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傀儡之城
“破軍未曾甦醒,迦樓羅已經毀滅!一切都完了。我們深陷雲荒,首尾不能兼顧,正浴血殺出一條路來返回西海——請元老院派人接應,給予支援!”
水鏡的另一邊,傳來了巫彭元帥嘶啞低沉的求救聲。然而,圍坐在水鏡旁邊的諸位黑袍長老都面無表情,只是木然地看着另一邊同袍的求助,沒有絲毫反應。
一隻手伸過來,啪的一聲,輕輕合上了水鏡。
“真是的,巫彭那些人怎麼還沒死啊?”一個少年走過來,關上水鏡,臉上帶着冷酷的表情,譏誚道,“還想回西海?也不想想——”他頓了一下,看着元老院裡坐着的所有長老,微笑,“也不想想,就算回來他又能做什麼?”
幾位長老齊齊點頭,低聲道:“是。”
“巫禮,你帶一隊人守着東線,看看雲荒那邊有沒有軍隊真的會撤退回來。”望舒擡起手指,點了點其中一個長老,“如果巫彭回來,記得要完好無損地帶給我!”
“是。”巫禮站了起來,點頭。
望舒看着自己修長的手指,嘴角浮起一個深遠地冰冷笑意,“這樣,我就能在他身上繼續試驗新一款的傀儡人偶了……他一定會比你們幾個更高級。”
“是。”所有長老都齊齊點頭。
“真無趣,你們說話怎麼都整齊劃一的?”望舒皺起了眉頭,沉吟,“或許接下來我應該趁着有空,給你們好好設置不同的特性,讓你們最大程度上符合原來的說話模式和語氣——否則遲早會露餡兒。”
少年陷入了沉思,手指在水鏡的蓋子上緩緩比畫。而當他沉默時,周圍的長老也陷入了沉默,一動不動地簇擁着他。
“西海上空桑人的大軍已經撤走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到海面上了。”望舒終於回過神來,擡頭看着窗外滿目蒼夷的城市,嘆了口氣,“讓軍隊協助百姓好好重建家園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動用徵天軍團、靖海軍團裡的機械設備。巫朗大人,你來負責。”
“是。”十巫中的巫朗站了起來。
“真是聽話。”望舒讚賞地點頭,“過來,讓我給你檢查一下。”
國務大臣巫朗來到了少年的面前,站定。望舒擡起手,咔噠一聲,打開了他胸口的肋骨——血肉之軀早已不復存在,裡面赫然盤繞着無數機簧和管線,密密麻麻。望舒將一卷東西放進了他的身體裡,安裝好,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你加了一些詞彙,免得等一下你負責修繕的時候不知所云。”
“是。”巫朗點頭,絲毫不覺得恐懼和痛苦。
“告訴我,你覺得痛苦嗎?”望舒忽然擡起頭,饒有興味地注視着那雙眼睛,“我把你的魂魄封印在這個身體上,變成了一個機械傀儡……你覺得痛苦嗎?”
“……”巫朗沉默,沒有回答。
“哦,我忘記了,你無法自主地回答沒有經過設置的問題。”望舒嘆了口氣,用手將打開的胸口重新關上,“可是,我現在也沒辦法讓你獲得局部的自主意識——我害怕一個不小心失控,就會讓你變成我現在的樣子。”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少年的嘴角浮出譏誚的笑意,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是啊……他現在的樣子——不死不活,十足的怪物。
“望舒大人!”忽然間,有侍衛從外面奔跑過來,氣喘吁吁,“有……有巨大的機械……抵達了空明島港口!”
“什麼?!”望舒愣了一下,“是空桑人嗎?”
“不……不是!”侍衛喘息着,眼睛放光,“是冰錐!是冰錐回來了!”
話音未落,望舒一把推開了他,朝着海港方向奔跑了過去——他跑得很吃力,一瘸一拐,然而卻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失態,幾乎是不顧一切地狂奔。
是的……冰錐回來了!織鶯回來了!
她從那片蔚藍色的大海里浮出,回到了他的身邊。
離開不過短短數月,歸來時家園已經面目全非。西海戰局結束,大軍撤去,只留下一片廢墟。從雲荒密林裡九死一生執行任務回來的織鶯站在港口碼頭上,怔怔地看着滿目瘡痍的空明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織鶯……織鶯!”一個聲音熱切地喊道,由遠而近。
“望舒?!”看着那個一瘸一拐跑過來的身影,那一刻,她驚喜萬分,只覺胸口一陣熱意涌起,情不自禁的也向着那個少年奔跑過去,“望舒!”
他們在大海邊上重逢,雙手緊緊相握,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望舒喜歡織鶯。”忽然間,有一個聲音清亮亮地響起,打破了寂靜。
“小鶯!”織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看到那隻機械鳥不知何時飛了過來,停在瞭望舒的肩膀山,歪着頭看着她,不由得臉上一紅,“給我閉嘴!”
小鶯乖乖閉上了嘴。她忽然覺得一陣尷尬,想把手從對方手裡抽出來。
“不,小鶯說的,就是我想說的。”然而,這一次少年卻反常地不肯鬆開手,反而握的更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也知道,小鶯所有的話都是我教給它的——織鶯,你現在一定知道我的心意。”
“我……”織鶯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變得慘白,“我已經成親了。”
“這不重要,”望舒握緊她的手,看着她,“重要的是,你的心是怎麼想的?”
“我的心裡怎麼想,還重要嗎?望舒,別傻了,我已經嫁人了,是義錚的妻子!”織鶯的手指冰冷,肩膀也開始微微顫抖,低聲道,“這是元老院一致統一安排的婚事,整個帝國都承認過的鐵一樣的事實——你覺得一切還有可能嗎?”
“整個帝國都承認,那又怎樣?!”望舒眼裡的光暗了下去,卻又露出一種冷厲的表情來,“什麼‘鐵一樣的事實’?鐵只要融化了,還不是可以隨意揉捏的東西?織鶯,回答我!只要你心裡真的還那麼想,我就——”
話還沒有完,眼前忽然黑影一閃,一股大力猛然把他直推了出去!
“望舒!”織鶯不由得失聲驚呼,想要衝過去扶他,然而剛一動,就被身後的人用力拉住——笛少將停好了冰錐,從艙室裡走出來,不由分說,一把將望舒推了出去。
“就怎樣?”軍人的身形高大如山,冷冷地看着地上孱弱的少年,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義錚將軍的妻子,你也敢碰?”
一邊說着,一邊擡起一腳就又踢了過去。
“笛少將!”織鶯蒼白了臉,衝過來猛然一把將他推開。眼看望舒被打倒在地,那一刻她氣急攻心,出手居然用上了真力。笛只覺得肩膀咔嚓一聲響,劇痛,被她推得一個踉蹌,幾乎掉進了海里。
“織鶯!”笛少將震驚了,覺得不可思議,“你……難道真的喜歡這個傢伙?”
“笛少將!”織鶯厲聲道,“你怎麼敢對元老院的人動手?”
“哼,這傢伙也算元老院的?巫咸大人幾時讓他列席過?”笛少將悻悻地閉了嘴,對着望舒啐了一口,“小殘廢,少耍花頭,要是被我知道你再動義錚女人的主意,下次就直接把你的腿打殘!”
望舒一句話也沒有說,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看着他離開。那一瞬,少年的表情裡藏着某種極其可怕的東西。他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
“望舒,你沒事吧?”織鶯過去扶他起來,“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望舒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看着旁邊因爲緊張憤怒而臉色發白的織鶯,忽然笑了起來——日光下,少年的臉蒼白如紙,身體單薄孱弱,然而那笑容卻極其燦爛明亮,如同此刻如洗的碧空。
“織鶯!原來你真的是喜歡我的!”他大聲笑了起來,欣悅無比。
織鶯的臉色一白,又飛紅,“別胡說。”
“別賴了!我從來沒有見你打過人!”他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開,“是的,我已經知道了——你再也不能抵賴了!”他拉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走,“來!我帶你去看新的工坊!有好多新的好玩的東西……”
織鶯走了幾步,卻頓住了腳步,緩緩將手從他手心裡抽了出來,“不,我不去了。我……我得去找義錚,看看他怎麼樣了。”
“義錚?”望舒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下意識地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眼裡的神色變得非常複雜莫測,停頓了片刻,忽然道,“我想你是看不到他了。”
“什麼?!”織鶯愕然,“他……他怎麼了?他陣亡了嗎?”
那一刻,她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作爲軍人,在戰場上死亡是理所當然的歸宿,尤其是這次冰族傾國之力遠征雲荒,只留下不多的力量駐守本島,義錚帶領的徵天軍團更是以一敵百,承受着極大的壓力和危險——她不是沒有想過,當自己回來的時候,他或許已經陣亡。
但此刻,她心裡還是傷痛如絞,充滿愧疚。是的,他從小就對她關愛有加,如兄如父,可是她卻未能回報以他所期待的東西。
“不,他沒有,只是……”望舒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嘆息,“還是讓元老院的長老告訴你吧。”
“爲什麼?到底怎麼了?”織鶯心裡越發忐忑,一把拉住了他,“你不能告訴我嗎?”
“不能。我不想自己的嘴裡吐出這個名字——”望舒臉色有些發白,回頭看了她一眼,“更不想看到你爲這個名字傷心痛苦的樣子。”
織鶯回到空明島,想去拜見元老院諸位長老,然而侍從卻說巫咸大人和其他長老都有事,今日無法出來召見她,必須要等到明日。
她回到房間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來到元老院的時候,就傳出了笛少將被處分的消息——元老院認爲其作爲冰錐的操縱者,在此次行動裡措施不力,導致神之手幾乎損失殆盡,被剝奪軍銜,關押入水牢,發配怒海苦役十年。
她站在元老院的廊下,聽到這個消息後驚訝的脫口啊了一聲。
他們兩人一起主持了冰錐行動,帶領神之手千里迢迢遠赴雲荒,在南迦密林中完成了極其危險的任務,然而,沒有想到回來不但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嘉獎,反而獲得這樣的結局。
笛少將的怒罵迴盪在廊裡,但剛說了兩三聲就被堵住了嘴。
“傳巫真入內。”侍從叫了她的名字。
織鶯心下揣揣,不知道自己會獲得什麼樣的處分。然而推開門進到大廳時,卻看到長老們齊齊起立,看着她,忽然一起鼓掌。
她在掌聲中怔住,不知所措地站着。
“辛苦你了,”首座長老巫咸上前了一步,伸出雙手,“巫真織鶯,肩負重任,帶領神之手遠征空桑,潛入雲荒,摧毀命輪——歡迎歸來,你是帝國的英雄!”
他的話語熱情澎湃,然而語氣卻平靜,並沒有起伏,聽起來有些奇怪。
然而織鶯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是鬆了一口氣,單刀直入地問:“多謝各位長老的誇獎。不過……你們能告訴我義錚怎麼了嗎?他在哪裡?”
“義錚……”聽到這個名字,那一瞬間長老們似乎齊刷刷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異常,陷入了沉默。然後巫咸長老很快開口,回答了她的問題:“義錚作爲軍人,卻不服從元老院的命令,擅自駕機離開,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們已經把他列爲叛逃者。”
“什麼?!駕機叛逃?不可能!”織鶯不敢相信,脫口而出,“義錚一直是最忠誠的戰士,是什麼樣的指令,能讓他不惜違逆元老院?”
“這你不必知道。”巫咸冷冷回答。
“我一定要知道!”織鶯咬着牙,寸步不讓,“我是他妻子!”
“呵……”聽到這個回答,巫咸冷冷笑了起來,停頓了一下,居然還是讓了步,開口道,“他那個鮫人,凝,已經太老了,我們命令他換掉她,讓神之手裡最優秀的‘空’部孩子來和他搭檔——畢竟他駕駛的比翼鳥是帝國最貴重的武器,絲毫不能大意。”
織鶯臉色白了一白,身子微微一晃,“但是……他拒絕了?”
“是的,他拒絕了。”巫咸語氣肅殺,“沒有人可以拒絕元老院的命令。”
“……”織鶯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原本滿腔的怒火都漸漸冷卻,心灰意冷——原來,竟是爲了那個鮫人?是爲了那個叫做凝的鮫人!
她還記得新婚之夜的情景。當時的猜測,無不吻合了此刻的結局。
“作爲軍人,我只能奉命成婚——但無論怎樣,我實在無法擁抱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那天夜裡,當她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剛成爲自己丈夫的男人時,義錚卻背對着她,說出了這樣的話,“織鶯,我愛的是另一個人,你永遠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她如受重擊,隱約猜測到了他口中的“另一個人”是誰。
作爲軍人,他一生裡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和那個叫做凝的鮫人在一起,飛翔於海空之上。他們在槍林彈雨裡穿梭、戰鬥,彼此肩並着肩,穿越生死和戰火——這樣的感情,可能是她永遠難以理解的吧?
而現在,他居然爲了保住她,公然背叛了元老院,不惜亡命天涯。
“原來是這樣……”許久,他喃喃,只覺得全身脫力,苦笑,“原來是這樣。”
“所以,巫真,你不必爲了他的離去而傷心。”巫咸的聲音低沉,一字一句,“元老院一致決定,在你歸來的時候,即刻讓你和他仳離——從此,你和這個人再也沒有任何關係,恢復自由身,可以再嫁給配得上你的人。”
“……”織鶯說不出話來,臉色蒼白,只覺得恍惚。
怎麼會這樣?九死一生回到故土,一切都變了——熟悉的家園毀了,新婚的丈夫走了,以前一致施壓促成這門婚姻的元老院改變了態度,給她解除了婚約,宣佈了她的自由。
一切來得太快,恍如夢寐。
“我知道你喜歡望舒,”巫咸大人的聲音低沉,“是不是?”
“元老院經過商議,一致同意你們的婚事,”巫咸繼續道,語氣乾脆而決斷,“這次,沒有人會阻攔。”
“啊?可是,你們明明知道他並不是……”織鶯大吃一驚,脫口而出,“你們明明知道他並不是人!——你們不是一直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嗎?”
“戰火已經檢驗了他的忠誠。”巫咸開口道,語氣冷靜,“這次如果沒有望舒,等你回來的時候就根本看不到帝國還有一個活人了!這次望舒立下了無不可擬的大功,無論他是什麼,都是滄流最大的英雄,配得到所有的一切。”
“……”織鶯微微吸了口氣,只覺得越發混亂。
滄流最大的英雄?這樣的讚美之詞從平日嚴肅的首座大人嘴裡說出來,語音卻如此刻板,聽着令人覺得有些不舒服——並且,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旁邊的其他長老沒有一個人開口,只是用眼睛默默盯着她,表情僵硬。
那種眼神如同死去的魚類,令人毛骨悚然。
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織鶯。”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背後輕輕叫了她一聲。回過頭去,卻是望舒不知何時來到了門外,對她招手,示意她過去。
她忽然覺得有些尷尬,臉上微微一熱,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前面的對話。
“爲什麼你不回答巫咸大人?你是不是不願意?”當她走過去時,望舒壓低了聲音問。
織鶯一下子只覺得臉上滾燙——原來他已經聽到了前前後後所有談話。
“我……”她不知道怎麼回答,臉燒得緋紅。
望舒看着她,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就知道你不願意……呵,好好一個活人,誰願意和機械過一輩子呢?就像小鶯雖好,畢竟不是一隻活的夜鶯一樣,是吧?”
“……”織鶯沉默着,無法回答,感覺心裡有激烈的感情在交鋒。
——是的,平心而論,她從未將望舒當作一個冰冷的機械或者異類看待。她是第一個從地下軍工坊裡發現這個少年的人,看着他從一個懵懂的孩童,漸漸變成一個天才的機械師,她經歷了他的成長,也傾注了所有的感情。
當被迫舉行婚禮的那一夜,她甚至覺得自己失去了真正的親人。
可是……爲什麼在這一刻,當一切障礙都不復存在時,她卻無法順利地點頭同意?爲什麼她心裡總是有一種隱約的不安,提醒她這是錯誤的?
少年站在她的身邊等着她的回答,雙手絞在一起,身體開始左右輕微搖擺,臉色發白。織鶯知道,每次當他情緒壓抑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別怕,織鶯,”看到她一直沉默,望舒終於嘆了口氣,聲音低而輕,“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去找巫咸大人說,讓他收回成命就是——你千萬別直接和他頂撞,他會生氣的。”
他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背影孱弱而孤單。
“望舒!”那一刻,織鶯只覺得心痛如刺,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少年應聲回頭,眼眸裡赫然已經有了淚光——織鶯忽然間被猛然一擊,晃了一晃。
那麼多年來,她甚至不知道他也會流淚。
一個機械製作的人偶,居然會流淚!他也是有靈魂,也是有心的嗎?
她走過去,拉住了他的袖子,搖了搖頭,輕輕道:“算了,別去了。”
“啊?”望舒怔了一下,看着她。少年的眼睛很亮,如同草葉上清澈的露水,令人看了心曠神怡。他走過來,一把握住了織鶯的手,“這麼說來,你……你是不反對了?”
織鶯沉默着,微微點了點頭,臉上的潮紅漸漸退去。
“太好了!”望舒幾乎是跳了起來,“我就去告訴巫咸大人!”
“望舒,”織鶯卻拉住了他,低聲道,“你能向巫咸大人求一下情嗎?”
“求情?”望舒愕然,“替誰?羲錚?”
“羲錚連下落都不明,還能怎樣?只是不知道他的父母如今怎樣了,他們年事已高,希望元老院不要株連九族。”織鶯嘆了口氣,叮囑道,“還有閭笛少將……他在雲荒的南迦密林裡爲了帝國立了功,如果一回來就被處分,未免有點太過嚴苛了。”
“原來你是爲他們求情……真是個善良的人啊。”望舒看了看她,清澈的眼裡露出一絲黯然,“好,我替你去說——你先回去休息,我回來帶你去看好東西!”
少年帶着歡悅轉身離去,一瘸一拐的少年也輕快了許多。
然而,當他進入元老院大廳時,眼中的那種清澈就消失了。望舒關上門,看着圍坐在那裡的元老院長老,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
唰的一聲,黑袍長老們齊齊站立,向他鞠躬。
“坐吧。”望舒擡了擡手,長老們頓時齊齊坐下,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提線的木偶。望舒坐在了最高處的位置上,托腮看着這些穿着黑衣的長老,嘆了口氣,皺眉道,“你看,我一個動作,你們就齊刷刷地做出同樣的反應——給外面的人看到了,肯定會覺得異常。”
要怎樣改進,才能讓不同的機械傀儡體現出不同的個性來呢?
自己已經把元老院長老們的血分別注入了傀儡裡,完成了血封后的機械便具有了活人的一部分靈魂。按理說,血封會帶給機械和血主相符的性格啊……可爲什麼融合得如此生硬呢?
少年拖着頭苦思冥想。
當初天機公子製作第一具傀儡人偶的時候,曾經留下了手繪的草圖。可是,那只是技術層面上的問題而已——那個瘋狂的天才機械師是怎麼用自己的血賦予了這具機械生命,卻並沒有徹底寫清楚。作爲機械學的天才,望舒非常順利地破解了前面的製作部分,但後面涉及靈力、術法的部分,卻始終不曾真的搞懂。
所有,他造出的這些傀儡,始終遠遠不如自己聰明。
“唉,在沒有最終完善你們之前,你們就深居簡出,待在元老院吧。”望舒最終只是揮了揮手,“少露面,少說話,我每天都會來測試和改進你們。”
“是。”長老們齊齊點頭,表情僵硬。
“巫咸大人,你今天做得很好,”望舒對着首座長老點了點頭,讚許道,“把我預先設置的話都絲毫不差地轉述了出來,沒有出差錯,看樣子織鶯她也信了——不愧是被我調試過最多的初代。”
“謝主人誇獎。”巫咸低下了頭。
“還有,明天就把閭笛那傢伙發配到怒海去吧!殺就不必了。”望舒哼了一聲,眼神冷酷,“那傢伙居然敢在碼頭對我動手,冒犯我一時,我要讓他這一世都不好過。”
“是,主人。”巫咸點頭。
他皺了皺眉,“對了,還有羲錚……最近有沒有他的消息?”
“沒有,我們探查了周圍三百里的海島,都沒有他的蹤影。”巫咸回答,“我們的人在片刻不停地尋找他的下落,一旦找到,就格殺勿論!”
“當然是要格殺勿論,難道還準備帶他回來?”望舒皺眉,“話說回來,那架比翼鳥是如此龐大的東西,應該很難掩藏。那傢伙離開的時候只帶了那個快死的鮫人,如今還能去哪?”
傀儡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一起沉默,大廳裡的氣氛詭異。
望舒想了想,又問:“對了,他的家人怎麼處置了?”
巫咸回答:“按照主人的吩咐,隔離囚禁,準備處死。”
“停止死刑。”望舒擡起了一根手指,搖了搖,“如果昨天就殺了也就好了,現在織鶯回來了,總不能違逆她的心意吧?——算了,一樣改成發配怒海苦役,終生不得返回本土。”
“是。”巫咸點頭。
“唉……當獨裁官可真麻煩啊。”望舒擡起頭,揉了揉眉心,只覺得頭痛,“怎麼會有那麼多事情要處理呢?我本來只是想把你們都弄成傀儡,就不會有人反對我和織鶯在一起了——結果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你們的事情都要歸我來處理了。”
他站起來,攤開隨身攜帶的圖捲開始苦苦思索。
“如果不早點把你們的血封和機械完美融合,讓你們的智力恢復,我的苦日子就沒個頭了……”望舒研究着圖紙,招了招手,“巫姑,你過來。”
黑袍的老婦人應聲而至,屈膝跪倒在少年面前。
望舒一邊看着圖紙,一邊頭也不回地擡起手握住了老婦人的下頜,咔嚓一聲,拆卸了下來——所有機械傀儡的血封都繪製在咽喉舌骨上,給冰冷的機械注入活人的魂魄力量。望舒皺着眉頭看了半晌,探進了手去。
沒有了半個頭顱的黑袍老婦人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對了,可以對外宣佈我和織鶯的喜訊了,”望舒拆下了巫姑的舌骨,一邊吩咐巫咸,“儘快安排婚禮——雖然如今剛剛結束戰爭,但這次的大婚不能簡陋,要盛大隆重,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了織鶯!”
“是。”巫咸點了點頭,停頓了半晌,道,“要請那些人呢?”
“名單我會隨後擬定。”望舒頭也不擡,“如果人手不夠,你去下面調配一些可靠的心腹上來作爲助手。”
巫咸有些猶豫,“作爲助手的意思是……”
“十巫的人數畢竟太少了,有時候辦事不太方便。我的意思就是,”望舒終於擡起頭,笑了一笑,“選更多的人過來,我可以把他們變成和你們一樣——只有變成和你們一樣,我才能信任他們。”
“是。”巫咸只是低下頭,“我會盡快挑選一批人手過來。”
“唔……多準備一些人,我可以在他們身上進行新的實驗。”望舒將舌頭重新裝回了巫姑的下頜,微笑着,眼眸裡有妖異的黑暗,“你看,不出幾年,這座城市就會充滿了我的傀儡,成爲一座真正的傀儡之城!”
少年大笑着,俯視着匍匐在地的黑袍傀儡,如同一個牧羊人俯視着他的羊羣。
當冰錐從海上歸來時,暮色裡,一隻巨大的鳥降落在海面上。
當空桑大軍從西海撤離後,這片海域只剩下了死亡的痕跡。一艘艘船的殘骸在海上半浮半沉,海風裡充斥着腐爛屍體的腥味,引來無數的食肉海鳥,烏壓壓地落在上面,撕扯雕琢着死人的血肉。
當那隻巨大的鳥降落時,所有海鳥驚動飛散。
“主人,今晚只能暫時棲息在這裡了,”鮫人低聲稟告,將比翼鳥靈巧地降落在幾艘軍艦殘骸上,勉強維持了平衡,“我們找不到其他島嶼可以降落。”
“好。”義錚疲憊的幾乎手都擡不起來了,“先休息吧。”
“是。”得到命令後,凝筋疲力盡的睡去,面目枯槁,白髮如雪。
他出了艙,在海里爲自己弄了一些食物草草果腹,然後拿着一些魚類和水草準備回到比翼鳥裡交給凝。他呆呆地看着夕陽從大海盡頭一點點落下去,夜色一分分濃起來,直到自己完全被黑暗包圍。
凝雪白的長髮在黑夜裡閃耀,而四處空曠,再也沒有一個活人。
義錚不由得苦笑起來。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落到這種局面: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歸。而更不能想象的是,如今的滄流帝國又變成了什麼樣子?如今竊據高位的,莫非都成了一羣沒有血肉的傀儡?
海天遼闊,天地茫茫,他已經沒有一個同伴。
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直向東飛行,只希望能夠早日抵達雲荒,和在那裡的巫彭元帥會合——然後,把自己在滄流遭遇的一切告訴他,請他回師空明島,一起剷除那些怪物!
當他正這麼想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海面盡頭的天空忽然一亮。
那是一朵巨大的煙火,在冷月下瞬間綻放!
然而,在璀璨的煙火裡,他依稀看到了一隻巨大的金色的飛鳥,在瞬間四分五裂,燃燒着墜毀。那一刻,義錚失聲驚呼起來:“迦樓羅金翅鳥?!”
是的,那是迦樓羅金翅鳥!傳說中徵天軍團裡頂級的機械,空前絕後的鉅製,是破軍的座駕,在雲荒西方盡頭的狷之原靜靜沉睡。
可是,這一刻,迦樓羅居然爆炸墜毀了?
那麼破軍……破軍又怎樣了?巫彭元帥又怎樣了?是不是空桑人已經贏得了戰爭?
一種不祥的預感侵蝕了他的心,義錚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冷汗佈滿手心,“凝……凝!”他跳回了比翼鳥,大聲呼喊身邊剛剛睡去的鮫人,狠心把她從休息中喚醒,“別休息了,我們趕緊繼續飛!不然恐怕來不及了!”
的確是來不及了。當比翼鳥抵達狷之原的時候,戰爭已經接近尾聲。
五月二十日夜,迦樓羅墜毀,孤軍深入雲荒的冰族軍隊並未能按計劃獲得破軍的支持,反而陷入了空桑軍隊的夾擊之中。巫彭元帥斷然下令,由神之手駕駛着風隼開路,讓一度已經抵達瀚海驛的冰族軍隊緊急掉頭,向西海撤離。
然而在撤離過程中,卻遭到了白墨宸的追擊。
從空寂大營而下的空桑軍隊勢如猛虎,將冰族軍隊圍殲,只有少數戰士依靠機械武器闖了出來,殺出一條血路。
巫彭元帥指揮着撤退,兩天三夜不眠不休,帶着精銳三次殺出空桑軍隊的包圍,帶出三批戰士,滿身浴血,狀如瘋狂。從瀚海驛到這裡,他帶領大軍在沒有後援和糧草的情況下血戰前行,穿越了整個大漠,迷牆已經在眼前,狷之原的盡頭便是大海。
而大海的另一邊,就是故鄉。
然而,就在這樣一步之遙的地方,他們卻被白墨宸的軍隊如同閃電一樣截斷!空桑最精銳的部隊從空寂大營全數出動,在統帥的親自帶領之下撕開戰線,尖刀一樣直插敵後,將試圖撤離的冰族軍隊攔截在了狷之原。
白墨宸在戰馬上,宛如閃閃發光的金甲戰神,冷然看着敵方。
在那一刻,巫彭只覺得莫名的巨大壓力猛然而來,呼吸爲之一窒——是的,眼前的這個男人身上具有奇特的力量,那種力量,竟然連身爲十巫之一的他都覺得恐懼!
“帶着聖女撤回西海!立刻走,不要回頭!”
留下了這樣的命令後,他斷然帶領僅剩的一千精銳,迴轉馬頭,迎向了空桑人的軍隊。
黑袍在沙風裡獵獵飛舞,如同一隻黑鷹。滄流帝國的最高統帥從馬鞍邊抽出長劍,唰的一聲,赤色的火焰倏地從劍上燃起,照亮了方圓數十丈!
空桑戰士驚呼着後退,第一次在戰場上看到了超出人力的奇景。
“冰族的十巫,果然也非徒有虛名。”白墨宸緩緩策馬過來,眼裡的暗金色越來越濃,“我就取了你的頭顱,放在九里亭的故居,作爲你們殺死我滿門的供奉吧!”
巫彭放聲大笑,毫無畏懼,“好!大好頭顱,只等有能者取之!”
當兩方主帥相互靠近一觸即發的瞬間,戰士們忽然驚呼起來。
“巨鳥!又有巨鳥從西邊飛來了!”
這樣的驚呼讓白墨宸微微一怔,擡頭看向了瀚海驛,就在這一瞬,巫彭抓住了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長劍迅速飛斬而落。
戰鬥開始,空桑德邦驍騎軍和滄流帝國留下來斷後的戰士廝殺在了一起。這是雙方最精銳的兵馬,從天空裡俯視下去,完全是一場狼與狼的搏鬥,異常血腥而殘酷,如同一朵朵巨大的血色花朵在沙漠裡綻放。
“凝,上前助巫彭元帥!”羲錚立刻道。
“是的,主人!”凝應聲回答。比翼鳥呼嘯而來,盤旋下降,一排排勁弩唰唰露出尖端,對準了戰場中心廝殺的兩位主帥。
然而,就在即將發射的一瞬間,凝忽然驚呼了一聲,手指飛快彈起!整個比翼鳥震了一震,在剎那間毫無預兆地猛然上行,幾乎是呈直角的迅速飛起。
“凝!你這是幹什麼?”羲錚大吃一驚,厲聲道。
然而話音未落,比翼鳥猛然又是一震,幾乎把他從艙室內拋了出去!
那是能量巨大的一擊,就像是一百發炮彈瞬間一起爆炸,讓整個比翼鳥的外殼都在瞬間變得炙熱無比——如果不是凝在最後關頭覺察到了危險,斷然將比翼鳥拉起飛高,此刻估計他們早已屍骨無存。
羲錚撲倒窗舷上往下看,失聲驚呼:“巫彭元帥!”
——大漠上黃沙滾滾,方圓十里內已經無人生存。哪些屍體一排排倒下,排列成一朵巨大的血色花朵,而花朵中心一片焦黑,赫然出現了一個深坑——所有的血肉都已經被融化,
如同有可怖的能量在瞬間爆發,以此爲中心,將一切燃燒殆盡!深坑的最中心,直直插着一把長劍,上面猶自有火焰烈烈燃燒。
雖然隔了那麼遠,羲錚也認出那是巫彭元帥的佩劍“天焰”——在十巫裡,號稱戰神的巫彭元帥擁有同族中最高的戰鬥能力和毀滅力量。當他拔劍釋放出天火時,幾乎可以把方圓一公里內的一切生靈屠戮殆盡。
而如今這修羅場一樣的情景,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巫彭元帥!”他心知不詳,失聲大呼——方纔的瞬間,巫彭元帥一定是用出了所有力量,和對方統帥還有追兵同歸於盡了!
然而,驚呼未落,他卻看到焦黑的深坑裡有什麼動了一動。那是一個被黃沙覆蓋的人形,忽然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黃沙簌簌落下,絲毫無損。比翼鳥裡的羲錚忍不住低呼了一聲,不可思議:在這樣毀天滅地的力量之下,居然還有生還者?
那個穿着金色盔甲的人上前一步,擡手拔起那把燃燒的長劍!
巫彭的佩劍在他左手裡長嘯,似乎在劇烈掙扎。然而白墨宸的左臂忽地一揮,似乎是有一股金光閃過,劍上的火焰忽然變成了黑色!
黑焰一閃而滅,長劍隨之黯然。
“好吧,果然是值得尊敬的對手,”白墨宸低聲道,看着一地的灰燼,“雖然拼盡全力
也不能殺了我,但至少,我也無法斬下你的頭顱去九里亭故居供奉了……能在我的手下還
保持最後的尊嚴,已經很了不起。”
“從此,這把天焰就作爲我的佩劍留下吧!”
那一天,從西海上萬裡迢迢趕來的羲錚並沒有來得及參加最後那場慘烈戰役,只親眼目睹了元帥最後殉國的過程——然而,他掉轉比翼鳥,在西海接應了撤離的軍隊,把星槎聖女接了上來。
那個女孩自五月二十日破軍之曜後被人從大漠上發現,就再也沒有甦醒過,如同一座沉睡的雕塑。然而這個從血污狼藉的修羅場裡被運出來的女孩卻被保護得如此之好,潔淨無暇,白衣上一滴血跡都沒有,不染一絲煙火。
羲錚長長嘆了口氣,只覺得眼眶酸澀。
是的,他也聽說星槎聖女原本是巫彭最鍾愛的小女兒,然而,爲了民族,在最後一刻,這個心如鐵石的軍人卻用盡了所有力氣保護了自己的小女兒,履行了一個父親的職責。
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雲荒,卻把她送上了歸途。
“巫彭大人,我一定把她平安帶回故鄉。”他對着腳下的大漠暗暗發誓。
羲錚駕駛着比翼鳥,從海的一邊飛到另一邊孤獨而茫然。在帷幕後,是冰族死裡逃生,傷痕累累的殘兵——沒有支援,沒有糧草。這樣的一行人要橫渡整個西海,等回到棋盤洲本島時,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存活着。
而活着回去的,又會得到怎樣的待遇?
他心中忐忑——要知道,如今的滄流帝國早已成了一個他們無法想象的黑暗帝國,一個被控制的傀儡之城!
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裡?他們這一行人漂泊於天地之間,早已沒有了故土,如果連西海上的那個家也不能回去,就真的成了天地棄兒了。”凝,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呢?“比翼鳥在一望無際的西海上飛翔,羲錚看着天盡頭的海平線,聲音裡第一次出現了茫然和脆弱——然而身邊的鮫人已經被傀儡蟲控制,再也無法和他交談。
孤獨和無助,如同眼前的大海一樣無邊無際。
羲錚所不知道的是,當這一行人在西海上擺脫追殺、苦苦奔向故土時,在空明島元老院議事大廳裡,一場盛大的婚禮正在舉行。
他的妻子正穿着華麗的嫁衣,披戴着金玉裝飾的漏紗,緩步走向大廳的另一端。而另一端,望舒穿着簇新筆挺的禮服,正滿懷喜悅地看着步入的新嫁娘,絞緊的雙手微微發抖,輕輕咬着下嘴脣。卻忍不住溢出笑來。
是的,她終於是他的了……屬於他,別人再也奪不去走。
甚至,連這個帝國,都已經是他的!
他站在哪裡,看着織鶯一步一步走過來,搖曳生姿,珠玉在燈火下璀璨無比,宛如夢幻。那一刻,少年似乎真正長大了,眼裡除了欣喜,也帶着沉穩和篤定,彷彿這個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終於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這短短十幾丈的距離,卻彷彿走了一生一世。望舒對着織鶯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你的手怎麼這麼涼?“他輕聲道,帶着她一起走向上座穿着黑袍的元老院長老,雙雙低下頭,準備開始儀式,接受祝福。
首座長老巫咸帶領其他長老坐在高臺之上,看着這對新人。等他們走來時擡起手,輕輕撫上他們的頭頂,沉聲宣佈:”以破軍之名,許你們爲夫妻——相敬如賓,白首如新,非爲生死,不得阻隔。“
望舒和織鶯輕聲跟着唸了一遍,忽然聽到另一個聲音跟着唸了第三遍,清亮亮的。一對新人愕然回頭,看到了不知何時跟隨着飛進來的小鶯。
那隻美麗的機械鳥停在高高的燭臺上,側着頭看着他們,乖巧地重複了一遍望舒說過的話,模仿着他的語聲,惟妙惟肖。”哈哈哈……“望舒心情很好,忍不住笑了起來——當初他爲了調試這個機械鳥,給小鶯設置了學舌的功能,可以複述他對它講過的話。然而婚誓這樣嚴肅的場合被這隻小鳥一攪合,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織鶯臉色微微一白,低聲道,”小鶯,別鬧了。“”不離不棄,白頭偕老。“巫咸長老分別牽起新婚夫妻的手,疊在一起,祝頌,然後用紅線將他們的手腕系在一起。然而不知爲何,手指有些發抖,好久都沒有繫上。望舒迫不及待,微微皺眉。織鶯在搖曳的珠簾面幕後沉默,直到紅線繫好。
她的手,冰冷如霜。
元老院的長老依次上前,爲這對新人祝福。然而在這樣喜悅的場合,每個人的聲音卻是平靜的一人一句,語調沒有起伏,聽起來有些刻板。
織鶯沉默着,從珠簾後靜靜凝視諸位長輩,握緊了望舒的手。
作爲戰爭過後的第一場喜事,這場隆重的婚禮持續了整個晚上,冰族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飯,聲音卻並不嘈雜。這個以鐵血冷酷著稱的戰鬥民族,即便是在婚宴這樣可以縱情的場合,依舊是剋制內斂的。
一直到深夜子時,這對新人才被送回了後堂就寢。
當所有賓客都不在時,房間裡空空蕩蕩,忽然大得可怕。小鶯停在了架子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這對新人,嘴巴張了張就被望舒叱了回去:”閉嘴,今晚你不許再學我一個字了!聽見了嗎?“
小鶯縮了縮爪子,咕嚕了一聲,側過頭去,不再看他。
織鶯屏退了是女,獨自坐在妝臺旁,開始卸下胭脂水粉以及所有珠寶首飾。她的動作很慢,似乎心裡壓着千鈞重擔——這身華美的服飾,她在幾個月前曾穿過戴過一次,卻沒想到這麼快又會穿第二次。”來,我幫你把這個面幕拿下來。“望舒站在她身後,殷勤地幫她拿走頭上的珠簾,”都是這個破東西擋着,讓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你的臉。你——“
他的話忽然停頓。
鏡子裡的女子臉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神深不見底,隔着鏡子幽幽地凝望着他,那裡面似乎蘊藏了深沉的哀痛,令人一見心驚。”織鶯?你怎麼啦?“望舒失聲,抓住了她的肩膀,”你……你不開心嗎?如果不開心,爲什麼不早說?——無論元老院怎麼說,我肯定不會逼着你,讓你不開心的。“
織鶯輕輕一震,低聲道,”我沒有不開心。“
她緩緩站起身來,抽掉了最後挽發的簪子,微微一搖,一頭金子一樣的長髮瞬間滑落,映照得室內都璀璨生輝。她解開了外袍,華麗的嫁衣如同瀑布一樣柔順地從身上褪去,露出了裡面薄薄的褻衣。”望舒,我們該休息了。“她輕聲道,走過來,”替你寬衣。“”啊?“少年忽然露出緊張的神色,往後退了一步,不讓她觸碰。”夫妻之禮,總要行的。“織鶯輕聲道,語氣平靜,”你總不能和羲錚一樣,穿着衣服在這裡坐上一整夜吧?別害羞,要知道我是第一個從地下工坊裡找到你的,那時候你沉睡在水裡,同樣也沒有穿衣服。“”……“望舒的臉似乎微微有些紅,然而,在她解開他的外袍、伸手抱住他的時候,他身體一震,臉色又唰地蒼白。”織鶯,我知道你爲什麼不開心了。“他喃喃,似乎纔想起一個重要的事情,語音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失聲道,“是的,無論我多麼厲害,但我畢竟只是個機械,對不對?我不是一個真的男人!我們也不會有孩子!”
他說着,一步一步往後退,搖着頭,“太傻了,我居然到現在纔想起這一點!太傻了,太傻了!我……我是害了你嗎?”
“不,不,望舒,別這樣,”織鶯抓住了他的手,不讓他繼續退卻,低聲道,“你沒想到這些,難道我會沒想到嗎?所以,別自責,我既然答應和成親,自然早就準備好了接受這些不足之處——”
她用雙臂挽住了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望舒,你對我真好……我知道你做這一切都是爲了我,也是真的喜歡我,而我也是喜歡你的,我願意和你這樣過完一生——因爲你比那些活人更關心我,更懂我。”
“是嗎?”她說得輕柔,望舒卻忍不住歡喜得發抖,喃喃道,“你真的……真的願意?可是……我們不會有孩子啊。”
“傻瓜,沒有孩子有什麼關係?”織鶯在燈光下擁抱着新郎,解開他的袍子,擡起手輕輕撫摸少年堅實如玉的後背,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嘆息,“戰爭留下了那麼多孤兒,我們可以收養過來當自己的孩子。”
她一邊說着,一邊輕撫他的身體,手指溫柔纏綿地繞着他的胸口。望舒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觸摸,只覺得新奇而戰慄,忍不住將她更緊地抱在懷裡,輕吻她的臉頰。天機公子並沒有給他設置過這方面的知識,他也不清楚真正的人類在新婚之夜該做什麼,然而有一種本能令他止不住地擁抱她,用嘴脣親吻、觸摸她的肌膚。
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但身體卻灼熱,人的身體真是奇妙無比。
望舒像個孩子似得迷戀着懷裡的新娘,親吻她,撫摸她,喃喃着:“是的……我們也可以有孩子……整個帝國的孩子……都是我們的。”
“如果你嫌那些孩子不夠聰明也可以自己再造一個孩子出來,就如同——”織鶯迴應着他的吻,雙手撫摸着他堅實的身體,聲音卻越來越輕,縹緲,如同遠處傳來,“就如同你造了整個元老院出來出來一樣。”
聽到這句話時,望舒的身體忽然僵硬,睜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匍匐在自己懷裡的女子,說不話來。
那不是因爲震驚,而是因爲不能動!
織鶯還靠在他的懷裡,並沒有擡起頭,似乎是不敢看他。然而她的手,卻正按在他的腹部,用力地摁住了氣海穴——而他,不知爲何已經全身不能動彈。
太奇怪了……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是人類,根本不會有所謂的穴道,可爲什麼織鶯只是輕輕按住了那個地方,他就完全不能動彈,如同被定住了一樣?
“或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這裡是你的命門吧?”織鶯的手沒有移開,聲音很輕,但每句話都如同驚雷炸響在他的耳際,“望舒,我在地下工坊的水槽裡第一次發現你的時候,你全身赤裸,蜷曲着沉在水中,只有一條透明的管子連接着你的氣海穴——我嘗試着將那條管子拔掉。那一瞬間,你全身震動,彷彿機關被開啓了一樣,緩緩甦醒了過來。”
“……”他說不出話,但卻死死地看着她,不敢相信。
"是的,這裡是你的命門,是啓動你這具機械的開關。"她始終擡起頭來,笑了一笑,“這個秘密,天下只有我知道。”
望舒震驚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嘴脣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知道,你是想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對你,是不是?”她嘆息着,手指有些微微顫抖,咬着牙,忽然道,“因爲,我不能聽憑你繼續這樣下去,把整個滄流帝國毀掉!——元老院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接下去,你想要把冰族都變成傀儡嗎?”
“……“他猛然一震,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她。”你想問我怎麼知道元老院都已經是傀儡的秘密嗎,對嗎?“織鶯的聲音依舊輕而溫柔,擡起眼睛,看了一旁架子上的機械鳥,嘴角浮出一個苦笑,”沒想到吧?是因爲小鶯——那天,我吩咐它偷偷跟着你去和元老院長老見面,讓它回來把它聽到的都複述給我。密室戒備森嚴,但沒有人會防備一隻鳥的偷聽。“
望舒說不話來,定定地看着她——這麼說來,長老們跪下來稱呼自己爲主人、聽從吩咐的場景,她早就知道了?”你看,小鶯果然有用的很,“她輕聲笑了笑,”多謝你送我的這個禮物。“”……“望舒說不出話來,看着她諷刺的笑容,只覺得懷裡的人完全陌生。”或許,你會問我爲什麼不讓小鶯跟蹤你,我到底是什麼時候對你起了疑心,是不是?“織鶯終於轉過頭,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望舒,自從我出了冰錐,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覺得你不再是你了——你知道嗎?你的眼睛最初的那些明亮乾淨的東西,已經消失了!她凝視着他,喃喃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望舒!什麼時候開始,你變成了這樣陰狠而惡毒的人呢?你要報復什麼?報復給予你一切的帝國?“
她看着他,眼裡有淚水漸涌,”那個在碼頭上打了你的閭笛少將被無緣無故流放,而你又和我說,羲錚他帶着鮫人叛逃了——我實在不敢相信,就讓小鶯跟了你一段路,聽到了你和元老院的對話,那一刻,我……“
她沒有說下去,望舒只覺得懷裡的女子身體微微發抖。那一刻,他只覺得心痛如絞,卻說不出話,也無法擡手撫摸她的髮梢,只能長長嘆了口氣。”你不僅設計陷害了羲錚,居然還操縱元老院,讓他們同意了我們的婚事!我剛從遠方回來,一無所知,不知道你到底還能操縱多大的局面,也不知道這個帝國裡還有多少人是你的傀儡,所有,只能先答應了這門婚事。“織鶯搖了搖頭,語調低微而悲傷,”只有在新婚之夜,你我獨處、裸呈相見的時候,我纔有唯一的機會。“”唯一的,徹底關掉你的機會!“
她的手指按在他腹部的氣海穴上,持續用力,不敢鬆開。但是她的手指卻不停地顫抖,似乎握住的是自己碎裂成千百片的心。”我知道你並不是個處心積慮的陰謀家,你做這一切,都只不過是爲了掃清你我之間的障礙——但是,望舒,我是冰族人,我不能讓你毀掉整個帝國,尤其是滄流帝國剛經歷了這樣的戰亂,百廢待興。“織鶯喃喃地說着,似乎是在解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巫咸大人說的果然是對的,可惜我沒有聽。你已經把元老院毀掉了,我不能再讓你從上到下地侵蝕整個帝國——你會把滄流變成什麼?傀儡帝國嗎?“
望舒看着她,眼神裡掠過一絲譏誚,終於掙扎出了一句話來:”你……你覺得,我會把你也變成傀儡嗎?“”不,我知道你不會,“織鶯搖了搖頭,”就算你恨所有人,殺所有人,也不會傷害我——你只會把整個帝國變成自己的後花園和試驗田而已!“”緩緩……“望舒忽然笑了起來,沒有否認,”你,真是瞭解我啊……“”可是,我不能讓你這樣。知道嗎?我要我一擡手指,你就會立刻死去了……“織鶯喃喃,擡起頭看着少年,眼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滑落,”望舒,我會把你放回地下工坊的水槽裡,讓你繼續在那裡睡着,睡得像個孩子……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那樣。“
她看着他,手指緩緩擡起,看着他眼中的光亮一點點地熄滅。
他一直凝視着她,眼神像個犯錯的孩子,無辜又單純,期待着原諒。她微微轉過了頭,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會在最後一瞬心軟。”不……不要……“她用力地按了下去,耳邊只聽到望舒的聲音,絕望而無助,似嬰兒般地祈求,”不要關掉我……我會聽你的話的……織鶯!織鶯!“
然而,那個聲音隨着她手指的擡起,迅速地變得微弱不可聞。
當他徹底沉默下來後,她轉過頭,踮起腳,輕輕地親吻了一下他的嘴脣。他的眼睛還沒有徹底閉上,半開半合地看着她,眼神裡凝固着最後一刻的表情——無助、恐懼、絕望和哀求,如同一個被最後的親人拋棄的孩子。
她只看得一眼,淚水唰地一下滑落,不可抑制。”望舒……望舒!“那一瞬,織鶯終於無法控制自己,失聲痛哭起來,用力抱緊了那具冰冷機械,彷彿想把他融入身體裡,”望舒!“
她哭得撕心裂肺,緊緊抱着懷裡的新郎,似乎要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這具冰冷的屍體。溫熱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少年玉石一樣的臉上,沁入他的眼角——是的,今天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可她卻親手殺死了他,將這個異類重新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他死了。可是,他這一生,算是真的活過嗎?
她或許是唯一能令他覺得自己是個”活人“的人,可是,偏偏他是她,親手把他喚醒,又親手把他埋葬——她是個活人,可是她這一生,也算是真的爲自己活過嗎?
她不知道,她只覺得自己和望舒其實並無區別。”望舒,原諒我。“她擁抱着自己的新郎,喃喃低語,說出埋藏在心裡最深處的話,”或許你最後想問的是我是不是真的願意嫁給你,還是權宜之計——是的,我愛你,我願意嫁給你,而且,我已經嫁給你了。“”而且,這輩子我就算你的妻子,再也不會屬於其他人。“
新娘在璀璨的燭火下深深擁吻着新郎,手指卻緩緩擡起,徹底離開了氣海穴,摁下了開關。當親吻結束,他眼睛已經閉起,四肢垂落,成爲了一具冰冷僵硬的機械人偶。然而,佛法是聽到了她最後的話語,少年的面容悄然改變,變得安靜欣悅,嘴角甚至噙着一絲淡淡的微笑,沒有絲毫怨恨和掙扎,就像是瞬間睡去,宛如回到了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她在燈光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擡起手,輕撫少年如玉的臉頰,如癡如醉。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狠下一條心來轉過頭,再也不看他一眼,拉開門徑直走了出去,忽然間對着外面喊了起來,”來人……快來人啊!望舒他,他忽然昏過去了!快來人!“
聲音劃破寂靜的長夜,走廊外頓時有無數腳步聲紛至沓來。
織鶯轉身奔回了婚房,將望舒更緊地抱在懷裡,在所有人到來之前,最後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脣。然後,她轉過頭,直視着門外即將到來的人羣和變動,從淚水中浮現出的眼神堅定而沉着,注視着即將到來的一切變故。
是的,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一定會走到底。
架子上,小鶯側過頭無聲地看着這一幕,烏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只有這隻機械鳥看到了所有的一切,然而,它卻不能明白這些如潮而來的恩怨。
是的,無論機械多麼精密,也永遠比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