閱,而且要十分小心,纔不會進一步的損壞──”

原振俠明白了他的意思:“當然,我會在圖書館的恆溫室中看它們。”

蘇耀西已向外走去,向原振俠揮着手:“我會吩咐下去,恆溫室二十四小時爲你開放!”

他走了出去,南越顫聲道:“還等什麼?快去看那批書!唉,真可惡,要不是幾十年之前,這批書叫人賣了,我買了宅子,那些書自然是我的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道:“南先生,你以爲在那些書中可以找到什麼?”

南越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已經可以肯定,造這所巨宅的人,是當年寧王府的一個總管。他在寧王還未曾起兵之前,就偷走了寧王府許多寶物,一直向南逃,逃到了這個當時極度荒涼的小島之上。”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南越的神情,又興奮又神秘:“你想想,那張椅子是在他巨宅中那麼秘密之處發現的,一定是他當年偷到手的最寶貴的東西。既然那些書中,有許多關於寧王府的記載,我們一定可以從那些記載之中,進一步獲得這張椅子的資料!”

南越的分析十分有道理,原振俠“嗯”地一聲道:“有可能的!”

南越雙手握着拳:“什麼有可能──只要這批記載,不是散佚太甚的話,一定可以找得到!那批記載,記的全是寧王府中發生的事,我估計是王府總管的手記,那是極有價值的文獻!”

原振俠道:“蘇館長答應了給我看,我隨時可以看。”

南越忙道:“讓我和你一起看……我……比你懂得更多,讓我一起看!”

原振俠答應得十分爽快,道:“好,不過,我要先去看看那張怪異的椅子!”

南越搓着手,望着原振俠,把原振俠當成是一個小孩子一樣地哄着:“何必來來去去呢?先看了資料,對那張椅子如果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再去看那張椅子,那不是更好嗎?”

原振俠卻一點也不爲所動,只是搖着頭。南越有點惱怒:“爲什麼?”

原振俠攤了攤手:“我已把這張椅子的最早來歷告訴了你,我覺得應該輪到你爲我做點什麼。也就是說,該我得到點什麼了!”

南越叫了起來:“我也告訴了你那張椅子的怪事!”

原振俠笑了一下:“老實說,我是怕你得到了進一步的資料之後,不肯給我看那張椅子了!”

南越立時舉起手來發誓:“要是我有這樣的意思,叫我死在那張椅子上,快去看那些記載吧!”

南越發了這樣的重誓,而且他的神情又這樣誠懇,原振俠畢竟不是很善於和人討價還價,堅持自己利益的那類人,何況,他雖然急於要去看那張椅子,同樣也急於去看那些記載──事情那麼巧,那大宅中的一批記載,會在圖書館之中,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所以,原振俠終於點了點頭,便和南越一起走向圖書館中的恆溫室。

恆溫室的溫度,永遠維持在攝氏二十度,相對溼度是百分之五十五。在這樣的溫度和溼度中,書籍紙張,可以得到妥善的保存。

所以,放在恆溫室中的,全是極罕見的名貴善本或孤本。

當職員領着他們進了恆溫室,南越看到書架上一函一函的中國善本書之際,他這個識貨的人,已經雙眼發直了。

他四面看看,由衷地道:“我一輩子看到過的古籍,加起來也沒有這裡多!”

職員謙虛地道:“我們圖書館由於經費是無限制的,所以收購起書籍,比較方便一些。”

南越不住發出讚歎聲,可是一直到他來到了一隻相當高大的、鑲着螺鈿的紫檀木櫃子之前,他才真正呆住了。他自喉間發出十分怪異的聲音:“天!天!這是明朝工藝大師祝立三的傑作,這櫃子,天……我想這是世界上僅存的一件了!天!”

他一面叫着天,一面用手輕柔地撫摸着那隻櫃子。看起來,他對於古物真是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那職員道:“根據記錄,這櫃子,和櫃中的那些手抄本,是同時買進來的。”

職員說着,打開櫃門:“可惜的是,那些手抄本,實在太殘舊了,被蟲蛀得不象樣子。我們已經盡力補救,總算未曾再蛀下去。”

櫃門一打開,原振俠向櫃子內一看,也不禁呆住了。而南越則漲紅了臉,狠狠地說着:“世界上最可惡的就是蠹蟲!”

蠹蟲就是銀魚,也就是專門蛀蝕紙張(尤其是中國傳統紙張)的一種小昆蟲。

這種小昆蟲,會在紙張上鑽出曲曲折折的“隧道”。它們就以紙屑爲糧食,在那些“隧道”之中生長繁殖,直到厚厚的一疊紙,完全變成了一堆碎紙,甚至一堆紙屑爲止。

這時,櫃門打開之後,櫃子內是許多格抽屜。職員順手拉開一個抽屜來,原振俠和南越所看到的,已經只能說是一堆碎紙而已!

那是被蠹蟲蛀蝕了一大半去的紙張。在剩下的部分中,不錯,都有着文字,而且一看就知道,這些文字,是用上好的墨所寫下來的,因爲隔了那麼多年,仍然可以看出墨光深黑,一點也不模糊!

可是蛀成了那樣,文字已經全然不能連貫。而且,如何一頁一頁來翻閱呢?一經翻動,那些紙,只怕全會成爲紙屑了!

原振俠不敢伸手去翻揭,只是看着面上的那些紙。可以看到上面寫着“支銀……兩”,“付訖……”等字樣,那可能是一疊支付的帳簿。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望向那職員:“全部都是這種樣子?”

要是全部都是這樣子的話,那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那職員道:“有一部分比較好一點,有一些最好,那些是被放在一隻銀盒子裡的,可能多少有防蛀作用,可以讀得通。我曾經看過一下,那一部分,全是記載着寧王府中,購買來的各種奇珍異寶,或是人家貢獻來的寶物的,可以說包羅萬有。”

原振俠已經想問:有沒有關於一張椅子的記載?但南越像是知道他想問什麼一樣,就在這時輕輕碰了他一下,不讓他發問。

然後南越問職員:“請問,那一部分記載在哪一個抽屜?”

那職員拉開了櫃子底部的一個抽屜,抽屜中,是一隻和抽屜一樣大小的銀盒子,盒子蓋上,鐫着“異寶錄”三個篆字。

南越一看就道:“這三個字是寧王親筆題的,我研究過他的筆跡!”

那職員道:“真不簡單,當年寧王府中的東西,怎麼會流落到這裡來的?”

南越道:“被王府總管偷了出來,又被總管的不肖子孫賣了出來!”

原振俠輕輕揭開了盒蓋,吁了一口氣。盒中的冊籍,也蛀得很厲害,但總算紙張還是紙張,不至於變成碎紙。他道:“我們會十分小心翻閱,你請便吧!”

那職員走了出去,南越壓低了聲音:“天,這裡每一張紙,就算是碎紙,經過裱糊整理之後,也都是寶物!”

原振俠不禁又起了一陣厭惡之感:“你已經有了稀世異寶了,還羨慕這些?”

南越怔了一怔,神情有點忸怩:“寶物,總是越多越好的。”

原振俠揭開了寫着“異寶錄”的封面,接連幾頁,是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字跡十之八九可以辨認。文章是寧王朱宸濠自己寫的,全文引述自然沒有意義,大意是說天下之大,奇珍異寶之多,不可勝數,唯珍寶皆有數、緣,唯有德者可以居之。他寧王朱宸濠,天皇貴-,天命所歸,所以纔可以擁有那麼多珍寶云云。

從這篇自吹自擂的文字中看來,寧王朱宸濠早已野心勃勃,想做皇帝了。

南越搶着要來翻揭,但原振俠卻把他推了開去,因爲雖然紙張還完整,但要是不小心,還是十分容易損壞的。

原振俠自然不想有什麼損壞,他小心翼翼的翻着。接下來,便是記載着得到各種各樣珍寶的經過,例如“和闐來客,獻徑尺羊脂白玉盤一雙”等等。

也有的記載,卻不知是真是假。徑尺的羊脂白玉盤,自然是罕見之極,但不是沒有,可是有一則關於珍珠的記載,就玄得很:

“百粵合浦來客,獻珍珠百顆,每顆渾圓潔白,色澤形狀,世所罕見,徑三分,尤可貴者,有夜明母珠一顆。夜明珠世間奇珍也,母珠亦世間奇珍也,今夜明母珠合而爲一,敢稱舉世無雙。客在王前示夜明母珠之奇,時值午夜,窗門密封,固漆黑如膠,而此珠一出,熒然若星,映人鬚髮皆銀。置於盤中,恆留盤之中央,再傾以他珠百顆,他珠皆繞母珠而轉,終聚於母珠之旁,井然有序,若母珠有膠漆然。客曰:此夜明母珠者,萬珠之母,天下凡珠皆來歸附,誠大祥大吉之物。王聞而大悅,賜贈黃金千斤,並許來人,世代領有合浦產珠之海域……”

這樣的一則記載,不是玄妙得很嗎?

這樣的記載,在明人小品中,也可以看到風格接近的雜記,可知當時這一種文風相當盛。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朱宸濠這時,只不過是封地在江西的一個王爺,他有什麼權力,可以許諾一個人世代擁有一片海域呢?當然在那時候,他已經有了造反、做皇帝的野心了。

而且,那顆夜明母珠,又有把上百顆珍珠聚在周圍的能力,很合乎一個想做皇帝的野心家,希望“天下來歸”的心理,所以他纔會賜上黃金千斤之多!

在原振俠看來,這段記載,就算是百分之百的實錄,其中也大有問題。因爲根據記載看來,利用了某些特殊的道具,一個手法高超的魔術家,就可以弄出這樣的玄虛來了。

例如,利用某些能在暗中發光的物質,如磷,來造成“夜光”的效果,又利用磁鐵的原理,造成“聚珠”的效果等等。

這自然不必深究了。可以肯定的是,寧王的造反心理,民間看得相當明白,所以常有人來獻上一些代表“祥瑞”的寶物,寧王都一律厚賜。

一頁一頁揭過去,都沒有發現有一張椅子的記錄,原振俠和南越兩人都有點失望。到了只剩下幾頁時,突然,一頁上只有三個字:“靈椅記”。

一看到這三個字,連原振俠也一下子就認出,那和封面的“異寶錄”三個字,是同一個人寫的。也就是說,那是寧王朱宸濠所寫的!

兩人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互望了一眼。南越興奮緊張得身子發起抖來,聲音也在發抖:“在……在這裡了!靈椅記……在這裡了!”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手,也把不住有點微微發抖,他小心地把那一頁揭過去。

〈靈椅記〉是一篇文章,一共有六頁之多,大約有三千多字,原振俠和南越迅速地讀着。文章寫得極好,詞情並茂,把當時發生的事情,記述得十分生動,而且所記的,毫無疑問,就是那張椅子。文章記的,是這張椅子如何進入寧王府的經過。

(這篇文章的梗概,下面自然會詳細介紹。)

看了這篇文章之後,椅子是如何到了寧王府的經過,再明白也沒有。而且,對這張“靈椅”的靈異和它的一些歷史,也有了進一步的瞭解。

這張靈椅,如何會在那所巨宅之中,也可想而知。自然是那個姓符的總管,在捲逃之際帶走的。

那個總管也知道這張靈椅有它的靈異之處,是非同小可的寶物,可是又對它存有極大的忌憚。所以纔在巨宅之中,弄了一間幾乎不能被發現的密室,把這張靈椅放在其間。

那總管以爲再也不會有人發現這張靈椅了,卻不料寶藏的傳說,加上先進的科技,使得靈椅重見天日!

看完了那一篇記載之後,原振俠和南越兩人,呆立了許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麼,自然最好是趁他們呆立無語之際,介紹一下那篇記載的內容了。記載是用文言文記下來的,在此把它譯成白話文,自然,無關緊要之處就略去了,只揀重要的說。

公元一五一九年正月初六,南昌府的百姓才過了年,又在準備元宵的燈飾,城裡一片喜氣洋溢。

南昌是寧王府的所在地,寧王已有意在舉事成功之後,就定南昌爲一國的首都,所以早已刻意經營。在一般百姓的心中,也以南昌的繁華爲榮。

寧王府氣派軒宏,美侖美奐,那是不必說的了。除了未在門檐上公然裝上飛龍,一切也和皇宮的體制,差不了多少了。

那一日清早,王府的衛兵,照例自兩邊角門魚貫而出。袍甲鮮明,步伐整齊,刀槍映日生光。

走出來的衛兵,接替了夜班的衛兵。兩班衛兵的首領,在交接之際,夜班的首領對日班的首領道:“那邊有一個人,說是有天下第一異寶獻給王爺,他來的時候,正是三更,我就叫他等着,你可以着他進去。”

日班衛兵首領一聽,就循他所指看去。

日班衛兵首領看到的,是一個膚色黝黑,深目高鼻的胡人,多半是波斯胡人。波斯胡人以販賣珠寶著名,王爺又喜歡蒐羅奇珍異寶,所以王府的衛兵,以前也見過波斯胡人。

在那波斯胡人的身邊,是用布覆住的一件相當大的東西,衛兵也看不出那是什麼。

日班衛兵首領,拍手令那波斯胡人走過來,問了幾句,就把他帶進了王府之中。

王爺纔起來,興致又好,正在花園之中,和幾個奇才異能之士在談論天下大勢。一聽到又有人來獻寶,立命晉見。

衛兵首領帶着波斯胡人進去,波斯胡人一直把那個形狀看來十分奇特的東西,帶在身邊。見了王爺之後,波斯胡人居然懂得行跪拜禮,這令得王爺大是心悅,於是,一面捋着長髯,一面發問。

(這場面,倒有點像舞臺劇!)

王爺問:“你是來獻寶的麼?我這裡奇珍異寶已經很多了,若不是什麼特異的對象,免了獻醜,可到外面等着,發放盤纏算了。”

(寧王一定相當豪爽,就算是“獻醜”,也有盤纏可拿!)

波斯胡人神色十分莊嚴,一言不發,先把那包東西,重重在地上一頓,那東西竟直立在地上。

(這一段描寫,十分生動。那張椅子是單腳的,地點又是在花園的泥地上,那波斯胡人重重一頓之下,椅子的單腳,插進了泥地之中,自然就站直了。)

波斯胡人接着,又以十分嚴肅的神情,把包在外面的布拉開-時之間,連寧王在內,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來。因爲顯露出來的,看來是一張形狀十分醜陋,甚至不能坐的椅子。

這樣的一件東西,當然不能算是什麼奇珍異寶。寧王也不生氣,一面笑着,一面揮着手,令那波斯胡人把東西帶走。

那波斯胡人卻在這時,十分惱怒,甚至忘記了禮儀,把臉漲得通紅,大聲道:“王爺,世人都說你能識寶,原來不是,我來錯了!”

寧王反問:“你這算是什麼寶物?去!去!去!”

當寧王這樣下令之際,衛士已上來,架住了波斯胡人,要把他拉出去。

這時候,一個方士道:“王爺,很多寶物,外觀毫不起眼,且聽這胡人如何說!”

(寧王不但喜歡蒐羅珍寶,也愛奇才異能之士,這個方士是來王府投靠的其中之一。)

寧王一聽那方士這樣說,覺得十分有理。便命衛士鬆開那波斯胡人,着他說出這椅子爲何可以算是寶物來。

那波斯胡人卻望着衆人,欲語又止。寧王笑道:“但言不妨,這裡都是我的親信。”

波斯胡人於是道:“這是一張天神所賜的靈椅,天神從天庭把它帶下來之後,已有許多君主坐過,所以這又是君主之椅。坐了上去,君主權力,就得以隨心所欲,這靈椅是君主所能擁有的最珍貴的寶物!”

寧王當時一聽,就怦然心動。但是另一個王爺的親信,卻陡然叱喝:“胡言亂語,莫非是北邊來的奸細嗎?”

(寧王要造反,在北京的明武宗,自然也有所聞,也曾派人來探聽過,所以那親信這一問是必然的。)

那親信一喝,寧王也省覺,立時也問:“哪有這樣的寶物?”

那波斯胡人十分激憤:“王爺,我說了沒有用,我把這椅子留在王府三天,王爺你找一間密室,在地上鑿一個恰如椅腳相同的洞,放直椅子,不要有任何人在旁,坐上去。三天之後,如果王爺覺得椅子有靈異之處,我再進一步來說這椅子的好處,若然沒有靈異之象,我也沒有面目再來見王爺。”

波斯胡人這一番話,倒也令得寧王心動,就點頭答應。

那波斯胡人又道:“王爺別看輕這椅子,這是從土耳其鄂斯曼大君巴查則特處來的!”

“土耳其鄂斯曼大君巴查則特”云云,寧王聞所未聞。但當時在場的,有一個博學多才的異人,立時應聲道:“是,巴查則特大君,曾於本朝太祖洪武二十四年,大敗東羅馬軍,又曾於洪武二十九年,大破極西三方,三大國家聯軍,該三國爲匈牙利、法蘭西、德意志。”

波斯胡人一聽,大是歎服,道:“王爺身邊,有這樣見識廣博的異人,天下無人能及!”

王爺也大是高興,可是那異人面色一沉,又道:“可是,巴查則特大君,於建文四年,被蒙古帖木兒所擒,敗得一敗塗地,這又怎麼說?”

波斯胡人從容不迫道:“帖木兒知道大君有這張靈椅,所以才無往不利,便命人將靈椅偷去,所以大君纔會潰敗。”

那異人沒有再說什麼,波斯胡人也告辭離去。

寧王就命人在密室之中,安放椅子,自己獨自一人,不要任何人陪侍。

兩天之後,波斯胡人還沒有來,寧王已下令,在南昌城中,尋找這波斯胡人,有要事與之相商。

要找這波斯胡人,自然不是難事,一找就到。找到他的人是王府的總管,總管帶着他,漏夜進了王府。

(寧王在兩天之後,就急着要找那波斯胡人,自然是他知道了椅子真有靈異之處。可是,記載上卻沒有提及,那究竟是什麼靈異。)

波斯胡人一進入王府,王爺熱烈歡迎,歡迎程度之熱烈,令得在一旁的人,都大爲詫異。因爲王爺平日雖然以禮賢下士著名,但是也從來未曾看到他對人這樣恭敬地歡迎過。

波斯胡人被迎進了王爺只招待得力親信的一個書齋之中。王爺首先道:“靈椅雖然靈異,不過希望能把它進一步的靈異之處顯示。”

波斯胡人於是侃侃而談,談這張椅子,到了誰的手中,誰就能登上君主的寶座。自從亞述帝國的君主之後,一共有案可稽的,是有十個君主曾擁有過它。也曾有好幾百年的時間,它下落不明,流落民間不知何處,然後又突然出現。

這一番話,把寧王聽得如癡如醉,深信天命所歸,他將成爲大明朝的皇帝了。他的親信,自然也紛紛向他道賀,令得寧王大是興奮。

然後,那波斯胡人又道:“這張靈椅,固然有這種靈異的力量,但還是美中不足。因爲靈椅原來是和一塊巨大的天外飛石有密切聯繫的。如果靈椅放在那天外飛石上面,那麼,君主的權力,簡直可以隨心所欲。”

寧王聽了之後,更是怦然心動,先許了波斯胡人爲“國師”,然後,又給了波斯胡人許多許多金銀珠寶──多的程度,一定極其驚人,甚至沒有詳細的數字,在記載中只說:“幾傾王之所有。”

那是說,幾乎把王爺所有的珠寶金銀,都給了那波斯胡人了!

(對一個密謀要造反,想做皇帝的野心家來說,金銀珠寶,實在是不算什麼的。他需要的是權力,那靈椅既然能給他權力,他傾其所有來交換,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於是,那波斯胡人,用了三輛大馬車,把王爺的賞賜帶走了。而王爺感到十分滿意,天賜靈椅,那簡直已等於是皇帝的龍椅了!

終於“起事之議,三日後議定矣”。也就是說,如何舉兵,在得了靈椅後五日才正式決定的。

明朝寧王朱宸濠起兵造反,並沒有成功。皇帝派了王守仁去平亂,一舉成功,寧王被擒,殺了頭,這是史有明文的事實。

原振俠和南越,在看完了這段記載之後,呆了好久好久,原振俠才道:“事實上,靈椅並未能幫助寧王,他的造反失敗了!”

南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是因爲靈椅被人偷走的緣故。”

原振俠“啊”地一聲──是的,靈椅被偷走了,所以寧王的皇帝夢就做不成。偷走靈椅的,是王府的總管,那總管,是最先找到波斯胡人的。

在那總管把波斯胡人又帶進王府之前,他是不是已經先從波斯胡人那裡,知道了靈椅的一切呢?當然有可能!

更有可能的是,總管知道的,可能比王爺知道的更多。因爲他可以以總管的身分,警告波斯胡人,在王爺面前,什麼可以說,什麼不應該說,波斯胡人自然會聽從他的安排。

可是,總管爲什麼要偷走那張椅子呢?

這已經是不可稽考的往事了,但是推測起來,也不外兩個原因。

一、總管自己想做皇帝。

這個原因的可能性不高,王爺和皇帝之間的距離比較近,身爲王爺,進一步想做皇帝,這是自然的事。王府總管的地位極低,一個地位卑微的人,再做夢,也不會夢想自己會有資格做皇帝的。

二、符總管早已偷盜了王爺的許多珍藏,早已準備逃走的,所以,他就不希望寧王能做皇帝。

要是寧王做了皇帝,權力和勢力都是無限制的,任憑他逃到天涯海角,皇帝都有能力把他抓回來,明正典刑。

所以,他不希望寧王成功。寧王造反只要一敗,非死不可,他究竟盜走了王府中多少財物,也就永遠不會有人追究了。

這個可能性最大──符總管當年逃走的時候,將靈椅也帶了走,目的並不是想自己在靈椅上得到什麼好處。他的目的是破壞,是不想寧王得了靈椅之助,而登上皇帝的寶座!

也正由於這一點,所以他逃到了荒島之上後,造了巨宅,就把靈椅密封在一個小空間中。他知道那是非同小可的寶物,但自己又用不上,又對之有一種恐懼神秘之感,所以纔想把它藏起來,從此不再被人發現。

這一藏,果然又藏了四百多年!

原振俠把自己的設想,向南越說了一遍,想聽聽南越的意見如何。

南越沉吟了半晌,才道:“四百多年之前發生的事,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實在無法確知,你的設想,已經夠合情合理的了。”

原振俠看出南越有點精神恍惚,他又道:“不知當時在經過了兩天之後,寧王知道了靈椅的什麼靈異,也是晃動和會講話?”

南越喃喃地道:“恐怕還不止,因爲他是一個有資格做君主的人,靈椅所給予的,和給普通的人不同……那……記載中提及的‘天外飛石’,是不是就是沙爾貢二世陵堂中的那個石臺?”

原振俠連想也沒有想:“當然是。”

南越口脣掀動着,想說什麼而沒有說出來,原振俠沉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在想,把靈椅放在石臺上,會怎麼樣?”

南越身子震動了一下,面上的肌肉牽動着,並沒有回答。原振俠冷笑:“不論怎樣,我絕不信有什麼力量,可以使一個古董商人變成皇帝的!”

南越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可是他卻沒有說什麼。

原振俠無法確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又看了一下櫃子中其餘的資料,看起來,在殘破不全的碎紙中,已經沒有他們需要知道的東西了,他催道:“好了,要找的找到了,該去看看那張靈椅了!”

南越轉過身去,點頭答應。兩人一起走了出去,這時,夜已很深了。

從圖書館到南越的那所巨宅,路程相當遠。一路上,原振俠提了三次:“那靈椅對你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那個王府總管,當年得了之後,就把它封藏了起來,那是他的聰明。如今,靈椅非但不能給你有任何好處,還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聽我的話,把它毀掉算了!”

前兩次,南越都沒有回答,到了最後一次,南越突然道:“好!可是靈椅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製造的,十分堅硬,要毀掉它,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俠道:“那還不容易,用水泥把它包起來,-到海底去,就誰也找不到它了!”

南越想了一想:“也好。”

原振俠本來以爲南越一定不肯答應的,自己不知道還要費多少脣舌,如今南越居然答應了,那使他感到十分高興。

他們沒有再說什麼,車子一直向前駛着,在接近巨宅的路口停了下來。然後,他們一起在黑暗之中,向那所巨宅走去。

在巨宅門口,南越用鑰匙開了門。他兩個僕人已經睡了,那麼大的一所宅子,四處都是黑沉沉、靜悄悄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之感。

南越帶着原振俠向內走,一直走到了他的書齋之中,他才着亮了燈。

原振俠打量著書齋中的佈置,所有的佈置都是明朝或明朝以前的古物,所以置身其間,使人有極強烈的時光倒流之感。

南越指着一幅掛着的繡幔:“靈椅,就在這幅繡幔的後面。”

原振俠不由自主,心跳加劇。一直到這時爲止,他對那張靈椅的來龍去脈,已經再清楚也沒有了,可是,靈椅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卻還是說不上來。

當然,如果他肯接受靈椅是天神自天庭上帶下來,賜給人間君主的東西,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可是,這種說法,原振俠認爲是神話,是傳說,不是事實。所以,他實在無法確知靈椅究竟是什麼!

那麼怪異的,在人類歷史之中曾起過神秘作用的東西,就會出現在他的眼前,這多少令得他有點緊張。

他來到了繡幔之前,吸了一口氣,伸手撩起了那幅繡幔來。

繡幔一撩開,他就看到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空間。可是他卻只看到,那小空間的地上,有一個小圓孔,並沒有看到什麼靈椅!

原振俠陡然一怔,而就在那一-間,他的後腦之上,突然捱了一下重擊!

那一下重擊,令得他眼前一陣發黑,雙手沒有目的地向前抓了一下,恰好抓住了那幅明朝的繡幔。在那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他還能急速地想着──自己要昏過去了,那是由於後腦突然受了襲擊,襲擊自己的,自然是南越!

原振俠甚至還滑稽地想到:南越用來襲擊的,不知是什麼東西?是唐伯虎用過的銅紙鎮,還是祝枝山用過的那一方端硯?

他當然不會得到答案,事實上,他連轉過頭來看一看的機會都沒有。當他的雙手,才抓住了那幅繡幔之際,身子一晃,便已倒了下去。

當他倒下去之際,連把那幅繡幔扯裂了的聲音都沒有聽到,就昏了過去!

在他的身後,南越的手中,還拿着一隻銅香爐──原振俠料錯了,南越用來重重打了他後腦一下的,不是銅紙鎮,也不是硯臺,而是一隻宣化銅香爐,那是世上有名的明朝古董!

原振俠的身手十分靈敏,而且警覺也一直很高,要在背後偷襲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可是南越的偷襲,實在太出於意料之外了!

不論原振俠怎麼想,都想不到南越會卑鄙到在背後偷襲,而且一下子就打中了他後腦的要害──他全然不曾提防!

再加上,當南越動手的時候,他正撩開了繡幔,一心想要看看那張靈椅,而又什麼也未曾看到,正在極度愕然之際,自然更不提防!

當原振俠倒地之後,南越的手中,還拿着那隻宣化香爐。他的臉色蒼白,身子也在不住發着抖,這樣子對付另一個人,南越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勇氣做到這一點的!

他喘着氣,跨過了原振俠倒在地上的身子,匆匆忙忙,-開了手中的香爐,踏過了本來是他最心愛的那幅繡幔,跨進了那個空間。

在這裡,有一點是必須注意的──原振俠沒有看到那張靈椅,在原振俠眼中看出來,什麼都沒有。但是,當繡幔一撩開之際,南越就看到那張靈椅在。

南越不但看到那張靈椅在,而且還清清楚楚,聽到靈椅在講話:“快把他打昏過去,不然,就會被他弄到海底去了!”

南越雖然有背信的想法,可是把原振俠打昏過去,在聽到那句話之前,他連想都未曾想到過。但在一聽到了那句話之後,他一下子就拿起了香爐,重重敲在原振俠的後腦之上!

當他跨進了那個空間之後,他雙手抓住了那張椅子,將之舉了起來──椅子不是很重,南越足可以把它舉起來。然後,他轉身,又跨過了倒在地上的原振俠,一直舉着那椅子,出了書齋。

原振俠的健康狀況十分好,雖然重擊令得他昏了過去,但是在二十分鐘之後,他就開始醒了過來。

當重擊突然而來之際,他連疼痛的感覺也沒有。直到這時,他才感到了後腦被擊處傳來了一陣劇痛,再接着,他就睜開了眼來。

當他睜開眼,伸手按住了後腦被擊處,手心上有碰到濃稠鮮血感覺之際,他已經完全想起了發生了什麼事。

那令得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憤怒的聲音,一躍而起,叫道:“南越,你給我滾出來!”

他一面叫,一面把書桌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原振俠當然是有理由憤怒的,他把一切經過全都告訴了南越,南越卻用那麼卑鄙的手段來對付他!

但是原振俠立時知道,自己在這時發怒,是沒有用的,因爲南越顯然已經不在了!

原振俠喘着氣,先撕破了衣服,把後腦的傷處紮了起來。當他反手在綁紮着布條之際,他一直盯視着那個小空間在看着──沒有椅子,裡面是空的。

這時,裡面當然沒有椅子,因爲椅子已經被南越拿走了。可是,當南越還沒有把椅子拿走的時候,爲什麼原振俠也看不到那張椅子呢?爲什麼,黃絹派出來的那麼幹練的特工人員,他們在暗中對這所巨宅的每一處進行搜索,也沒有發現那椅子呢?

靈椅,有着神秘的靈異力量,可以使要對它不利的人看不到它!

當時,原振俠自然不知道,一直要到後來,事態逐步發展,他才明白。

當時,原振俠肯定南越已經離去,他首先想到的是:南越答應把靈椅毀滅是假的,他早有預謀,把自己打昏過去之後,他就帶着那張靈椅躲起來。那張靈椅,根本不在巨宅之中!

原振俠這時的想法,只想對了一半。

他重重頓了一下腳,他絕對可以肯定,靈椅在南越手中,對南越來說,會構成極度的兇險。但是這時,在極度的憤怒情緒之下,他卻一點不爲南越着急,反而有點幸災樂禍,因爲南越用這樣卑劣的手段對付了他,應該有點報應!

原振俠自然不希望靈椅落到卡爾斯將軍手中,可是如果他已經盡了力,事情在他的力量不能控制的情形之下,有了意外,他也無法可施。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但憤怒,而且懊喪之極!

他並沒有在那巨宅之中停留。摸着黑,他總算離開了那巨宅,又從黑暗的小路上,回到了車子裡。

當他發動車子之際,他心中又在想:自己的遭遇,是一個最好的教訓──別相信任何人!

他駕着車,並沒有回到住所,而是先到了醫院,請他的同事,把他後腦的傷處消毒並重新包紮。同事取笑他:“爭風吃醋,和人打架了?”

原振俠只是苦笑,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

離開了醫院之後,原振俠才駕車回家,車子是租來的,明天一早還得去歸還。本來和他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事,忽然之間扯上身來,會弄得他如此煩惱和狼狽,這多半就是“造化弄人”的寫照。

一張會搖動,會講話,有着那麼神秘悠久歷史的椅子……這一切,全令得原振俠有頭昏腦脹之感。他在推門進自己住所之時,神思恍惚,連腳步也有點不穩。

當他進了住所,關上了門之後,不由自主,背靠在門上,喘着氣。就在這時,像是身在夢幻中一樣,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極其輕柔動聽的聲音響起來:“怎麼了?覺得不舒服?”

原振俠在聽到了那聲音之後,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後腦所受的那下打擊太沉重了,竟令得他聽到了黃絹的聲音!

可是,就在原振俠這樣想的時候,眼前突然一亮!那又令得他震動了一下,他並沒有亮着電燈,如何會突然有光亮出現的?

他-着眼,向前看去。黃絹修長的身形,在才一映入他眼簾之際,還是相當模糊的,但是立即變得十分清晰。

一點也不錯,是黃絹,站在他的面前,離得他極近。使他不但可以聞到自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清淡的幽香,而且氣息可聞!

原振俠把眼睛睜得老大。意外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接連而來,從他和南越的對話,圖書館中看到了記載,後腦捱了重擊,現在又是黃絹的突然出現。一連串的意外,一個接一個衝了過來,這令得原振俠再次發出了一下呻吟聲。

而黃絹也在這時,失聲叫了起來:“你……受了傷!你應該在六小時之前到的,你到哪裡去了?一直在跟人打架?傷得怎麼樣?”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黃絹在責問他,但是他也可以聽出,黃絹在語氣之中對他的那份關懷。那令得他十分激動,他仍然背靠在門上,張開了雙臂,在等着黃絹投進他的懷中。

黃絹只猶豫了極短的時間,就靠向原振俠,原振俠立時抱住了她,輕撫着她的長髮。兩人偎依在一起,一時之間,誰也不想講話。

原振俠雖然沒有出聲,可是心中卻在大叫:-開權位,不要再去追尋什麼靈椅,就這樣靠在我身邊,永遠靠着,你會在平靜之中得到快樂!

原振俠沒有把心中的話叫出來的原因,是他知道,叫出來,隨便他叫得多麼撕心裂肺、聲嘶力竭,都是沒有用的!

原振俠急速地吸着氣,就在這時,靠在他身前的黃絹,頭向後略仰,道:“漢烈米博士瘋了!”

原振俠陡然一怔,後腦的傷口又是一陣劇痛。一時之間,他還不明白“漢烈米博士瘋了”是什麼意思,黃絹又已道:“他要見你,看來他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原振俠這時,只感到心頭一陣劇痛,他喃喃地道:“是他要見我,不是你要見我?”

黃絹把他推開了一些,凝視着他,用十分冷淡,但也十分堅決的聲調說:“我們實在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你不必對我……再有任何幻想?”

原振俠的心情更苦澀:“可是,你爲什麼又總是在我面前出現?”

黃絹半側過身去,長長的睫毛急速地顫動着,看起來,她的心境也十分矛盾。原振俠伸手,在柔軟的長髮上輕輕撫摸着。黃絹在開始時,一動也不動,但接着,她就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原振俠的手。

她也不再避開原振俠的眼光,看起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感到自己不能和原振俠再在感情上糾纏下去。正如她剛纔所說的,她和原振俠,實際上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之中的!

她沉着聲:“漢烈米企圖用強烈的炸藥,把整座陵墓全都炸燬,他整個人都變成了瘋子!”

原振俠雙手捧着頭,呆了一會。他也明白了黃絹所說的那一點,那使他的身心都感到一股異樣的疲倦。

雖然他對漢烈米博士很有好感,他還是道:“那似乎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不是?”

黃絹有點怒意:“可是,你曾和他如此接近,難道你不想聽聽,還有什麼意外的發展?”

原振俠作了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他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令得黃絹更加生氣,但是她卻還是抑制着怒意:“在你走了之後不久──”

在原振俠走了之後不久,漢烈米顯得十分暴躁不安,他把所有人都趕離陵墓,又吩咐警衛嚴加看守,不準任何人進去。

然後,再要負責警戒的軍官,替他運五百公斤烈性炸藥來。那軍官一面答應着,一面自然立刻用最快的方法,通知了黃絹。

黃絹在接到了報告之後,真正吃了一驚──五百公斤烈性炸藥,足以毀壞一切了!她不知道漢烈米要作什麼,下令照漢烈米的吩咐,供應他所需的一切,但是如果漢烈米要引爆那五百公斤烈性炸藥,就絕不能使他達到目的!

這個命令是十分容易實行的,要引爆烈性炸藥,需要相當繁複的手續,一定要通過雷管來引爆。軍官接到了命令之後,就照漢烈米的吩咐,給了他五百公斤烈性炸藥和二十支雷管,只不過所有的雷管,都拆除了其中作爲起爆藥的過氧化鉛,使得所有的雷管,根本失去了引爆的作用。

漢烈米在得到了供應之後,他的行動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監視,而且立即報告給黃絹知道。

他把五百公斤炸藥,分成了二十份,分佈在陵墓的各處,在炸藥上插上雷管,再把引爆線聯結在一起。

他的這種行動,任何人都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了──他要把整座陵墓炸燬!

而他把炸藥佈置得那麼均勻,五百公斤烈性炸藥在同時引爆,那不但可以把整個陵墓炸燬,也足以把陵墓上的那個大廣場上的石板,全都炸得飛向半空而碎裂,使這裡的一切,在一-那之間化爲烏有!

當黃絹接到這樣的報告之際,她實在無法相信──漢烈米是這樣狂熱的一個考古學家,對任何古物的破壞,對他來說,都是不能容忍的惡行!

可是如今,他卻要親手徹底毀滅人類在考古學上最大的發現。

黃絹是兼程趕去的,當她趕到時,迎接她的軍官道:“一切裝置都弄妥了,可是看博士的樣子,似乎不能決定在什麼時候下手。”

黃絹悶哼一聲:“他不是不讓人接近麼,你又怎麼知道他在幹什麼?”

那軍官道:“在送炸藥和裝備進去的時候,我命人暗中佈置了多枚電視攝像管在裡面,所以可以看到他在做什麼事!”

黃絹跟着軍官,進入了一輛卡車的車廂。那車廂中有着相當完善的各種電子設備,有四幅螢光屏,可以從四個不同的角度,看到那陵堂中的情形。

四幅螢光屏上,都有着漢烈米,漢烈米蹲在引爆裝置之前,右手按在一個按鈕上。

螢光屏上看起來,漢烈米在發着抖,雙眼直勾勾地向前看着,盯着那塊大石。在大石四周,至少有一百公斤的炸藥在。

黃絹一看到這種情形,就不由自主叫了起來:“天,他瘋了!要是真的炸了起來,他自己會變得什麼也不剩下!”

軍官道:“不但是他,連我們這裡,也會波及!”

黃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他一定是瘋了!我不信他真的會──”

就在這時,她就看到漢烈米陡然站了起來,用力按下了引爆的按鈕。雖然黃絹明知道爆炸不會發生,但是在那一-間,她還是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

爆炸當然沒有發生,漢烈米整個人,如同泥塑木雕一樣,站立着不動。

接着,他衝向一堆炸藥,把雷管拔了出來,看了一下,重重摔了開去,轉身向外便奔。

在電視螢光屏上,看到他奔上了石級,他一定是發覺受了騙,正在向外衝來。黃絹連忙跳下了卡車,卡車停的地點,離那個廣場不是很遠。

黃絹才一下車,就看到漢烈米已經衝了出來,揮着手,發出極度憤怒的吼叫聲:“滾出來,躲起來的人全給我滾出來!”

黃絹立時大踏步向前走去,冷冷地道:“沒有人要躲起來,博士,你爲什麼要把這裡的一切全都毀去?”

漢烈米一看到黃絹,就向她直衝了過來,樣子完全是在瘋狂的狀態之中。黃絹毫不退縮迎上去,幾個軍官急忙跟在黃絹的身後,已經把佩-拔在手中。

黃絹和漢烈米在廣場的邊緣上相遇,漢烈米一伸手,極度失態地抓向黃絹胸前的衣服。黃絹翻手一拍,將他的手拍了開去。

漢烈米大聲責問:“是你!是你破壞了我的行動!”

黃絹的聲音更冷峻:“是我阻止了你的破壞行動!”-

那之間,漢烈米的神情更是激動之極,他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你阻止不了,阻止不了!我一定要令這裡的一切,全都毀滅──”

當他叫到這裡時,他雙手揚起,向着黃絹直撲了過來。黃絹向後一退,但沒有退開,漢烈米的雙手,已然緊緊掐住了黃絹的脖子。

一切來得那麼突然,黃絹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漢烈米扭曲了的臉離得她那麼近,她感到呼吸緊迫,張大了口想叫,又叫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聲響起!-

聲一共響了三下,黃絹只感到灼熱的鮮血迸濺開來,灑得她一頭一臉。同時,也聽到了漢烈米撕心裂肺的呼叫聲。

黃絹甚至連視線也被血濺得模糊了。

一個世界著名的學者,竟然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行兇,這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當她感到漢烈米的手已經鬆開了她的頸子之際,她又後退了幾步,抹去臉上的血。她看到漢烈米就在她的身前,他一共中了三-,兩-中在他雙臂上,一-中在他的肩頭,中-處,鮮血在不斷地涌出來。

可是他還是活着,還舉起了中了-的手臂來,伸手指着黃絹,發出一種十分可怕的聲音,叫着:“對了,你就是這個樣子,滿頭滿臉都是血,就是這樣子!”

接着,他急速地喘起氣來,但仍然在叫着:“你自己喜歡這樣,你那個卡爾斯喜歡這樣,不能讓別人也這樣!”

黃絹又罵又怒:“你是一個瘋子!”

漢烈米在嘶叫:“我不是瘋子,你纔是,卡爾斯纔是!你們纔是瘋子!”

幾個軍官已經把漢烈米抓了起來,黃絹喘着氣:“把他送到醫院去!”

漢烈米在劇烈掙扎,但還是被人推上了車子,疾駛了開去。

黃絹轉身走向一輛車子,她陡然在車子的倒後鏡中,看到了自己一臉的血污,樣子十分可怕!

那當然不是她的血,可是一臉的血污,看起來真是怵目驚心。她也想起了漢烈米的那兩句話,她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一小時之後,黃絹已經完全恢復了常態,她進了病房,去看漢烈米。漢烈米睜着雙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從頭到尾,他只說了一句話:“叫原振俠來見我!”

黃絹在聽了幾十遍之後,沒有說什麼,就離開了病房。她知道,除非自己親自去走一遭,否則,原振俠是不會來的。

原振俠的身子在不由自主發着顫。漢烈米博士爲什麼要將沙爾貢二世的陵墓徹底毀去,真正的原因他不知道,可是他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感到那和自己要把那張靈椅毀去的目的是一樣的!

這種超乎人類想象和知識範疇之外的事物,會帶來什麼結果,全然沒有人知道。最好的處理方法,是根本不讓它們再存在下去!

他勉力鎮定心神:“爲了漢烈米要見我,你纔來的?”

黃絹掠了掠長髮,想了一下才道:“不是,我覺得漢烈米已經洞悉了陵墓中的秘密,可是他絕不會對我講,他要見你,一定會對你講!”她頓了一頓:“我要你把他的所知,轉述給我!”

原振俠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沙爾貢二世陵墓的秘密,說穿了,就是如何使帝王君主的權力,可以得到隨心所欲擴張的秘密。

原振俠更可以肯定,漢烈米要毀掉一切,目的是不希望這個秘密泄露出去。

他陡然之間,感到了一陣衝動,疾聲問:“漢烈米在中-之後,指着你說的那兩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懂不懂?”

黃絹現出十分厭惡的神情來,直截地道:“不懂!”

原振俠冷笑了一下:“我倒可以略作解釋,你追求權力,一直追求下去,到最後,難免頭破血流,那是你的事!可是就在你追求權力的過程之中,有多少人先要流血?”

黃絹冷冷地道:“這種話,一點也不新鮮,對我,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原振俠凝視着她,還想說些什麼,她已搶先道:“漢烈米一定要向你傾訴他心中的秘密,你去不去?”

原振俠道:“我去!”

他答覆得那麼爽快,倒大大出乎黃絹的意料之外。

原振俠立時又道:“我去,不是爲了聽他向我訴說秘密,而是去聽聽一位好朋友的願望。要是他有什麼願望不能達到的話,我可以盡力幫助他去達成!”

黃絹的神情十分難看。原振俠這樣講,兩人之間的敵對地位

可是她立即想到,只要原振俠肯去就好了。就算原振俠不肯向她轉述漢烈米的秘密,她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在他們交談之際偷聽得到。

所以,她一揮手:“走吧!”

原振俠走過去,打開了門,他也心急想見到漢烈米。門一打開,外面有四、五個彪形大漢在,這種場面,原振俠早已習慣了。

黃絹跟着走了出來,一個大漢連忙趨向前,向黃絹低聲說了幾句。黃絹現出極高興的神情來,轉頭道:“他們已找到了那個古董商人,和那張椅子!”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他在心中暗罵:南越這個混蛋,他以爲自己的警告是虛言恫嚇,竟然出手襲擊自己,現在,他可以說是自食其果了!

而那張椅子,終於落到了黃絹的手中!黃絹說“找到了”,自然是輕描淡寫,南越一定已經落在他們手裡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恭喜你!”

黃絹又用阿拉伯語,下了一連串命令,原振俠不是很聽得懂,只知道黃絹要她手下把南越帶走。

利用外交特權,黃絹要胡作非爲起來,帶走一個人,那簡直是一件小事了。

當原振俠登上專機之際,他卻沒有看到南越,可能南越是在後面的機艙中。因爲他看到,在起飛之後,過了很久,黃絹才從後艙走過來,神情十分冷峻。

黃絹一來,就道:“那賣古董的,什麼都對我說了,那張椅子現在屬於我了!”

原振俠閉上眼睛,一聲不出。他看不見黃絹的神情,但是黃絹像箭一樣的冷笑聲,卻不斷傳進他的耳中。

黃絹一面冷笑,一面道:“你要把靈椅毀去?原來你也知道了那麼多,可是一點也不告訴我!”

原振俠只是緩緩地吸氣,在他聽來,黃絹的聲音越來越是狂妄。雖然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清脆動聽,但一時之間,原振俠有一個錯覺,竟然分不出黃絹的聲音和卡爾斯將軍有什麼不同來。

黃絹在說着:“這張靈椅,一定有特殊的能力,你早已知道這一點的。它能令權力永固,能令權力擴張,能令理想實現,能令──”

原振俠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了,接了上去:“能令人變成瘋子,能令瘋子更加瘋狂!”

黃絹又發出了一下冷笑:“你等着瞧吧,卡爾斯將軍的理想,可以藉着神異的力量而實現!”

原振俠陡然睜開眼來,黃絹是一副揚揚自得的神情。可是在感覺上,原振俠卻感到,從來也未曾面對過一個令他有如此強烈憎惡感的女性過!

這是黃絹嗎?是他所愛的,那麼美麗動人的黃絹嗎?他一再問自己,可是這個如此簡單的問題,卻得不到答案。當然在他面前的是黃絹,可是又不是!

黃絹也瞪視着原振俠,她在繼續着:“這是無可抗拒的!人類的歷史,因此會改變,也可以說,人類的歷史就是照這個規律發展下去。卡爾斯將軍和我,會成爲全人類的統治者,全世界的人都等着我們把他們從罪惡之中解救出來,現在,這一點可以達到了!”

原振俠儘量抑制着一種極度要作嘔的感覺,冷冷地道:“將軍,作爲一個醫生,我可以絕對肯定,你的精神狀態,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黃絹哈哈大笑了起來:“瘋子?歷史上所有想征服全人類的偉人,全是瘋子嗎?”

原振俠的回答,來得又快又肯定:“是!全是可憐可悲的瘋子!”

黃絹止住了笑,沉着臉望向原振俠。原振俠又冷笑道:“遠到亞歷山大大帝,近到響應馬克思號召的,瘋子絕不會成功的!”

黃絹伸出手來,直指着原振俠:“我會,我和卡爾斯會!歷史是人創造的,我就是創造歷史的人!”

原振俠終於忍不住了,一張口,劇烈地嘔吐了起來,一直吐到吐出的全是清水爲止。

黃絹在原振俠開始嘔吐時就已經離開,進入了後艙。在整個飛行途程中,原振俠沒有再見過她。

飛機一着陸,原振俠就由兩個軍官陪着,到了醫院,見到了漢烈米。

漢烈米的情形十分差──雖然他中了三-,但傷勢不能算是太嚴重,可是他的精神極差,原振俠見了他,幾乎認不出他來。除了他深陷下去的雙眼,仍然帶着那股固執的神采之外,整個人都脫了形!

他一看到了原振俠,就緊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顫聲道:“原,那張椅子……那張椅子……”

原振俠的心中極難過,他道:“那張椅子,已經落在黃將軍手中了!”

漢烈米陡然震動了一下,整個人幾乎從病牀上彈跳了起來。接着,他的聲音更加發顫:“那……千萬不能……原,千萬不能讓他們……把那張椅子,放在那塊大石上!”

原振俠苦笑,擡頭看了那個面目冷森的護士一眼。他自然明白,在這裡的每一句話,都立刻會傳進黃絹的耳中。他沉聲道:“別再說了,這裡沒有秘密!”

可是漢烈米的情形,作爲一個醫生,原振俠看得出,他已經處於一種昏迷的狂囈之中。他不斷重複那句話之後,又道:“更不能叫卡爾斯和黃絹坐上去!”

原振俠搖着頭:“太遲了,我沒有力量可以制止他們。你爲什麼要毀滅整個陵墓?你一定曾感到什麼,是不是?你感到了一些什麼?”

漢烈米的神態,像是平靜了一些。隔了好一會,他才道:“原……那真是來自天庭的,原來屬於天神的東西。”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別發囈語了!”

漢烈米嘆了一聲:“原,天庭和天神,只不過是一個名詞!”他雙眼向上翻,又困難地揚起一隻手來,指向上:“你明白了?”

原振俠有點明白,可是他還是緩緩搖着頭:“請你作進一步說明。”

漢烈米又沉默了片刻:“你記得我在擊碎那個石臺之後的情形?”

原振俠道:“是,我肯定你那時,看到了什麼。”

漢烈米搖着頭:“不,我其實什麼也沒有看到,只不過在那一-間,我感到……感到……唉,我應該怎麼說纔好?你有沒有經歷過,在一-那之間,忽然知道了許多許多事,就像這些事,原來就是你腦中的記憶一樣?”

原振俠想了一想:“我可以理解這種情形……在人類如今的醫學來說,還無法解釋這種情形。再精細的解剖學,也無法找到人的思想究竟在何處,只不過可以知道思想是由哪些細胞活動而產生。所以,像你經歷的這種情形,還是隻能靠想象來解釋。”

漢烈米遲疑着,現出十分迷惘的神情來:“我一直在疑惑,那是不是我的幻覺,可是當時的感覺,又是如此強烈和深刻,所以我才決定了要去做……要把一切全毀滅。一直到現在,我還不能肯定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對,你有什麼想象的解釋?”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因爲那畢竟是相當難以解釋的事。

漢烈米又急促地道:“如果我當時的感覺,全是實在的,那麼我失敗了一次,還要做第二次,一直到成功爲止!”

他急速地喘起氣來,喘了一會,才又道:“真……可怕……我拚了命,也要去做!”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暫時按捺住了好奇心,不去問他當時感覺到了什麼。他道:“我的解釋是,如果有一種強勢的思想電波,侵入了人的腦部,就可以使人在極短的時間內,知道很多事了!”

漢烈米迷惘地道:“我不是很明白。”

原振俠作着手勢:“人知道事情,是通過了不斷對外界的接觸而累積起來的。通過閱讀和聽聞等等的途徑,在腦部積聚成記憶,然後,再根據記憶,加上自己的理解,就有創新的意念出來。這情形,就和我們如今把資料輸入計算機,使計算機有記憶一樣。但是人腦的組織比計算機複雜了不知道多少,計算機只能接受輸入的資料,不會有創新的意念。”

原振俠頓了一頓:“你那種感覺,就好象把許多資料,一下子就輸進了計算機之中一樣。人和人之間,是無法用這種方法來交換知識的。”

漢烈米點了點頭,仍保持着沉默。原振俠又道:“這種直接由思想和思想之間的交通,是不受時間限制的。我們現在,通過語言文字,使一個人接受基本微積分教育,可能需時一年或更久,但通過思想直接交流的方法,可能只要百分之一秒!”

漢烈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問:“當時,我在擊碎了那塊大石的一角之際,我……我怔呆了多久?”

原振俠回想着當時的情形:“不能肯定,當時,我想起了石臺上所刻的警告,以爲大禍將臨,所以嚇呆了。那段時間,不會很長……不會超過三分鐘!”

漢烈米苦笑了一下:“那麼久!那真是可以使我感到很多事了!”

原振俠緩緩地,終於把他早已想問的那個問題問了出來:“在那一-間,你究竟感覺到了什麼?”

漢烈米閉上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我一擊碎了石臺的一角,就感到了一股極度的震撼,彷佛在那一-間,遭到了電擊一樣,全身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眼前也什麼都看不見了,不,不是什麼都看不見,而是無論我怎麼努力看出去,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深藍,一片無窮無盡的深藍。接着,我就聽到了一下暴喝聲!

“那種暴喝聲簡直如同迅雷一樣,令得我心神皆爲之震動。那聲音在喝着:‘你太大膽了,竟然敢破壞來自天庭的神蹟!’

“那時,我神智還十分清醒。雖然我知道有什麼極其奇異的事發生了,可是我發誓,我的神智還是清醒的,我記得我自己立時大聲回答:‘什麼天庭來的神蹟,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原,你當時有沒有聽到我在說話?”

原振俠搖了搖頭:“沒有,沒有聽到……可能那只是你在想。對方‘聽’到了你的聲音?”

漢烈米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原振俠道:“那證明你和對方,是用思想交流的方式在溝通。”

漢烈米靜了片刻:“大約是我一叫喊,立即就得到了對方的迴響,聲音仍是那樣令人心神俱震:‘你要是再胡作非爲,巨大的災禍就會降臨在你的身上!快去找我的另一部分來!’

“我實在不知道那聲音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就反問:‘什麼叫你的另一部分?什麼部分?你是什麼人?你……你是什麼?你就是那塊大石,你究竟是什麼……我要把你剖開來!’”

漢烈米講到這裡,不由自主喘息起來,可是他又作了一個手勢,不讓原振俠發問。

接着,他又道:“那聲音更響亮,簡直令得我昏眩,它道:‘你不能知道我是什麼,我是來自天庭的,你們對天庭知道多少?我怎麼向你解釋?我可以令你們中有權勢的人隨心所欲,我是天神派來的,天神通過我,來統治你們。我的另一部分和我結合,就有無比的力量,就有你們人類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可以使人類聽命於一個人,而這個人聽命於天神!’”

漢烈米講到這裡,又急速喘起氣來。原振俠只感到了一股寒意,他道:“另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就是那張椅子!”

漢烈米睜大了眼,望着原振俠。原振俠又道:“在以前,中國的帝王君主,自稱天子,說是受命於天,天是通過了他來統治人類。”

漢烈米發起顫來:“這……只不過是一種假託。難道真的……有一種力量,使得一個人可以統治人類?”

原振俠思緒十分紊亂,他道:“可是人類的歷史上,不是有着數不完的千千萬萬人,受一個人統治的例子嗎?這個人,何以能成爲至高無上,權力集中的君主?實實在在,君主和普通人一樣,只不過都是一個人!”

漢烈米也喃喃道:“權力的寶座,一個人在權力的寶座上,就能夠爲所欲爲,驅使億萬人去服從他!”

原振俠用力揮了一下手:“權力的寶座……這是文學上的修辭,實際上,就是那張椅子,那張……來自天庭的椅子!”

漢烈米現出十分怪異的神情來道:“那……也只不過是一種象徵吧?人類歷史上有許多君主,未必每一個都坐過這張椅子的!”

原振俠苦笑:“可是,歷史上所有的君主之中,有多少個是稱心遂意的?別以爲做了君主,就一定十分快樂,權力擴張的野心是無限的,我相信所有君主的痛苦,和普通人是一樣的,不能滿足!”

漢烈米嘆了一聲:“那石臺……和椅子的結合,就可以使一個君主,得到滿足?”

原振俠繼續苦笑:“我不知道,我未曾有過那種感覺,你應該比我清楚!”

漢烈米掙扎着想起來,但是又頹然倒下去:“是,那聲音告訴我,椅子放在石臺上,坐了上去,就會由天庭給予無比的力量,使他成爲人間權力最高的一個人,一個由天庭派來的統治人類的使者!”

原振俠想了片刻道:“這,可以闡釋爲那座石臺、那張椅子,是一種組合,這種組合,是可以和太空之中某種力量發生聯繫的。”

漢烈米點頭,道:“我也是那樣想,所謂‘天庭’,當然是指某一處所在而言,而‘天神’,就是居住在這個所在的一種生命。這種生命有超級的力量,只要通過一個人,就可以統治全人類!”

原振俠雙手託着頭,呆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漢烈米瞪着他,顯然是不明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有什麼好笑的。

可是原振俠卻笑了又笑,直到漢烈米忍不住喝止他,他才道:“真的好笑,我忽然想到,那個人,當他成爲人間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之際,他一定自以爲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一個人了,是至高無上的君主,統治着全人類。可是實際上,他卻只不過是一個工具,某種力量只不過是通過他來統治人類而已。他是工具,是奴隸,比被他統治的人還不如。被他統治的人,還能反抗,而他卻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會有,沾沾自喜,心甘情願,一直做着奴隸,這不是很好笑麼?”

漢烈米聽了,先是怔了一怔,但是接着,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就在他們的笑聲中,病房的門,“砰”地一聲,重重打了開來。隨着門的打開,黃絹像是一陣風一樣,捲了進來。

漢烈米和原振俠兩人都怔了一怔,黃絹滿面怒容,指着他們:“一點也不好笑,你的話,一點也不好笑!至高無上的君主──”

原振俠立時道:“只不過是某種不可測力量的工具!”

黃絹厲聲道:“可是,他還是全人類的統治者!”

原振俠反應更快:“不,是來自太空的某種力量在統治人類,不是他,他是一個傀儡!”

黃絹用力揮了一下手:“卡爾斯將軍將成爲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君主!”

原振俠聳了聳肩:“外來的力量,總要選擇一個傀儡的。是卡爾斯也好,是你也好,張三李四、阿狗阿貓,並無分別。”

黃絹怒道:“胡說!只有原來已經是有權位的人,坐上了那張椅子,權力才能隨心所欲擴大。普通人就算坐上了那椅子,也一樣沒有用!”

原振俠聽了,又由衷地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道:“當然,那種力量很懂得如何去選擇它們的工具。已經有了一定權力的人,權力追求的無窮慾望,早已使得他們的心靈受到了腐蝕,在權力追求的過程中,早已喪失了人性,什麼樣滅絕人性的事全可以做得出來。普通人,還真沒有那麼容易就成爲權力的俘虜!”

原振俠越說越是激昂,漢烈米的雙手移動雖然有困難,可是他還是用力在鼓着掌。

黃絹的臉色鐵青,原振俠凝視着她,嘆息地道:“看看你自己,自從捲進了權力的漩渦之中,變成了什麼樣子!”

黃絹冷笑一聲:“我好得很,不用你來關心!”

她講了那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又道:“很多謝你們兩人的討論,使我對靈椅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很對,我同意你們的假設,那石臺和那椅子是一個組合,是不知在什麼年代,由外層空間某處,被送到地球上來的,是一種有給予權力力量的裝置。”

漢烈米喃喃地道:“或許,有可能正是有了這個裝置,人類才知道權力這回事──部落社會因之形成,本來是平等的人之中,分出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從此之後,人類自由自在的生活便結束了!”

原振俠並不看黃絹,像是在自顧自地說着:“可是人類的本性是追求自由自在的,歷史上無數次的反抗,證明了這一點。”

黃絹用力揮着手:“整個裝置被分散了那麼多年,直到現在才重組在一起。我還可以告訴你們,椅子一直在南越的那所巨宅之中,可是它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夠使得對它不利的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原振俠淡然道:“聽來雖然神奇,但是它既然有和人思想直接交流的能力,要利用它的某種放射力量,影響一下人的視覺神經,使人視而不見,也就不算是什麼怪異的事情了。”

他停了一下,又道:“卡爾斯將軍已經啓程了?什麼時候會坐到那張椅子上去?”

黃絹看了看手錶:“快了,大約一小時之後。”

漢烈米的聲音之中,充滿了絕望,他幾乎是在嘶叫着:“阻止……阻止……他!”

原振俠長長嘆了一聲,事到如今,他有什麼能力阻止?那一套裝置──石臺和一張椅子,照他的設想,是外層空間某種力量通過它來控制人類的裝置。

這種裝置,對某些地球人來說,是夢寐以求的,那張椅子,就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寶座!

可是,也正如漢烈米剛纔所說,人類社會的結構,起了變化,從原始社會變成了部落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形成了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是不是就是由於這套來自外層空間,是某一種外星人想藉此控制人類的裝置的影響呢?

而時至今日,這套裝置的主人,可以說是極成功的。就算現在,這套裝置被毀去,權力的慾望,也已經根深柢固地存在於人類的思想之中了!

卡爾斯將軍就是一個例子──對卡爾斯將軍來說,有這套裝置,和沒有這套裝置,有什麼分別?他還不是一樣,要運用一切一切瘋狂的手段,去擴充他的權力慾?

當權力欲已成了人類思想的一部分時,沙爾貢二世也好,巴查則特大君也好,寧王朱宸濠也好,卡爾斯將軍也好,他們就一定會不顧一切,去追求權力的擴張,每一個都認爲自己有資格統治全人類!

想到這裡,原振俠不由自主,深深嘆了一聲,搖了搖頭:“遲了!”

漢烈米更焦切:“遲了?那是什麼意思?”

原振俠把剛纔所想的,講了出來,又道:“太遲了,如果是這套裝置纔到地球來的時候,就把它毀掉,那還來得及。如今已過了幾千年,有它和沒有它,實在是一樣的。那套裝置所能給予人類的力量,早已成爲某些人的天性之一了!”

他講到這裡,向黃絹望了過去:“我的分析,或許很令你失望,但那是實在的情形!”

黃絹“哼”地一聲:“那張椅子會搖動,會使人感到它在說話,有着極其靈異的功能!”

原振俠點頭:“自然,它的製造者,在科學上,一定比我們進步了不知道多少,人類再過幾萬年,也可能比不上它們。不過,我相信它能影響人類的,不過是在人類的思想之中,注入狂熱的權力追求欲。你和卡爾斯,早就有了這種慾望,還有什麼用?”

黃絹怒道:“歷史上有不少君主,靠着它而-赫一時!”

原振俠道:“當然,那時,人類的思想簡單。當大多數人思想簡單的時候,少數有強烈權力慾的人,自然容易得逞。但現在,世界上每一個角落,都有像卡爾斯和你這樣的人,互相牽制爭奪,主觀慾望再強,也沒有太大作用了!”

黃絹連聲冷笑:“走着瞧吧!”

她一個轉身,向外走去,重重關上了門。

漢烈米又焦急又惘然地問:“怎麼辦?”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我相信我的判斷不錯,那套裝置曾對古人起作用,當它已成功地灌輸了權力慾給人類之後,現在根本已不起作用了!我們可以……”

他講到這裡,停了一停,然後,重複了黃絹剛纔的一句話:“走着瞧吧!”

一個月之後,世界上最轟動的消息,是卡爾斯將軍發動了他對鄰國的戰爭,可是卻失敗了。

卡爾斯將軍也企圖召開一個多國的會議,討論合併爲一個大國,要成爲世界上第三個超級大國,而由他來統治。

可是這個會議計畫一提出來,就未被人接受──那些小國的統治者,正如原振俠的分析,也早就知道了權力是怎麼一回事,擴張唯恐不及,怎肯放棄?

卡爾斯大怒之下,又對那些小國發動攻擊,組織顛覆。可是卡爾斯的行動,一一失敗,反倒使他更加孤立了。

從這種情形來看,原振俠的分析是對的。那套來自外層空間的裝置,能給予人類的,是權力的野心和慾望。在人類已普遍有了這種野心慾望之際,裝置的作用已經等於零。

可是,如果人類的野心、慾望、侵佔、掠奪,要一個人去統治億萬人,這種思想,如果是由這套裝置帶來的話,那麼,外星某種高級生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看看有記錄的人類史,爲了權力的爭奪,演出了多少慘劇?

一直到今天,幾乎所有人類大規模悲劇的根源,還是由此而形成的!

三個月後,原振俠又收到了一盒錄像帶,放出來一看,畫面上是黃絹。

黃絹一直沒有出聲,只是沉思,甚至不怎麼變換姿勢。原振俠耐心地看着,一直到十分鐘之後,黃絹纔講了一句話:“你說對了!”

漢烈米傷愈了之後,沒有再繼續沙爾貢二世陵墓的考古工作,只發表了一篇文章,約略地提了一下古代君主追求權力的夢,使他們採取了奇異的葬禮形式。

而南越在不久以後,也回到了他的那所舊宅,依然做他的“古舊物品買賣”的生意。

他好幾次想和原振俠接觸,可是原振俠十分鄙薄他的爲人,每一次都嚴詞拒絕,不和他來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