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愛恨恢恢

小高在宮裡待得久了,自以爲權謀懂一些。

但他從來沒想過德妃娘娘會這樣回來。當她的金縷鞋踏出椒房殿一步的時候,小高便不敢看她。

她甚至比以前更美,美得驚心動魄,美得摧人心肝。

紹光帝站在椒房殿的陛階下,身側是鄭德殷。他們身後跟着所有的妃嬪、皇子、公主。長長地排開,像是錦衣華服和金玉珠粒幻化成的金色海洋。

德妃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低頭看着下面。

她扶着侍女的手,一步步走下來。

紹光帝在陽光下,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若不是他的鬢角有銀絲閃耀,若不是她的脂粉下藏着細細的皺紋,若不是殷兒站在那裡看着她,她甚至還以爲時光倒流了——就像她剛被封爲德妃,她一生恩寵最盛的時候。

可是,回不去了。

侍女將她的手交給紹光帝。

他的手冰涼,冒着虛汗,與他臉上虛假的微笑相映成趣。德妃簡直就要笑出聲來了。

她再把另一隻手伸向她的兒子:“殷兒,到娘這邊來。”

她站在這兩個男人中間,閉上眼,像在等待什麼。

在等一個她等了十三年的聲音。

太監在宣旨,聲音尖銳:

“傅氏明真,素有淑德,端賴柔嘉,明達知禮,有母儀天下之德,朕甚重之。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內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

典禮於斯而備。教化所由以興。世德鍾祥。崇勳啓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於六宮。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茂本支奕葉之休。佐宗廟維馨之祀。

茲仰承太后懿命。以冊寶立爾爲皇后。

欽哉。”

聲音漸漸擴開來,漸漸變得渺遠空曠,好像要讓全天下都知道。

她站在這兩個男人中間,有司禮監的太監捧着鳳印上前。

金玉交錯,百鳥朝凰,閃着雍容內斂的光澤,是一個女人一生的極致。

所有的人都跪下,山呼: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小高在跪拜的人潮中,偷偷擡頭看鄭德殷。他俯首看着腳下,臉上有與他母親一樣的神情。

少年金冠耀目,衣袂翻飛,眉目如畫,俊美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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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簡直是一夜之間,德妃娘娘,不不不,是皇后娘娘,她的權勢與氣焰早已不必居於紹光帝之下,不用忍受如履薄冰的日子。

小高有時候真的羨慕鄭德殷。

他有一個這樣好的孃親。

鄭德殷的才能卓絕,可他從小就活的辛苦,更有難堪的兩年。不夠自信,甚至顯得多疑是他作爲君王的最大阻礙。

傅皇后所做的一切,從來不爲她自己,只是爲了讓鄭德殷從容地登上王位。

她是這樣好的孃親。

小高看着傅皇后也回想起自己的娘。他從七歲入宮了便再也沒見過她,連生死也不知。

各人命,各人福,強求不來。

很久很久以後,小高想,如果傅皇后沒有那麼早去了,再多多陪陪鄭德殷,是不是他就不會變成那樣?是不是一切都會改變?

小高聽見皇后娘娘對鄭德殷說:“殷兒,你身爲晉王,自然應該爲社稷出一份力。書你已經讀的夠多了,不如到朝堂上去歷練一番。”

只她一句話,鄭德殷便以晉王身份坐在金殿的屏風後參政議政,沒有人有非議。

鄭德殷開始展現他的才華,特別是對於變法和對外的戰事有極其獨到的見解。

但他並不逾越禮數,而是在朝堂下將自己的意見呈給姚啓正將軍和林相看。

兩人都對他讚不絕口,尤其是姚啓正,屢屢在朝廷上提起晉王。

世人原先並不知道幽閉在深宮的皇子裡,還有這樣一位人物。聽到姚啓正的話,便有了十分的好奇。

再者,林相時而透露出對晉王的期許之意,世人就算沒有見過晉王,也對他心嚮往之。

晉王少年成名,風動天下。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

而小高有幸,伴在他身邊,見識這一路來的風詭雲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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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再一次看紹光帝、傅皇后與鄭德殷一同在椒房殿用膳已經是距離上一次有三年了。

並不是十五,但紹光帝卻來到了椒房殿。

席間靜靜的,沒有人講話。

世人嚮往皇室生活,在腦海裡杜撰出一幅帝后恩愛、寵冠六宮的圖卷,誰能想到眼前他們的樣子,像對待陌生人一樣。

所謂的,怨偶天成。

紹光帝的嘴脣嗡動了幾次,但是又說不出來。他努力維持着自己的尊嚴,卻不知他額角的銀絲提醒着所有人:他已經不是曾經的意氣風發的帝王了。

傅皇后的眼睛掃過他,卻抿着嘴不說話。只是揮揮手,叫宮人收了膳宴。

最後還是紹光帝先開口:“明真。”

他沒有叫她皇后,而是喚她的閨名,一如十幾年前一樣地叫她:明真。

“陛下。”

傅皇后聲音婉轉如鶯啼。

“明真,朕知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但是這全是朕的意思,與旁人無關。朕……”

“陛下。”她打斷他,臉上帶着動人的笑,卻像刀子:“陛下,您到底有何事?如果是敘舊情,臣妾身子不適,還請您早些回宮。”

傅皇后一句話便將紹光帝堵死。

他只好說:“北邊戰事又起,身處其中,恐有不測,實在難以預料。士兵長期作戰,士氣不振……大臣們、大臣們要兩位皇子前去督戰,以振士氣。可是明真,高氏的孩子還小,他根本無法與殷兒相比,他從小便頑皮、不像殷兒一樣……”

傅皇后端起榻案上的玳皮天目仙鶴紋茶碗喝了一口,輕輕合上蓋子。

“陛下不妨直說。”

“朕……可否請明真不要讓高氏的兒子前去北方。他畢竟是個孩子……”

他的聲音很低,說罷便看着傅皇后。

傅皇后掩脣:“哦?這不是陛下朝堂上的事嗎?臣妾身在後宮,從不幹政。”

紹光帝的聲音乾澀:“明真何必……何必謙虛。朕知道你可以救救那個孩子。那孩子,他是無辜的。無論我們大人怎麼樣,孩子是無辜的!”

傅皇后以爲自己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早已心如死灰,再無所求了。

可是聽到他這樣卑微的乞求,又是爲了那個女人。

她想要竭力剋制自己,可是嫉妒的火焰幾乎已經讓她痛不欲生。

最可悲的是,他並不知道她還愛他。她裝作他是敵人,可他真的將她當做了陌生人。她所有的情緒只會被他當成徹底的報復。

他甚至從來不知道她一直深愛着他!!

這個高傲的皇后在心底告訴自己:傅明真,你不值得的。不要爲這個薄倖的人而憤怒。不要!

可是她還是做不到!!

她脣角勾起一絲冷笑,朱脣吐出一句話:

“那麼殷兒呢?高氏的兒子十一歲便是個‘孩子’,可殷兒今年只有十三歲就可以不畏生死地上戰場了是嗎?!你知道殷兒十一歲的時候經歷着什麼嗎?他看着他的母后被幽禁的時候他也是個孩子!”

紹光帝不敢看座下的少年一眼。

到底是她的兒子,冰雪一樣的眼神如出一轍。

“陛下。這麼多年了,您還是沒有變呢——都是一樣的薄情。”

傅皇后的語調低沉,一如當年拂袖離去的紹光帝。

半晌。

紹光帝說:“這麼說,皇后是一定要那孩子死了?”

傅皇后掩嘴而笑,媚態橫生。

“陛下這是什麼話?臣妾一個婦道人家,終年幽居深宮,豈有這翻雲覆雨的手段?豈能主宰二皇子的生殺大權呢?”

“傅明真!”紹光帝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傅明真,你厲害!好生厲害!你聯合外戚,趁我代國戰事危急之時,故意舉兵不發,以此爲要挾,逼我立你爲後!你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他一句話,道出不爲人知的秘辛。

這纔是歷史殘忍的真相。

傅皇后星眸微嗔,將怒氣壓下去。

他越是極怒攻心,她便越是要從容地笑!

她笑,一如年輕時的明豔:“陛下實在錯怪臣妾了。臣妾麼,只不過是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

她屏退了宮人,慢慢走近紹光帝。

“陛下知道嗎?是陛下給了臣妾機會。本來我已死心,臣妾的父親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再無他法可救我。

可是是陛下的剛愎自用,用所謂的‘隱兵’打仗,輸了代國半壁江山。我父親乃是鎮國大將軍,姚啓正恰正是他的門生。父親他會不救我嗎?姚啓正聰明,只是買個情面而已。

其實陛下所謂的‘舉兵不發’只不過是哀兵必勝的道理罷了。連臣妾都懂,恐怕只有陛下不懂。”

她越走越近。

吐出的一字一句像是毒蛇的信子。

“至於現在嘛……陛下一貫看重門第,縱使因一時的戰事讓寒族平步青雲了,您心裡其實並不想打破門閥制度,才俊們自然投向我傅家。”

傅皇后欣賞地看着紹光帝灰白的臉,一句一句地鞭撻他的心傷。

“還有林相,陛下根本不知道你的臣子要的是什麼。他要的,我們傅家可以給他機會。他也是識時務者爲俊傑。”

“陛下,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您現在明白了嗎?”

最後一句,她盈盈下拜,吐氣如蘭:“臣妾能有今日,多謝陛下。”

小高站在殿外,不甚清楚地聽到傅皇后的話。

他簡直驚詫到了極點。他偷偷地看鄭德殷。

那少年卻也含笑,沒有一點驚訝的神情。

月光透過琉璃窗淺淺地浮在他玉色無暇的笑顏上,顯得不像真人的美麗。

小高知道,他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