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劫火之變

黎明,雨已經停了。濃重陰鬱的烏雲低低壓着伽藍城,一朵朵黑沉如鐵,彷彿要把這座萬年古都壓垮。一夜大火,幾乎焚燬了半個皇城,但位於白塔底下的紫宸殿卻安然無恙。殿上懸着的黃金鑄造的鐘還在微微顫動,然而,卻又找不到敲鐘的人。

十二響結束。最後一聲鐘聲還在雨裡綿延,清晨的雨裡,帝都十二門卻在一瞬間無聲無息打開——門後,居然也看不到開門的人。

彷彿有一隻無形的神秘之手,控制着帝都的一切局面!

門一開,在門外焦急等待的百官如潮水般洶涌而入,直衝紫宸殿。然而剛一踏入禁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濃煙,烈火,滿地的屍體,交戰中的士兵……這哪裡還是雲荒的心臟、空桑人的帝都!這分明是一個修羅場!

“神啊!這是怎麼回事?”

“帝君呢?帝君現在在哪裡!”

“紫宸殿的十二響鐘聲,那是國喪!帝君難道駕崩了?”

雲荒承平已久,歌舞昇平,居於帝都的百官從來沒有見過這等景象,驚慌失措。就連聯袂進京的五位藩王都變了臉色,特別是玄王,看到眼前這一幕臉色慘白,身子一軟,被身邊的心腹侍從扶住。

昨夜,本來是他們玄族和宰輔密謀發動政變的一夜——趁着他們君臣不睦之機,出動殺手,刺殺意欲獨霸帝位的白帝,栽贓給執掌軍權的白墨宸,藉此剷除白族的勢力,然後扶持素問上臺……這一切他們謀劃了很久,本來應該萬無一失。

可是眼前這樣的情景,顯然是事態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來,二皇子……”心腹喃喃。

“閉嘴!”玄王惡狠狠地罵,竭盡全力掩飾自己的失態,不讓其他藩王看出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難道他們之後還有另外之人?“

可是,白墨宸呢?怎麼也沒見到他?

正在諸王百官焦急猶疑之間,忽地聽到一聲響,紫宸殿大門打開,大內總管黎縝站在玉階下,一如平日地宣召文武大臣上殿。就在諸人躊躇不前的時候,只聽喀喇一聲巨響,一道電光忽然從天而降,讓所有人眼前一片空白——那一道白光從高空劈落,照亮了深沉的殿堂,整個地面都在劇烈地顫抖。

白光裡有一個人影翩然而落,手持權杖,白髮飛揚,光芒四射。”女祭司!“所有人都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仰視——是的,果然是伽藍白塔頂上的女祭司降臨了!

傳說中,在每一次皇權更替的關鍵時刻,爲了維護誓碑上的契約,白塔頂上的女祭司必然會出現在衆人面前宣示神的意志,安定這個天下。看來,今日禁宮裡肯定出現了什麼大變,所以纔會驚動女祭司出面!

無數人在紫宸殿下匍匐於地,靜待神諭。

迴盪的鐘聲消失後,翩然降臨的女祭司凌空懸浮在紫宸殿上方,高高舉起了權杖,只是一揮,有一物從半空跌落,橫陳在了金座之下——所有人定睛看去,都吃了一驚:那是一具屍體,遍體焦黑,似被什麼灼烤過,然而屍體上帶着的金冠和手指上的戒指卻赫然在目。

這個屍體……是……!

當所有人都心中巨震時,女祭司的聲音重新響起,一字一句地宣告:“白帝白燁,心懷不軌,密謀獨霸王座,違背誓碑之諾言——吾奉神之旨意,施以天雷之刑,焚滅白燁及黨羽素問。毀其身,滅其神,沉入黃泉,永世不得轉生!”

一語落,所有人都震驚動容。

什麼?昨夜那一場大火,原來是因爲如此?白帝和宰輔密謀篡位專權麼?!看來,前幾天聽到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是有依據的,而且在今日就被驗證了!

“敬奉神諭!”三司和御使臺匍匐在地,顫聲領命。

“白燁伏誅,然而云荒不可一日無主。奉神諭,我將這天下的權柄交給——”女祭司在光芒中伸出了雙手,掌心向上,只聽錚然一聲響,銀色的戒指忽然從屍體上自動脫落,飛入了她的手心——那是一枚銀色雙翼的戒指,託着一顆藍色的寶石,璀璨奪目。

“皇天!”所有人失聲驚呼。

白燁駕崩,那一枚皇天神戒,已然被女祭司收回了麼?

“白帝駕崩,新帝即位!”女祭司忽地揚起了權杖,點向了皇宮的深處。

新帝?衆所周知,白帝唯一的女兒悅意公主是個瘋子,在他駕崩後白族裡地位輩分最高的便是宰輔。可如今宰輔他也已經伏誅,那麼,繼承了帝位的人會是誰?

百官驚詫莫名,擡頭望去。大殿深如海,最深處,居然真的應聲出現了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一步一步,朝着高高的王座走來——那個陌生的虛影,令所有人都分辨不出身份。

“百官上殿覲見!”大內總管黎縝站在門口,高聲宣告。所有文武百官震了一下,不得不列好隊,魚貫入內,匍匐在丹階下,山呼萬歲。

“衆卿平身。”王座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略微沙啞,帶着一絲明顯的緊張和不知所措,卻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口聲。

那一瞬,所有人都吃驚萬分——是她!怎會是她?!

那個坐在王座上的,居然是白帝那個瘋了的獨生女兒——公主悅意。

百官震驚莫名,幾位藩王更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等那些人有任何機會提出反對,一道耀眼的白光從大殿最高處落下,彷彿霹靂一般地照亮了整個大殿:“時間已經到了——白族的最後血裔,伸出你的雙手,承接這大陸的命運吧!”

光柱落在皇帝的金座上,籠罩着高高在上的年輕女子。

曾被金鎖鏈鎖着的瘋癲公主已經戴上了帝冕,一身光華燦爛,用清澈的眸子注視着底下無數雙置疑和震驚的眼睛,對着百官伸出手來,那一枚代表着皇權的神戒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套上了她右手的無名指!

悅意撫摩着右手,對着殿下所有人緩緩開口:“奉天神之命,白族公主悅意,願在此接過皇天神戒,成爲空桑的主宰者——從此竭盡心力守護雲荒,不敢有誤。”她的語氣清晰而平靜,面容寧靜而明亮,毫無瘋癲的跡象,在光芒映照下隱隱如冰雪。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悅意公主,原來並不像是傳說中的瘋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山呼萬歲的聲音從紫宸殿裡傳出來,一直傳到了火場尚自混戰的人羣裡。緹騎和驍騎兩方的人馬頓時住了手,愕然地看着,一時間不知所措。

“不是吧?”都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悅意……悅意當了皇帝?”

“是的!”有士兵氣喘吁吁地來報,“伽藍白塔的女祭司降臨了!她帶來了神諭,說白帝因爲背棄誓約得到了天罰,被天雷誅滅。白族任期還有兩年,所以,由他的女兒、白族唯一的正統血族——悅意公主繼位!”

“開什麼玩笑!”都鐸失聲大喊,“天罰?帝君是被謀殺的!”

然而,話音未落,“颼”的一聲,一支箭激射而來,打斷了他的話,也讓他忽然清醒了過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的,空桑女祭司代表了至高無上的神,肩負着維護雲荒皇權交接的重任。既然她開了口,說帝君是被天誅,有誰又敢來推翻她的論斷?——更何況,白帝密詔白墨宸入宮,昨夜冬雷震震,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哈……哈哈哈!”另一邊的駿音也是頗爲意外,忍不住笑了起來。

太可笑了……他們這些人拼盡了全力血戰一夜,到了最後,當上皇帝的卻是那個瘋女人?所謂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是如此麼?

然而都鐸顯然沒有駿音這方那麼好的心情,他扭轉馬頭,在人羣裡四處搜索,然而兵荒馬亂中,哪裡還看得到鎮國公府的人馬?“該死!”都鐸罵了一句,咬牙,“到了這個時候,居然抽身自己先走了?”

他剛撥轉馬頭,忽地有一騎飛速奔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什麼?”都鐸有點不敢相信,“慕容雋居然……”

“是的。”那一騎的人臉上戴着面具,壓低了聲音,“鎮國公說了,接下來就由他來引開白墨宸的人馬,請大統領帶領緹騎突圍,在我們事先約定的地方集合,等待消息。”

“哦。”都鐸長吸了一口氣,改了臉色,“想不到那個看似白面書生的傢伙,倒也有幾分血勇!到這個時候居然還敢以身做餌掩護兄弟撤退!——告訴你家公子,我都鐸不是過河拆橋的人,既然收了錢,一定會爲他血戰到底!我們回頭再見!”

他不再戀戰,立刻且戰且退,帶着人馬朝宮門外撤去。

“穆先生,現在我們怎麼辦?”駿音沒有立刻追,有些遲疑地回頭,看着身邊的青衣謀士,指了指遠處紫宸殿的方向,“那個女祭司是不是一時發昏了?居然扶持悅意那個瘋丫頭登基!——我們要認可新帝麼?”

穆先生沉吟了一瞬,搖了搖頭:“不,先找到白帥再說!”

駿音看着已經成爲灰燼的藥膳司,有些遲疑:“可是,墨宸他……”

“不,白帥絕對不會出事!”穆先生卻立刻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的主人是命中註定的強者,天下的霸主,卻不可能在區區一場大火裡就這樣死去!”

駿音一時無語。

這個穆星北還真是有意思。無論是英雄還是凡人,置身如此火窟,必然百無一還,而他卻是如此的自信,彷彿白墨宸的生死他早已洞察。這種狂熱,幾乎已經超出了一個幕僚的範疇——這個青衣謀士活着的所有意義,是不是就是親手鑄就墨宸的帝王之路?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一邊忽然傳來了一個狂喜的聲音:

“白帥……白帥在這裡!”

一語出,馬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一起轉過頭去。清晨終於到來,雨漸漸歇止,濃密的烏雲卻不曾散去。天光透過烏雲的間隙射落。籠罩了這座雲荒中心的城市。

白塔之下,赫然已經是一個修羅場。

下了一夜的雨已經轉小了,淅淅瀝瀝地敲擊在冒着煙的廢墟上,發出嗤嗤的聲音,瞬地變成無數股細小的白煙。這裡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藥膳司的前廳。

“白帥!”戰士從只剩下殘垣斷壁的房子裡,看到了一角衣服的影子——所有人頓時聚集了過來,合力清除那一片廢墟。

那是藥膳司最裡面藏藥的內室,雖然隱蔽,但也已經被燒得慘不忍睹。焦黑的大梁旁靠着一個人——他面容被薰得漆黑,滿身都是血和火的味道,然而卻是神奇地安然無恙。他的手裡,甚至還握着那一枚被合二爲一的虎符。

“天啊!”戰士們驚呆在原地,半晌才發出狂喜的喊聲,“是天神保佑了白帥!”幾十雙手伸了過來,昏迷的人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戰士們擡起。

然而,在被擡上馬背的那一瞬間,那個人醒過來了。

“夜來!”他下意識地脫口,掙開了那些手,跳下地來,“夜來!”

白墨宸彷彿瘋了一樣返身入內,不顧一切的推開了那層層疊疊還在燃燒着闇火的木頭,似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嗤”的一聲,有血肉燒糊的刺鼻味道。然而,那一根有合抱粗只怕連二十人都挪不動的巨木,居然在他一推之下轟然斷裂!

忽然間,白墨宸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下頭去。

——左手!他的左手居然完好無損!

只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跡,留在原先被一刀斬斷的地方。他撫摩着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間,忽然記起了昏迷前聽到的那個神秘莫測的聲音。那個聲音在烈焰中問他,是否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幻覺?

“夜來……夜來!”一種僥倖涌上了心頭,他不顧一切地用完好的雙臂清理着地面上雜亂的廢墟,呼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陡然覺得自己身體裡充滿了一種奇特的力量,那根需要十幾個人才能挪動的焦木,居然被他單手給推了開去!

當眼前的那一根木樑挪開後,底下赫然露出一具清晰的人形。

倒塌房屋的最深處,壓着一個遇難女子的遺骸。火燒得太猛烈,居然將那個人燒成了只有三尺多的枯黑焦骨,僅憑散落在旁的髮髻才能判斷出是個女子。這個女子的腰部被落下巨木壓住,砸得粉碎。她的雙手保持着伸出的姿態,拼命地向前,十指都用力地深深插到了地上,竟然將鋪了玉石的地面都抓裂,顯然在被活活燒死之前經歷了極度的痛苦。

伽藍城的十月,冬雨落在臉上冰冷如雪。

白墨宸在雨裡單膝跪下,默默凝視着那具屍體,半晌,俯身從旁邊撿起了一支簪子,放在眼前細細地辨認。簪子在烈火裡被灼烤了許久,已經有些變形,輕輕一抹,表面上那一層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燦爛的金光——穿珠子的金線已經融斷了,那些珊瑚珠變成了漆黑色,一粒一粒散落在她的臉旁,宛如凝固的淚。

那是他送給她的禮物,她戴着它爲他跳了最後一支舞。

那一瞬,眼前掠過血和火,她穿着白色舞衣蹁躚的樣子漸漸隱沒。白墨宸無法剋制從內心涌出的戰慄,俯下身去,用雙手去抱起那一具枯黑的屍骸——然而焦脆的骨骼在一碰之下立刻寸寸碎裂,瞬間便支離破碎,怎麼也無法收拾起來。

白墨宸猛烈地一震,看着在自己手掌心裡寸寸斷裂的焦骨,頹然跪倒在大雨的廢墟里,沉默片刻,忽然發出了負傷猛獸一樣的大叫!

原來一切都是幻覺……她死了。她畢竟還是真的死了!就在他的眼前被大火活生生地吞噬,變成了一堆枯骨!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已經無法挽回了!

所有驍騎軍都怔在了原地,看着主帥在雨裡忽然發狂般地大呼痛哭。唯有穆先生在雨裡遙遙地凝望着這一切,默默合起了手掌,眼底掠過一絲光,冷酷而鎮定地點了點頭——這個女人,終於是死了。第一步目的已經達到。

主人,我必將親手將您推上至高處,君臨這個天下!

“天啊,”驍騎軍統帥駿音勒馬,和他並轡站在一起,遙望着這一幕,喃喃,“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樣白了白墨宸!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喜歡那個女人麼?這,這……”

他頓了頓,忽然放低了語氣:“這真讓人覺得害怕。”

“這樣下去可不行,得讓白帥趕快前去紫宸殿,”穆先生蹙眉,側過頭,對一邊看呆了的駿音耳語,“新的空桑女帝登基,各方肯定蠢蠢欲動,我們得趕緊和悅意公主達成秘密協議,以搶得先機。”

駿音遙遙地看着廢墟里的同僚,有些出神,片刻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我說,不能再拖時間了,要立刻前去和新帝商議大計。”穆先生蒼白枯瘦的臉頰上露出一種冷酷的表情,擡手指了指紫宸殿方向,“悅意公主和白帥雖然是名義上的夫妻,但關係卻一直很緊張微妙,這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正是關鍵時刻,局勢瞬息萬變,去晚了的話,今晚的一切努力說不定就白費了。”

“你瘋了吧?”駿音嘀咕了一聲,“在這個時候,你居然想讓我去把他從心愛的女人屍體旁拖走,帶去那個所謂的老婆?他會殺了我的!”

“但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穆先生低聲道,“你不去,我去。”

青衣謀士再不猶豫,立刻跳下馬背,頭也不回地朝着廢墟里孤零零跪着的人走了過去。他只撐了一把油紙傘,伽藍城的冷雨打在上面,發出簌簌的細密響聲。

“喂……”駿音喊了一聲,然而穆星北頭也不回。

他只能勒馬站在遠處,看着青衣謀士艱難地一步步越過那些殘垣斷壁,翻過焦木橫樑,走到了那個長久跪着不動的軍人面前,細細地稟告着什麼。

謀士說了很久,然而,雨裡的白墨宸只是垂着頭,定定看着那一具焦骨,面無表情。駿音搖了搖頭,此刻旁邊有一個斥候跑過來,報告說在北面御花園處發現了一股身份不明的殘餘敵軍,對方正在迅速撤離。駿音勒馬,正準備率人追去——忽然間,卻看到穆星北猛然一個踉蹌,跌倒在了廢墟里!

“啊?!”駿音失聲——這是怎麼回事!白墨宸素來對這個心腹謀士尊重有加,一直視其爲左右手,如今怎麼會忽然動手打他?

接下來一瞬間,他立刻看到白墨宸第二次動了手,又是一拳狠狠打在青衣謀士的肋下。穆先生如斷線風箏一樣飛出去,後背砸到了一堵斷牆,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和脫口的慘呼。周圍的士兵頓時發出了一陣驚呼,個個不知所措。

“住手!”駿音掠下馬背,疾奔而去。

然而穆先生卻比他更快,剛跌落在地,立刻手腳並用地爬回了白墨宸身邊,用力叩首,顫聲:“屬下斗膽,眼下時機稍縱即逝,請白帥立刻去紫宸殿覲見新帝,共商大計!殘黨潰退,請白帥立刻發兵追擊窮寇,以免留下禍害!”

“夠了!”白墨宸厲喝,“你是在命令我麼?”

穆先生俯首:“萬萬不敢!”

“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白墨宸冷笑了一聲,語氣森然,幾乎透着刺骨的寒意,“你都敢冒充我寫信騙夜來回來送命,還有什麼你居然會不敢?”

穆先生凜然一驚,立刻伏地:“白帥恕罪!”

“不要當我是傻子,也不要以爲夜來死了,你做的一切就死無對證!”白墨宸雙手顫抖着,咬着牙,看着地上的枯骨,又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下屬,一字一句,“她死在火裡,屍骨未寒——穆星北,你要爲你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溼,貼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只是磕頭:“那封信的確是屬下冒名寫的,屬下無話可說,甘願領受任何懲罰。”

白墨宸冷冷看着他,眼裡隱隱壓抑着怒火。

穆先生猛然擡起頭,又道:“可是請白帥明鑑:屬下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您,都是爲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我知道不這麼做,就是置您於險地而不顧!”

“好一個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無法剋制,怒喝一聲,一刀斬落。

只聽金鐵交擊,一把長劍橫空伸過來,攔住了那斬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緩緩轉過頭,看着來人:“駿音?”

駿音擋住了他的一刀,嘆了口氣,不得不開口打圓場:“墨宸,我知道你現在定然非常難過……不過穆先生雖然有點擅作主張,可說到底也是爲了救你。要知道,我調動軍隊進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時間,沒那個女人幫着擋一擋,你孤身在宮裡實在太危險了!”

“啪”的一聲,他的劍被重重地擋開。駿音一連退了三步才站穩,吃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發現這個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同伴臉上忽然掠過了他從未看過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着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聲音低沉而寒冷,“駿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樣一直不喜歡夜來。是不是你們早就合計好了要讓夜來爲我送命?——在這件事上,你們是不是同謀?說!”

“別這樣,墨宸……”在這樣深而冷的目光逼視之下,駿音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我……我們也只是爲了……”

只聽咔嚓的一聲,白墨宸忽然間揚起了刀!

駿音大驚,下意識地後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鋒已經閃電般地架到了他的頸上!

“那麼,你是承認了?”白墨宸左手握着那把在火裡燒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着他,眼裡涌動着越來越盛的光芒——那種光芒是暗金色的,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駿音只看得一眼,就覺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從脊背上掠過。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經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

“你要殺我?”駿音不敢相信地擡起頭。

他眼裡忽然也掠過一絲狠意,居然不退反進,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膚,沁出血來,他卻發出一聲大笑:“來啊!昨晚我點兵殺入帝都的時候,早就做好了掉腦袋的準備!——怕什麼!來啊,死在自己兄弟手裡,總算也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讓的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終於顫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啞着嗓子,低聲。

“逼你?哈!我可是爲了你才冒欺君犯上的罪名殺到這裡來的!”駿音看着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戰場上救了我一命,後來,我就連掉腦袋都不怕,跟着你血裡火裡的一路殺過來!可你,居然爲了一個女人……”

“女人又怎麼了?”白墨宸冷冷截斷了他,“女人就很輕賤麼?”

駿音一下子無法回答。

“呵……你們,爲什麼一個個都以爲自己是來救我?”白墨宸喃喃,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悲哀的苦笑,“可你們做的一切事情,卻比殺了我更甚!”

“什麼?”駿音訥訥道。

“是啊……我不能殺你們……因爲你們是來救我的。”白墨宸定定看着他片刻,眼裡那種奇特的火焰漸漸熄滅,他低聲喃喃,拄着那把在火裡燒得漆黑的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是……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軍裝包起了地上那一具焦骨,在雨裡站起了身。

“白帥……白帥!”穆先生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不詳,連忙膝行上前,“你……你要去哪裡?大局已定,帝都眼下還需要您來坐鎮!您立刻就要君臨天下了!怎能……”

“君臨天下?”然而,白墨宸只是低啞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輔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徹骨,“我要去哪裡,由不得你來安排!”

他再不理會那些人,轉身走到一匹戰馬前,躍上了馬背。周圍的士兵怔怔地看着主帥,在積威之下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路。

帝都。清晨。漸漸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鐘聲還在上空迴響,連綿不絕。

白墨宸一人一騎在雨裡奔跑,穿過那些成爲廢墟的宮殿,手指痙攣地抱緊了懷裡的那一具遺骨——在這裡劫後餘生的清晨裡,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這一片烈火焚燒過後的宮城,荒涼、空蕩而虛無。無窮無盡的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發瘋,只想跳上馬背,遠遠的離開這裡的一切。

以後該怎麼辦?要去哪裡?要做什麼?這些一時間全部沒有到他腦裡。白墨宸只是策馬疾馳,將血腥遠遠甩在身後。

當即將出北門的時候,白墨宸忽然間一震,彷彿被雷擊中一樣霍地勒馬,忽然用力勒住了馬。疾奔中的駿馬忽然被勒緊,不由得雙蹄立起,驚嘶了一聲。

他回過頭去,看着遠處——在御花園後門方向有兩羣混戰中的人。他認得後面追擊的是駿音麾下的驍騎軍,而前面的那羣人裝束卻極其古怪,個個都帶着面具,穿着的服裝也並不是大內或者緹騎的式樣。然而,基中一個一掠而過的身影卻是如此熟悉。

這難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驚,彷彿是從遊魂般的狀態裡回過神來,白墨宸的目光在紛亂的人羣裡鎖定了那個剪影,眼神變得猙獰可怖,宛如嗜血的獵豹。

是的……是他!的確是他!

一投火焰忽然騰的一聲從心底竄了起來,一瞬間就充斥了他空蕩的心。那個剎那,白墨宸的眼神裡又再一度透露出那種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只覺得左臂一陣奇特的痛,擡起手,只看到一種淡淡的光從手肘原來的斷口處一閃而過,向着上臂和心臟方向蔓延。

那種奇特的刺痛,隨着憤怒、憎恨傳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雋!”低低的聲音從切齒中一字一句吐出,白墨宸猛然調轉馬頭,帶領人馬朝着那一羣即將撤離帝都的人衝了過去——

“我要把你碎屍萬段,給夜來償命!”

清晨,雨漸漸歇止,青黛色的天空中烏雲也慢慢散開。

然而,地面上血腥廝殺着的人們沒有顧得上擡頭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沒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藍城的上空,居然盤旋着兩隻巨大的鳥。

比翼鳥從葉城飛來,渡過了廣袤的鏡湖,在高空盤旋。鳥背上坐着的少女低下頭,俯視着底下廢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許多軍隊雲集在帝都,正在相互混戰,而腳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場大火幾乎焚燒了大半個皇宮,把錦繡化爲焦土。

一切都紛亂無比,到處充溢着血腥味。

——這是怎麼回事?殷仙子奉召入宮不過短短一天,居然帝都就變了天?這裡還是空桑人的帝都、雲荒的心臟麼?簡直變成了西海戰場!

這一夜之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驚天動地的變化?

然而,她已經找了半夜了,卻還是沒有發現殷夜來的下落,也找不到那個鮫人的蹤影。琉璃又困又累,終於氣餒,便想先回到葉城的行宮裡休息——然而頭剛一轉,彷彿看到了什麼,忽然便是一驚。

一夜的混戰後,伽藍帝都戰局已定。在驍騎軍精銳忽然出現,一場廝殺過後的緹騎完敗,大統領都鐸率殘餘人馬撤退,驍騎軍迅速控制住了禁城的局面,開始清掃一切殘餘的敵對勢力——在這樣一片血和火裡,卻有一行大約六七十人,穿過了驍騎軍的封鎖,迅速而無聲地從缺少駐守的御花偏門悄然而出,個個蒙面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過,就看到了那裡面的一個白衣人影——那個人雖然臉上帶着面具,那身形、那眼眸,卻讓具有通靈力量的少女猛然一驚。

“咦?”她驚呼了一聲,一拍玄鳥的背,“快,去看看!”

她壓低了比翼鳥,靜悄悄地追了上去,在靠近那羣人頭頂時忽地下探,從鳥背上探出頭試探地叫了一聲:“慕容雋?”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不約而同齊發而來的數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驚呼了一聲,若不是玄鳥通靈,瞬地用世翅膀一扇,幾乎是直角地轉身掠起,她就立刻要被這突如其來的箭雨射成刺蝟。背後的弓箭一動,那把夜狩自動躍入了她的手裡,琉璃在一瞬間張弓搭箭,迎着那些呼嘯而來的箭雨便是一箭迎頭射了過去!

只聽一聲凌厲的哨聲,半空中一圈金光擴張而出,彷彿煙火的綻放。當金光擴大後,那些射來的箭盡數被打落,在接觸到她之前一瞬間化成了灰燼!

“喂!瘋了麼?”她在鳥背上探出頭瞪着他,氣急敗壞,“是我啊!”

簇擁着慕容雋的家臣們如臨大敵地看着這個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齊地對準了她,個個疲憊不堪,卻殺氣凜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東方清認出這個少女是廣漠王的九公主,連忙攔住了要發射第二輪的同僚。然而慕容雋坐在馬背上,只是擡起頭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渙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沒有認出她是誰來。

“慕容雋,你這個沒義氣的傢伙!說好了要一起入宮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來了?”琉璃看到對方一身都是傷,不由撇嘴,心裡的火氣登時消了,“你看你,背信棄義,到頭來弄得自己這麼狼狽!”

然而就在瞬間,慕容雋身子往前一傾,忽然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喂!”琉璃大吃一驚,下意識地一按鳥背。比翼鳥應聲呼嘯着一衝而下,利爪下探,在那個人跌到地面上前瞬地將他一把抓了起來。

“公子!”那一羣人發出了驚呼,弓箭再度張開。

“別放箭!”東方清厲聲阻攔,“讓公子跟着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來了,我們來斷後!這樣,才能讓都鐸的人馬順利走脫。”

馬蹄聲果然已經近在耳側,那是驍騎軍的人包抄了上來。

“是。”彷彿知道此刻已經萬萬不能逃脫,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腳步,聚攏在一起,回過身,對着後面追來的人齊刷刷地拔出了刀劍,臉色肅穆——雖然面對着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馬,鎮國公府的家臣卻沒有一個屈服。

“一個也不許逃了!都給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驍騎軍已經追上了他們,當先一騎坐着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劇戰後,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滿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屬圍困住了這一行人,厲叱:“慕容雋呢?給我滾出來!”

東方清在面具後的眼睛驟然變了,不可思議地喃喃:“你……還活着?”

不可能……那樣的一場大火,居然沒有把這個人燒死!居然還讓他毫髮無損地出現在了這裡!這難道是天意,還是神蹟?!

“是,我活着。但有些人卻已經死了……”白墨宸看着這一行蒙面人,眼神亮如閃電,隱隱透着一種令人畏怖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齒,“所以,你們,全部都該跟着去!”他厲聲大喝:“慕容雋呢?讓他出來!”

“鎮國公?”東方清忽地冷笑了一聲,“此事和鎮國公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夜是奉宰輔素問之命前來的。白帥的話,在下實在聽不懂。”

白墨宸一怔,驀地明白過來:“死到臨頭,還信口雌黃!”

東方清手一擺,所有殘餘的人唰的拔刀。

“還要抵抗麼?”白墨宸厲聲冷笑,刀鋒斬下,頓時斷去了身邊的一顆頭顱,“慕容雋,既然你不敢出來——那麼,就讓我來把你的黨羽一個個的拔除乾淨!”

隨着主帥的衝鋒,驍騎軍立刻涌上,從四面八方將這一行人包圍。

那是一場沒有任何希望的衆寡懸殊的戰鬥,慘烈異常。

一個接着一個的家臣倒下去,血染紅了地面。然而,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沒有一個人發出一聲慘呼。白墨宸策馬馳騁於殺場中,手起刀落,彷彿殺神附體,眼裡充滿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雋……出來!”

力量衆寡懸殊,這樣的殺戮持續了只有一刻鐘,到最後,迅速只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隨了慕容雋最久的東方清。

“停!”殺紅了眼的空桑主帥忽然大喝,所有人隨之束手。白墨宸跳下戰馬,踏着屍體一步步走過來,冷冷對最後的俘虜道,“慕容雋呢?交出他,饒你全家不死。”

東方清提劍站在滿地屍體裡,面對着最後的通牒,並沒有回答一個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後低下頭檢視了一番死去的同伴們,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劍一抹,斷然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驚呼聲裡,蒙着布巾的臉迅速變黑,轉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對方的身體也在迅速潰爛,很快就軟得已經無法抓住——那一刻,不僅是東方清,那些倒地死去的人的臉上也同時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屍體迅速化成了一灘水!

“沒有活口。”駿音低聲,“無法確認身份。”

白墨宸定定看着那些腐屍片刻,頹然鬆開手來。這人在最後選擇了自行了斷,就是爲了不讓今晚的事情牽連到鎮國公府——這些家臣估計出發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藥,還真的是對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後已!

他看着腳下累累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轉了戰馬飛奔離開。

“白帥!”將士們在後面急追,“您要去哪裡?”

“鎮國公府!”

比翼鳥下探下迅速起飛,帶着慕容雋和琉璃飛起。忽然墜落後又被提上雲霄,然而慕容雋卻似乎沒有絲毫的驚訝恐懼,甚至沒有絲毫表情,彷彿失去了魂魄。

“你……你怎麼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雋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只是將雙手覆蓋在了臉上,默然了許久,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畢竟還是輸了……”

“輸了?”琉璃愕然,“你是說你沒救出殷仙子麼?”

慕容雋微微搖頭,似是再也不想解釋什麼,只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面。琉璃探頭往下看去,忽然“啊”地驚呼了一聲。

在他們剛離開不久,地面上就已經出現了一場大屠殺!鎮國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驍騎軍包圍,無數支利箭急射而來,轉瞬射殺了所有人——宮門不過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離卻彷彿是鬼門關,沒有一個人可以活着離開。

“那個人是誰?”琉璃指着殺場裡一個策馬馳騁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個人殺過之處,被一刀斷頭的屍體紛紛倒下,鮮血濺了滿身,從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紅可怖,分外的刺眼。琉璃只看了一眼,心裡就隱約騰起一種不詳的感覺。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黑暗和狂熱。

“白墨宸。”慕容雋輕聲,語氣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沒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緩緩唸了一遍,這個名字曾經在殷夜來嘴裡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帥,在世人口中是一個強大、自制、重情重義、言出必行的軍人。然而此刻,這個滿身是血馳騁在屍骸裡的人,卻瘋狂得宛如一個惡魔。

“這個人……”琉璃喃喃,“不大對勁。”

地下的那一場屠殺轉眼結束,在東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覺到身邊的慕容雋劇烈地震了一下。她以爲他會忍不住衝動地做什麼傻事,連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雋畢竟還是沒有動,只是在高空低下頭,看着自己的下屬被屠戮殆盡,沒有說一句話。

“血的代價……”慕容雋望着腳上的大地,喃喃,“成王敗寇。既然白墨宸還活着,那麼,就要輪到我們付出代價了。”

“代價?”琉璃訥訥,頓了一下,似乎陡然明白過來了,失聲,“你要殺白帥?爲了搶女人?——天啊!你就算爲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燒了皇宮呀!”

慕容雋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這個九公主的心思簡單純淨,哪裡能明白這麼複雜的權謀爭鬥。此刻,他甚至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問,“你找到她了麼?”

“……”慕容雋沒有回答,辰角緩緩露出一種讓琉璃冷徹心肺的笑容來。他仰起頭。漠然地看着烏雲上刺眼的陽光,瞳孔居然沒有任何變化。

“你笑什麼?”琉璃失聲,有些不詳的預感,“她在哪裡?”

“在火裡。”他木然地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燒死了。”

“什麼!”琉璃失聲驚呼起來。

“她死了!”那一瞬間,她聽到慕容雋一直剋制着的聲音終於有了起伏,那是一種彷彿爆發似的憤怒和絕望,在雲上失聲狂笑起來:“她……她爲了那個男人,居然可以赴湯蹈火!她寧可與他共死,也不願和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瘋狂,手舞足蹈,幾乎要一頭從比翼鳥上栽落雲霄。

“喂,小心啊!”琉璃連忙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拼了命的想去救她回來……她卻寧死也不跟我回來!”懷裡的人在大笑,胸臆不停地起伏,幾乎是惡狠狠地道,“她寧可與他共死,也不願和我同生!”他哽咽着,忽然間又出了一聲大笑:“而且,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是我!”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她感覺到有滾燙的淚水一滴滴濺落在手上。這個向自己求了幾次婚的貴族青年,一貫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冷靜優雅,長袖善舞,似乎生下來臉上帶着面具。然而這一刻,他卻哭得像個孩子和瘋子。

——這就是人類麼?是那種最脆弱也最堅強、最卑微也最強悍的生靈麼?他們小小的心臟裡,蘊藏着多少的力量啊!

琉璃怔住,遲疑了半晌,才絞盡腦汁想出來幾句安慰的話:“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傷心……不過,別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我知道你盡力了……你盡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說辭的蒼白,慕容雋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那麼,不如我們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還是不見他有反應,有些無奈地開口,“一夜沒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雋聽到這句話卻震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麼,臉色緩緩變化。他終於嘆了口氣:“你說的對。現在我還不能死——慕容家已經到了存亡關頭,這個時候,我怎麼能坐以待斃?”

“啊?”琉璃張大了嘴巴,“存亡關頭?”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場大火裡活下來了!你以爲他會放過我?還有那些給了兩百石黃金的那些人,他們……”

說到這裡,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看着自己左手的無名指。

從刺破那一天開始,那個小小的傷口一直沒有痊癒,不停滲出血跡來,似乎除非他體內血全部流乾纔會停止——那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後,也已經把他的靈魂束縛在那個水晶球裡了吧?如果知道了自己沒有完成約定,那麼,隨之而來的報復定然殘酷萬分。

可是……這又有什麼呢?

在眼睜睜地看着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開始,他的心也已經死去了。接下來肉體的死亡或者靈魂的禁錮,都已經無足輕重——到了此刻,唯一令他還覺得牽掛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運。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個小傷口,驚詫地湊了過來,“這是怎麼弄出來的?”

“沒什麼。”慕容雋很快將手藏到了袖子裡,在比翼鳥上站起身來,俯視着已經近在腳下的葉城,深深吸了口氣:“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會永遠記得,也希望還有機會能報答。可現在,我要回家了。”

“大難立刻就要來臨,我必須竭盡最後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看了一眼腳底下亂糟糟的帝都,喃喃:“可是……我還得找一個人呢!那個傢伙重傷未愈,會出什麼事情。”然而,話剛說到這兒,有什麼東西卻忽然掠過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從雲霧下面而來,飄忽飛過,宛如淡淡的閃電去向了不遠處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頂上——白光裡依稀可見一個女子的影子,飄向了神殿。

“啊?”琉璃順着那個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鳥掉轉了頭,迅速追了上去。

在萬仞高的白塔上,神廟寂靜。

巨大的神像下點起了燈,一共七七四十九盞,布成了一個詭秘的陣容。在那些用來增強靈力的陣法中間,盤膝坐着兩個人。空桑祭司和鮫人男子相向而坐,雙掌相抵。兩隻掌心都刻有命輪的手緊扣在一起,金光緩緩而轉,氣息在兩人體內流動。

鳳凰的眼睛緊閉,枯槁的臉上沒有絲毫生的氣息。

片刻,一陣微風從神殿外吹入。一道虛無縹緲的白色人影從腳下的大地上掠來,忽地來到了黑暗的殿內,迅速地飄近。

那,赫然也是“鳳凰”!

然而,那個鳳凰卻是一個散發着微光的“靈體”,虛幻如霧。那個靈體從殿外掠入,彷彿被什麼力量吸引着,迅速地飄向了盤膝而坐的本體,一瞬間合二爲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體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氣,將右手緩緩鬆開——在他掌心的命輪離開對方掌心時,彷彿身體的生氣被抽去,盤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間就癱倒了下來,白髮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間又似老了十歲。

“鳳凰?”溯光俯下身,“怎麼樣?”

魂魄歸體後,空桑女祭司勉強地睜開了眼睛,只覺得身體有千般重,彷彿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四肢百骸上一樣。她緩緩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

神殿內和麒麟一戰之後,她已經接近垂死之境。然而爲了不讓帝都的局面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她在龍的協助下強行讓元神脫離軀殼,以靈體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責任。然而,這樣的最後一舉,已經讓燈枯油盡的她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裡的神光在渙散,虛弱地喃喃,“該做的……我都做了。我爲雲荒已經盡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頷首,看着懷裡的同伴氣息逐漸微弱,心痛莫名。

“其實,黎縝……是我的人。”鳳凰低聲,“入宮幾十年來,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會暗中輔助悅意,讓她學會如何做一個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麻煩你告訴星主……請再派一個人,繼承‘鳳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斷斷續續地道:“破軍即將甦醒……這個時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險了。龍,在沒有選定新的人之前……千萬不要把我的死訊泄露出去。”

“你會沒事的。”溯光輕聲安慰,自己也覺得這句話的空洞無力。

“呵,我已經八十二歲了……就算麒麟沒有殺我,也活不長了。”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我不怕死,龍……我知道輪迴永在,而死生,不過是晝夜更替。”

溯光說不出話來,只是嘆了口氣。

“你好好休息吧!我把麒麟帶回去。”靜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廟裡另一個垂死的胖子,“等星主來到雲荒再做處理。”

“不!”空桑女祭司卻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別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於他霍然一驚。“我要死了,龍……所以,請你現在不要離開。”她在他懷裡輕聲道,斷斷續續,“這是我一生中最後的請求。”

溯光有些無措,只能點了點頭。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鶴一樣,鳳凰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守望,爲了守護命輪,爲了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榮,在黑暗裡默默耗盡了一生。

“不,不是這樣的……”彷彿是洞察了他的心思,鳳凰虛弱地笑了一下,喃喃,“這些年來,支撐着我在每一個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見到你。”

她的聲音微弱卻清楚,令身邊的人震了一下。

“鳳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彷彿生怕自己這口氣一斷就再也說不完這些話,垂死的女子沒有容他說下去,繼續低聲喃喃:“鮫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愛一次的……我知道無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着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歸來。”

“我只能這樣等着……等着。”

她微弱的語氣裡帶着自嘲的苦笑:“對一個陸上人類來說……八十二歲,已經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殺我,我也該壽終正寢了。可是,沒有見到你,我怎麼甘心死呢?”

溯光因爲震驚而無法說出一個字,低下頭,定定凝視着懷抱裡的女子——她的臉枯槁而蒼老,白髮如雪,然而眼裡卻有少女一樣的憧憬和閃亮,令他不由得見之心驚。

這些年來,他沉湎於紫煙離開的哀傷之中,從來不曾注意過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們之間只見過兩面。就算在她韶華鼎盛的時期,他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同伴的模樣,然而,她卻在黑暗裡等了他足足一個輪迴!

太晦澀了……這從何說起呢?

她爲他耗盡了一生,他卻毫無記憶。過去短暫的幾次相逢裡,她是否對他說過一些什麼暗藏深意的話語?是否曾經給過一個隱忍而深情的凝望?這些都無從回憶了……他只記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鮫人的一生那麼漫長,可是我們人類只有幾十年……我用盡了一生,也只能見你兩次啊……龍!”鳳凰用盡全力,擡起手輕輕觸摸着那一張夢幻中的臉,“可是,在我死的時候……你卻正好在我身邊……這是天意麼?”

蒼老的女子臉上忽然出現了奇特的紅暈,從胸臆裡吐出最後一口氣:“吻我一下吧,龍……”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體卻是僵硬在那裡,沒有辦法動一動。

“就當是送別一個同伴。”鳳凰虛弱地喃喃,“可以麼?”

黑暗的神廟裡,鮫人的呼吸輕而紊亂,顯示着他的猶豫不決。感覺到懷裡的女子氣息逐漸微弱,溯光暗自握緊了拳頭,緩緩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觸到冰冷的額頭之前,他卻停住了,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攔住了他。

黑暗裡有淡淡的微光,那是闢天劍上鑲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煙臨死前的模樣在他眼前晃動,她也在對他微笑,對他說話,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邊迴響,刺痛他的心肺,令他無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緊了那把闢天劍,無聲地頹然搖頭。

“啊……連這樣也不行麼?”懷裡的鳳凰輕輕笑了一聲,微弱地喃喃,“原來,我們一生的緣分僅止於此而已……但願下一世,我能轉生在你們鮫人裡,會爲你而選擇成爲女子……不知道那時候,你還認不認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會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騙我……龍。”鳳凰微微地笑了起來,語音蕭瑟:“你不會再認得我了……幾百年來,你眼睛裡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紫煙……”她用盡全力擡起手伸向虛空,一寸一寸地,終於觸到了他的臉頰,忽然聲音轉爲決斷而清晰……

“但願生生世世,再不相見!”

那一句後,黑暗中的聲音終於停頓了。溯光怔在了那裡,一動也不能動,直到枯槁的手指頹然從他臉頰上滑落,懷裡蒼老的女子再也沒有了呼吸。

神廟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孿生雙神像在高處靜靜俯視着他們,金瞳和黑眸深不見底,宛如看穿了時間和空間。外面有風瑟瑟吹來,寒冷而空蕩。

她最後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回落,震動了他的心。這一刻,在紫煙死後一百多年後,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愛。那種震憾直抵他的靈魂深處,令他無法抗拒地感覺哀傷和痛苦。

忽然間,他聽到門外有人輕輕嘆了一口氣。

“誰?”他失聲,抓起了身側的闢天劍,擡頭看去。

黎明的天光裡,巨大的比翼鳥無聲無息地停在神廟的屋檐上,那個追蹤他而來的少女站在洞開的門檻外,怔怔地看着這一幕。高空的風吹動她的衣袖,獵獵如飛,彷彿一羣雪白的鳥兒鑽進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卻是複雜而空洞的,宛如蒼老了十歲。

“琉璃?”他失聲。

她,是追着自己來到這裡的吧?這個丫頭爲什麼總是這樣追着自己不放呢?難道是因爲……彷彿有一道閃電劈下,心裡一亮,他忽然間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來是這樣!

紫煙離開後的一百多年裡,他的軀殼雖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靈魂卻早已遊離在外,只活在虛幻的過去裡。然而此刻鳳凰的死,彷彿猛然推開了他心裡那一扇緊閉許久的門,另一個世界的風開始颼颼地吹進來了,凍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着這個活潑明媚、敢愛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種無法面對的感覺。

然而,琉璃在神廟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卻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踏入神廟,就這樣掉轉頭躍上了比翼鳥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朱鳥留給你。”少女頭也不回地低聲道,然後彷彿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識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掃過,卻忽然怔了一下:神廟的那個角落已經空了,重傷昏迷的麒麟已經不在原地,只有一線血色從柱子後延伸出去,拖着越過了窗臺,消失在黎明裡——就在他因爲鳳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脫了!難道剛纔他的垂死昏迷,其實都是裝出來的麼?

真不愧是闖蕩江湖多年的老滑頭。

他蹙眉,轉過身走入神廟,將鳳凰的遺體從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頂底下女祭司平日靜思用的神臺上,讓她保持着盤膝而坐的姿態,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這裡安眠吧,”溯光擡起那隻刻有命輪的右手,輕輕按在了她的額心,低聲,“我會替你報仇,也會繼續守護命輪的誓約——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後,我將和星主帶新的‘鳳凰’來這裡。到時候,你將得到徹底的解脫。”

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穿過穹頂大塊的水晶將清澈的光線射入神廟。八十多歲的女祭司在死後反而顯得分外的美麗,枯槁的臉舒展開了,如同一朵乾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潤着綻放,沒有痛苦,只有寧靜。

那一瞬,他幾乎都忘記了她是在一場殘酷的戰鬥裡被殺的。

“不用替我報仇……龍。”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那個聲音來自死去之人的顱腦中,從他掌心的命輪裡傳入。

“鳳凰?”溯光愕然地看着她。

死去的人額心尚有餘溫,竟是用殘存着的一點點念力將最後的話傳遞給他,聲音隨着魂魄的消散,卻越來越微弱——

“麒麟是爲了他所愛的人而戰,就如我們爲命輪而戰一樣,只是各自立場不同,並無絕對的對錯。”

“在活着的時候,我竭盡全力,守護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後,便讓一切都成爲飛煙吧……不要再延續仇恨了。”

溯光看着三魂六魄漸漸從死去之人的軀殼裡散開,化作一道道銀白色的流光飛向天宇——她的靈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沒有一絲滯重污濁。沒有了愛和恨,沒有了一切執念,才能這般飛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應你,不再爲此找麒麟復仇——”他終於輕聲嘆息,將手從她額頭放下,“不過,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誅殺第五分身,我必然不會手軟。”

“無論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殷夜來!”

黑色的神鳥展開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閃電衝下雲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鳥背上,任憑天風在頰邊掠過,忽然間無聲地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爲什麼要哭泣——只是覺得只到他和那個垂死的女人的最後對話,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就像是一種長久以來隱藏在心裡的不詳和不安霍然間被證實了,令她如墜冰窖,身心俱冷。那種寒意甚至凍得她無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這個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個蒼老的女人用一生驗證了她的揣測,讓她明白了自己那點念想是何等的虛妄和不實際——鮫人是因爲愛才變身的,這種愛,至死都不會改變。哪怕你用盡一生去等待,也無法換取一個哪怕是撫慰的吻。

那個女祭司用盡了一生,也無法觸及所愛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裡又有“一生”的時間來等待?

琉璃伏在玄鳥背上呼嘯着衝下了白塔,任憑冰冷的雨水和天風擦拭着雙頰,拂去不斷墜落的淚水。那一刻,她哭得像個孩子。

“……”慕容雋在她身側看着這一切,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輕聲道,“至少你喜歡的人,他還活着。”

比翼鳥展翅翱翔,將這一對青年男女帶離了交織着血火和權欲的帝都。烏雲很快被拋在腳下,陽光從九天射落,明亮而溫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濁都遠離他們而去。烏雲之上,是純淨的青空,宛如透明美麗的大塊琉璃。

後世之人不會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樣漫長的一夜。

伽藍大雨,入冬驚雷,天下格局一夕傾覆。

僅僅一夜之間,帝都驚變。帝君被殺,宰輔喪命,白帥被圍,緹騎出動、驍騎闖宮……在錯綜複雜的局面下,各方勢力輪番上臺,一環套着一環、一個陰謀牽連出另一個陰謀,蟬、螳螂、黃雀、獵人依次出場,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後世公開記載裡的,卻只有寥寥幾句話: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擊光華殿。帝都大火,死傷累千人。次晨,白帝燁駕崩宮中,女祭司攜神諭從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悅意爲女帝。百官朝賀,六王均服。史稱‘劫火之變’是也。”

——《六合書.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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