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靈柩

因爲小鬱沒有公婆, 早上無需上香,因而稍稍睡得遲了。醒來以後發覺太陽已經升的老高,透過窗櫺, 在地上撒下斑駁繁複的花紋。

倒是像詩中的“春宵苦短日高起”, 可是沒有君王從此不早朝。

小鬱摸摸身邊, 牀的另一邊已經冷了, 只剩她一個人裹着繡着百子千孫圖樣的捻金銀絲線滑絲錦被睡在牀的一角。

她眼睛一瞥, 看見元紅像花一樣嬌豔綻開,昨晚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浮現在眼前,頓時緋紅滿面。

丫鬟小荷和幾個嬤嬤端了梳洗的物什進來。

他們將衣物放在牀邊, 然後扶小鬱起來。

真真是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她換了件海棠紅的鏤金絲鈕牡丹花紋蜀錦衣, 然後將頭髮全部綰起來作婦人髮髻, 斜斜地插了牡丹呈祥紅寶石花蕊吐嬌花簪。

小鬱臉色的赧色尚未退去, 與身上的海棠紅相呼應,倒是有了她自己逗不曾察覺的嫵媚嬌豔、令人心折的風姿。

雲鬢花顏金步搖, 自古便是美人最好的註腳。

小鬱撩一撩釵子上垂下來的流蘇,說:“太長了些。”然後想又問林懷琛在哪,但是張一張嘴,又不知道怎麼稱呼他好。

難道要叫夫君、郎君,或是很肉麻地叫“懷琛”嗎?

小鬱搖搖頭, 說不出口。斟酌了一會, 她才說:“你們林大人呢?”

小荷笑嘻嘻的, 說:“小姐……不, 是夫人, 大人說了,如果你醒了就先用了早飯, 然後再去書房找他,上午要去林氏宗祠拜祭祖先。”

小鬱看一眼外面的日頭,方覺時間不早了,也不知道林懷琛等了多久。

她慌忙提起裙子就要去書房。

結果小荷又是笑嘻嘻地攔住她:“大人早知道您會這樣呢,特意囑咐了一定要您吃早飯呢。”

小鬱覺得自己被林懷琛料定,心下又是歡喜他的千萬關懷,又是惱他不叫醒自己。於是只好匆匆地喝了幾口粥,吃了幾個圓子便去了。

因着天氣依舊寒冷,本是花木扶疏的畫廊也是一派的枯枝寂寥。瘦骨嶙峋的假山愈發陡峭,如同名家沾了水墨橫劈畫下的景物。

小鬱“篤篤”地敲了敲書房的門。

林懷琛正伏在書案上疾書着什麼,眉頭緊緊皺着,聽見敲門聲也只是“唔”了一聲。

小鬱便笑吟吟地出聲:“我看你的表情,倒是像那冬日的殘景,一片枯枝敗葉的。”

林懷琛聽見她的聲音,方纔擡頭,展眉一笑。然後將筆擱下,起身迎她,說:“你可是用了早飯再過來的嗎?”

小鬱白他一眼:“都是你,怎麼不叫醒我?”又來假惺惺囑咐我吃早飯。”

她的聲音婉轉動聽,還帶着不自覺的嗔意,聽着倒像是撒嬌賣乖。

小鬱並不往書案那邊去,而是走到書房另一側的榻上坐下。

她見他這樣的表情,心知一定是與朝堂有關,見她來了又將筆擱下並且起身來迎她,那麼這件事一定是不希望小鬱知道的。

她索性就當做沒有注意到,也不爲難他,便往另一邊的榻上去了。

有時候小處的刁蠻可以當做情趣,但是大處依舊不懂事便讓人嫌惡了。

擡眼間,林懷琛雖然依舊神色平平,但是眼神裡又輕鬆幾分。

他坐到小鬱身邊,說:“你睡得這樣香,我實在不忍心。”

小鬱看他的神情,溫沫而動人,彷彿他們已經做了十幾二十年的夫妻。

而小鬱尚且不能習慣從情人到夫妻的變換,看到林懷琛,不知怎麼的居然臉又紅了。

想到年在南疆的時候,林懷琛和自己都是懵懵懂懂,自己竟然有那樣的勇氣。真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小鬱於是扯開話題,說:“我們南疆是沒有去宗祠祭拜的風俗的,所以待會要怎麼做你要教教我。”

小鬱的神色變化林懷琛是一覽無遺,他也不戳穿她,只是笑一笑,說了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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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一族一向是門閥世家中的大族,也算出了不少傑出人物。其中以林懷琛父親官位最高,位極人臣。

但是林氏一族的人都與林懷琛一般,骨子裡還是有一股清傲氣質。

就算新婚的林懷琛和小鬱來到宗祠,族人們也並無什麼不同的表現,只是如尋常的族人一般將他們領了進去,然後再吩咐他們如何淨手、淨衣、上香、跪拜。

婚宴上因着蒙着蓋頭,小鬱敬了茶水也不見座上的人的臉,又坐在洞房裡,更不知道外面來了誰。

現在當着面,心裡還是有一些緊張的,生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好。

幸而林懷琛一直在她身邊陪她一起,這一遍祭拜下來,小鬱終於鬆了一口氣。

林懷琛微微彎腰,附在她耳邊說:“林夫人做得好,動作細緻漂亮,誠心實意。”

小鬱手肘往後輕輕一捅,嘴脣微動:“林大人不客氣。”

族裡的老人們看兩個孩子的小動作,不由含笑。

兩人剛剛回到府中,正與同時回府的鬱白桐遇上。

“姐姐。”

小鬱上去牽住白桐的手,甜甜叫一聲。忽然發現白桐的右手竟帶着手套,左手未帶。

於是笑問道:“你這是怎麼了?不是有修爲護體嗎,怎麼會怕冷?還竟然只有右手一隻冷嗎?”

她本來也是一句玩笑話。林懷琛和白桐臉色的都是一變。

白桐先是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出來,搭在小鬱背後,不叫小鬱再看見她這隻手。然後再看小鬱一眼,發覺她說到“修爲護體”的時候,神色無異,這才放心。

眼神又飛過小鬱看向林懷琛,對方只是負手搖搖頭,暗示小鬱尚且不知道白桐的右手廢了。

白桐於是笑一笑,拉着她往前走,說:“不就是風潯嗎?前些日子我要來的時候,他便非要我做這樣怪異的裝扮,說是天蠶絲手套可以靜氣除雜,讓我在陪都也不至於受了濁氣污染……”

小鬱狹促一笑,完全不覺白桐的謊話:“風潯啊,他這個人……”

姐妹兩個的笑聲漸行漸弱,消失在颯颯的風聲裡。

留下林懷琛一人站着,他看着那個海棠紅的纖細背影,垂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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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月過去了,白桐均是行色匆匆地進出林府,像是有什麼事情要辦似的。

幾天後,白桐將林懷琛和小鬱一齊叫到她所居的別院。

她已經換好一身衣裳,身邊行李也已經備好了,門外的僕人正備好馬車垂手等她。

小鬱才一到,便看見這樣的景象,於是上去便問:“姐姐,你怎麼要走嗎?你只不過陪我一個月也不到。”

白桐撫一撫她的手:“我也想多陪你一些時候,可是我在陪都已經太久。我現在有要事在身,一定得走。”

小鬱又說:“怎麼姐姐每次陪我都有要事在身,每次都匆匆離去。如今我新婚,你也這樣急嗎?”

她心中確實捨不得白桐,於是出口一快,便說了出來。

“你不必拿傻話激我。”白桐到底是姐姐,她神色不變:“我有正經事請要說,說完便走。”

林懷琛扶住小鬱的肩:“我們聽白桐把話說完罷。”

白桐從桌上拿過一個錦囊來,放在小鬱手中,說:“這裡面是我們南疆三大無上法器之一的靈柩,我現在將它給你們好好保管。”

“靈柩?”小鬱一驚:“姐姐,這是天下至寶、無上法器,怎麼可以給我……況且這靈柩並不是我們鬱氏一族所有,而是整個南疆的的寶物呀。”

白桐神色一凝,沉聲說道:“我沒有說給你,只是交由你們保管而已。如果……”

她的臉色微微一變,略略低下頭去,說:“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們可能不想再在陪都生活,到時候回來南疆找我,把靈柩還給我。無論如何,姐姐也會護你們一生周全。”

小鬱雖然不知道白桐爲什麼突然講這些話,但是心中感動姐妹情深,眼眶紅紅,哽咽道:“你幹嘛突然講這些?怪讓人難受的。”

又將靈柩推回到白桐手裡:“這個我不能要。如果我想依靠什麼法器傍身,當日也不會將亡靈燈悄悄送回南疆。”

原來當年小鬱去平城之前,因爲不放心亡靈燈這件無上法器,便派人悄悄送回了南疆。

白桐神情微微一暗:“正是因爲亡靈燈不在你身邊,而你……你現在與一個普通人沒兩樣,我才更不放心你。靈柩和亡靈燈不一樣的,亡靈燈戾氣極重,殺欲太重,非心境澄明的高人不能駕馭;可是靈柩一向溫和,你根本無需懂得如何用它,只要將它放在身邊,護你周全就好。”

小鬱拿起錦囊裡的靈柩來看。

它是不死果樹上結下的連枝琥珀,兩個並蒂並排躺在小鬱瑩白的手心裡,晶瑩溫潤,靈氣非凡,隔着錦囊就能感受到它的不同。

這琥珀長得像略顯長方,顏色、形狀奇異,與人間的靈柩相像,故名“靈柩”。

世上已經沒有了不死樹,傳世的也只有三顆不死果。一顆被小鬱吃了,一顆還在南疆,還有一顆已經不知道流落到了哪裡。

靈柩是整棵不死樹的精華,更勝不死果十倍。傳說只要吃了一顆靈柩琥珀,不僅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甚至可以飛昇成仙。

這些都是傳說,沒人真的有本事從南疆得到靈柩,又有膽色吃了靈柩這樣的永遠都不會再有的寶物。

小鬱終於問白桐:“姐姐爲什麼非要我拿靈柩?難道我身在林府,還會有不測?”

白桐嘆一口氣,說:“你雖然修爲盡無,但是還是巫女,須知道有些事不能問。你身在林府自然不會有危險,但你是我的妹妹、南疆的巫女,如珠如寶,我不能負擔你一點點的差錯,鬱氏也絕不能失去你這個巫女的身份。”

白桐握住小鬱的削瘦肩頭,深深凝睇:“你明白嗎?”

小鬱知道自己失去修爲,繼續當南疆的巫女根本不能服衆。

可是鬱氏一族苦心經營百年,終於到了今天,大掌事、祭司、巫女全是鬱氏的人。

南疆純淨尊貴的血脈可能並非鬱氏一支,可是自古都是有德者居之。

只有站在最高位,血統的尊貴才毋庸置疑。

小鬱於是點點頭,說:“好,我就代姐姐保管靈柩。等有一天,我們回到南疆再將靈柩還回。”

“你將它放在身上,片刻也不要離身。靈柩有靈性,自會護你。”

白桐又說對小鬱說:“你收好靈柩先出去一會,我有話對懷琛說。”

小鬱看一眼白桐,點點頭。

白桐先開口:“我比你年長不了幾歲,現在卻要充長輩,我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有些話我還是要說的。”

林懷琛笑一笑,做個手勢:“但說無妨。”

“那年七夕,你見到一個迷霧幻境,可還記得?”白桐開門見山。

“你怎麼知道?”林懷琛問,語帶驚奇。

白桐臉上情緒不明:“你與小鬱在一起,我雖然不反對,但是我卻擔心。於是我去問了南疆的司星女監你們的事,她說你們將有磨難,而且在人不在天。”

她頓一頓,接着說:“我以爲是你最後會對小鬱始亂終棄,於是那時便用幻境警告你,若你心虛就一定能領悟。可是你沒有,現在你們成親了,沒有波折,我卻越發擔心。你需得好好保重自己,亦是保全我妹妹。她今時不同往日了,我給她靈柩,不是不信你。明白嗎?”

林懷琛一面感念她對小鬱的顧惜關愛之情,一面思慮她所說磨難,一時間感慨萬千。

最後化成一句:“你放心罷,我死生不會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