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月冷星相伴,大漠風寒情相依。
外面的大風雪沒有影響帳篷裡溫度。帳篷裡靜靜的,好久都沒有聲音,趙樽在火爐邊坐着看他的沙盤,夏初七將信鴿身上凍傷的地方仔細處理好,纔將它放在了屋角的鴿籠裡。
那隻精巧的鴿籠是去年置備的,裡面的小馬早就已經等不及了。見到了它的“情郎”,頭碰着頭,親親熱熱的“咕咕”說着話,交流着她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小馬,如今你開心了?”
“咕咕……”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夏初七笑眯眯的看着它們,心臟的一處很是暖和。
小馬是去年北伐大軍剛入漠北的時候飛過來的。當時它還帶來了一個遠在京師的消息,梓月公主於洪泰二十五年十月二十八生了一個女兒,乳名喚着丫丫。
說來,老皇帝確實疼愛趙梓月這個女兒,並沒有按她先前提出來的將她遣出宮去,也沒有隨便爲她選一個駙馬遮掩此事,而是採用了另外一種更爲極端的辦法。
據說雲月閣一個宮女與侍衛私通懷上了孩兒,生了一個女兒,結果洪泰帝仗斃了雲月閣的幾名宮女,還有知情不報的幾名太監,卻因貢妃娘娘信佛,又深宮寂寞,於是將“宮女”所生的那個女兒收爲了義女,養在宮中,順理成章地給了她一個合適的身份,又保全了趙梓月的名節。
不得不說很滑稽,外孫女兒變成了養女。
夏初七往日常聽梅子八卦說,宮闈之中多荒唐。那會兒她也只是一笑而過,如今聽聞這個消息,她卻不得不承認,對於皇室來說,聲名大過天,他們寧願做出這樣掩人耳目的荒唐事,也絕不願意毀了公主的名節,毀了皇室的高貴。
趙梓月是抗爭過的。
可對於她來說,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
知情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從此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與男人有過“露水一日”,也不會有人知道她懷過孩兒,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生過女兒。而貢妃娘娘就近撫養,她還可以時時與她名義上的“妹妹”朝夕相處,不會引人話柄。
孩子出生很健康的,可趙梓月年紀小,在生孩子的時候,卻大出血,差一點就性命不保。聽聞這個消息的二鬼,在漠北草原上大醉了一場,然後在寒風中策馬狂奔了一夜,天明時回來,什麼話也沒有說,正常的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時光的流逝,是最都無法避免的天道循環。
它不僅可以輪轉春秋冬夏,還能掩埋一切痕跡。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發生的事情很多。
比如陳大牛揮師直入遼東之後,經過一年的苦戰,基本控制了整個遼東全域,將遼寧納入大晏版圖,設鐵嶺布政使司,幾次得到洪泰帝的嘉獎,賞賜不計其數,包括定安侯府裡皇帝親賜的侍妾,又多了不少。
比如趙樽在漠北草原上與哈薩爾鬥了一年,可哈薩爾狡詐如狐,竟然汲取了趙樽當初在大寧的戰法,改爲了“遊擊作戰”,利用他的軍隊對漠北草原的瞭解和熟悉,化整爲零,在這一片廣袤的大草原上,與趙樽玩起了貓與老鼠的遊戲,北伐軍雖然一直有推進,卻打得相當艱難。
又比如,夏初七以去年建平突擊戰中剩下的八百人爲基礎,在趙樽的北伐軍中成立了一個“紅刺特戰隊”。在與哈薩爾的游擊戰和騷擾戰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可偏生,哈薩爾是一個善於汲取對手經驗的人,不僅習得一切漢人的知識禮儀,就連兵法亦是如此。在吃了紅刺特戰隊幾次大虧之後,北狄軍裡組建了一個叫着“草原之鷹特戰隊”的機構,這讓夏初七又想哭又想笑,覺得哈兄真是一個人才,假以時日,讓他成爲了北狄大汗,將會是大晏真正的對手。
再比如,她的個頭長高了一點,腦袋及得到趙樽的肩膀了,身子也發育得好了一些,最讓她感到驕傲的是,必須要使用束胸才能穿上甲冑扮男人了,爲此,她曾經在趙樽面前數次顯擺,結果被嗤之以鼻不說,還被襲擊得體無完膚。
更比如,她的皮膚……悲催的比入漠北的時候更黑了一些。沒有辦法,大漠的天氣情況如此,她覺得自己整日與男人爲伴,日曬雨淋風吹雪打,沒有變成一具黑炭已屬萬幸。
幸而不論她變成什麼模樣,在趙十九的眼睛裡都是一個樣子。他不計較,她也就省了心。在這一年中,兩個人可謂相依爲命,就像尋常的夫婦,雖然時時有戰火縈繞,卻真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遠離了京師的繁華,她有時候覺得,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是極好的。
冬天雪大,閒着的時候很多。一閒下來,夏初七就會告訴趙樽許多她知道他卻不知道的東西。包括用自己拙劣的畫技在紙上畫出高樓大廈,畫出飛機汽車和大輪船,告訴他地球上的國家,告訴他人類有一天可以飛到月亮上去,告訴他大到核武器的摧毀能力,也告訴他有一種燈,只要一摁就亮,不需要引火。在告訴他的同時,她也總懷念那些現代文明,只可惜,慢慢的,她與他講得趙多,越有一種迷糊的感覺,到底現在的生活是夢,還是過去纔是夢?
這幾日雪大,北伐軍在修整狀態,哈薩爾也沒有來騷擾,算是難得安寧的日子了。可惜,在這樣漫長的冬季裡,草原上的生活,再悠閒也有些枯燥,所以,沒事玩鳥也是打法時間的辦法。
夏初七託着腮幫,凝視着鴿籠裡小馬伕妻恩愛的樣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爺,你不是說鴿子只認巢嗎?小馬家的是怎樣找到漠北來的?”
趙樽坐在離她不遠的椅子上,正蹙眉看着他堆砌的沙盤,聞言沒有回頭,可語氣卻很是柔軟,“鴿子不僅認巢,也認伴。”
認伴啊?
夏初七側過眸子,看了一眼他俊美的側面。比起一年前,他如今也是黝黑了不少。可高華尊貴氣質未變,桀驁的神采未改,馳騁在草原上,他就是一隻獵鷹。瞧着瞧着,她目光有些迷離。
“鴿子也這樣有情呀?原來如此,它是爲了小馬來的……”想想,她點點頭,覺得這是唯一的解釋了。關山萬里,從京師飛過來,一路的悽風冷月,陌生的環境,它得經歷多少困難,吃多少苦頭才能找到它的愛人?
她沒有繼續追問。
正如他沒有介意東方青玄送來鴿子一樣。
自顧自喂着食,她輕輕觸碰了一下雄鴿的鳥喙,嘻嘻哈哈的笑,“喂,原本我想把小馬配給大鳥的,如今你來了,看來是不行了。嗯,我還得給你取一個名字,叫大馬怎麼樣?”
“咕咕……”大馬迴應了。
“當你同意了啊。”夏初七心情愉快了,也不去管那匹叫“大鳥”的馬兒會有什麼想法,笑眯眯地關上了鳥籠,走過去陪坐在趙樽的邊上,瞧了半天,見他沒有反應,她笑着伸手撫平了他蹙緊的眉頭。
“趙十九。”
“嗯?”他心不在焉。
“今日十月二十八,丫丫滿週歲。”
趙樽恍惚一下,像是剛反應過來。伸出一隻手來攬住她,納入懷裡,輕拍着,低低問,“阿七是不是想家了?”
夏初七搖了搖頭,依偎在他身上,聽着外面呼呼作響的北風,淺笑說,“你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其實我是想問你來着,這仗一打就是一年多,你是不是想家了?別忘了,你家裡還有兩房侍妾呢,你都不想嗎?”
趙樽一愣。
很顯然,她不提,他都忘了這事。
輕笑一聲,他捏她的鼻子。
“等回了京,就將她們打發了。”
“就這樣愉快的決定了?咱的三年之約還差一年呢。”夏初七嘰嘰的笑着,得了便宜還賣乖,整個兒賴在他的懷裡,環在他腰上,汲取着這一份獨特的溫暖,覺得無比安心。可半晌兒,才聽得頭頂上他的聲音,“是啊,這場仗耗得太久。”
夏初七擡頭看他,“咱們打得夠順利了。北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哈薩爾也非池中人。再說,他們生於漠北,長於漠北,漠北是他們的家鄉,我們想要在他們的地方徹底絞滅他們,根本就不容易。”
“嗯。”趙樽淺淺撫着她的臉。
“趙十九,依你看來,這仗還得打多久?”
趙樽眯了眯眼,眼波驟涼,“那得看朝廷的意思。”
實際上,陳大牛直入遼東與趙樽深入漠北遇到的情況確實不一樣。北狄的阿古將軍雖然厲害,可陳大牛在正面戰場上是一員虎將,一路過關斬將,披荊斬棘,一年時間而已,大片土地收入囊中。可哈薩爾不同,漠北的地理環境不同,北伐軍大多是南人,不熟悉地形,不熟悉習性,能夠在漠北佔盡便宜,已屬不易。
“沒事。”她看見了他眸底的波光,輕輕一笑,“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無所謂,我一直陪你打下去。大不了咱們就紮根在漠北好了,我看在這草原上過着也好,反正我是習慣了。”
趙樽呼吸一緊,沒有回答,只是摟她更緊。
怎麼可能習慣呢?江南煙雨的溫馨與漠北的苦寒相比,生活環境相差太多。而且這一年來,軍中缺衣少食,有時候從關內運來的糧草都不夠溫飽,還得他們自己想辦法,生活過得很是艱難,和京師的錦衣玉食相比,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良久,他黑眸沉下,幾不可聞的一嘆。
“阿七,委屈你了。”
夏初七笑眯眯地看着他,“說什麼呢?只要你願意,可以一直委屈我,我不介意的,我沒有和你客氣,比起在京師那樣的生活,我更喜歡漠北,在這裡,至少我們是自由的。”
“阿七……”
趙樽扣緊她的後腦勺,深深的看着她。
“趙十九!”
她低低嘆一聲,他的脣落了下來,呼吸紊亂地吻她。
鴿籠裡的大馬和小馬在恩愛的“咕咕”着碰頭,訴說着長長久久的分離,火爐前的兩個人身影也是依偎在一起,時急促,時緩慢,呼吸淺淺如一對交頸的鴛鴦,一直吻到帳外突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兩個人才回過神兒來。
“殿下,是我!”
外面是晏二鬼的聲音。
大概也想到裡面會有“狀況”,他沒有直接撩簾子進來。
夏初七面色紅紅的從趙樽懷中起身,乖乖的坐在了邊兒上。
很快,晏二鬼進來了,今天的他臉色似乎有些不好。向趙樽請了安,便將手裡的兩份文書遞了上去。
其中一份是從遼東戰場那邊傳過來的。陳大牛在信函裡說,遼寧全域的戰役就要收官,他已經向朝廷請命,儘快率部開赴漠北,配合他攻打哈拉和林。
另外還有一個消息,漠北草原上有十二個零散部落聯合成立了一個汗國。他們爲了籌集過冬的糧食,時不時輕騎繞到山海關一線,打劫大晏的老百姓,已經成爲了永平官府的心腹大患,北平布政使馬成弘請求趙樽派兵剷除。
趙樽一一看過,放在案几上。
然後,他沉了臉,瞄了晏二鬼一眼。
“知道了,你先去吧。”
在過去一年多的戰役中,晏二鬼屢立戰功,得到了趙樽的提拔,如今已是五軍營的副將,按理來說這樣傳遞文書的工作,不應當由他來做的。所以,夏初七猜測他今兒主動拿了文書進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情要說。
當然她猜到的,趙樽也猜得到了。
但晏二鬼不提,他只當不知,黑着臉趕他出去。
“鬼哥……”夏初七直擠眼睛,提醒二鬼。可吭吭哧哧半天,他那手在懷裡摸了又摸,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就垂下了腦袋,嘆了一口氣。
“那殿下您忙,末將告退。”
看着他就要退出去的身影,夏初七有些不忍心了。她知道,今天是丫丫滿週歲的日子,他肯定是有什麼話要說的,要不然也不至於這樣。但在趙樽面前,他一直覺得理虧,又不敢開口。
“鬼哥,等一下!”
她嘻嘻一笑,喊住了他,好心提醒。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沒有說完?”
晏二鬼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眼睛不停閃爍着瞄向趙樽陰晴不定的黑臉,好一會兒,纔像是橫下了心來,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東西,走回來放在趙樽面前的案几上。
“殿下,這個是……是我做的。殿下捎,捎家信回京的時候……順便幫我捎,捎給……給丫丫。”
他說得支支吾吾,滿臉脹紅。
丫丫如今的身份,與他隔了十萬八千里,即便他是丫丫的親生父親,想要表達一點心意,也是千難萬難。夏初七從他退出去那一隻粗糙得起了豁口的手背看過去,案几上放了一串打磨得光潔如玉的狼牙。可它又不再是普通的狼牙,因爲每一顆狼牙上面都被他用刀雕刻出了不同的圖案,雕工很是粗糙,卻是他全部的心意了。
狼是蒙族人的圖騰,在他們看來,狼是堅強和勇敢的象徵,狼牙是狼身上最爲堅硬的部分,草原人相信戴上狼牙,不僅可以避邪,還能獲得神秘的力量,所以,狼牙也是極珍貴的東西。
“給丫丫的?”
夏初七問着,立馬就恍然大悟了。
前些日子,她就聽人說晏二鬼沒事的時候總出去轉悠,原來就是爲了殺狼取狼牙?晏二鬼的表情證明了她的猜測。可他咬着下脣,眼皮卻垂得很低了,聲音裡也帶了一絲微微的落寞。
“孩子一週歲了,我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給她,也不配給她……這一串狼牙……就拜託殿下了。”他深深作了個揖。
見趙樽不答,夏初開好心的接了過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多謝王妃。”
在沒有人的時候,與趙樽處得好的幾個人,私底下偶爾會打趣叫夏初七做王妃,夏初七習慣了他們這樣叫,也不覺得奇怪。可此刻看着二鬼尷尬的樣子,她有些不忍心了,手肘捅了捅趙樽,笑眯眯的說。
“沒事沒事,一家人嘛。”
“呵,那末將告退!”
晏二鬼就要轉身,趙樽卻終是嘆口氣。燭火下的臉,冷漠也嚴肅。
“二鬼,東西我會帶。可旁的,只能靠你自己。”
“末將知道了。多謝殿下。”
晏二鬼沒有擡頭,轉身大步出去了,背影越發俊拔。
夏初七癟癟嘴,心裡感慨,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還有沒有團聚的一天了。看現在的形勢,丫丫成了貢妃的養女,未來的日子,老皇帝重新爲趙梓月指婚,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她想着,瞄向趙樽,見他不動,不由撅了撅嘴。
“鬼哥立了這樣多戰功,你不能請求皇帝將公主許給他嗎?”
“請過旨了。”
“啊”一聲,夏初七圈住了他的脖子。
“趙十九,你真好,結果呢?皇帝怎樣說?”
“陛下的心思,說不準。”他的聲音很淡。
“哦,這樣啊!”夏初七落寞一嘆,隨即見他黑着臉,又嗤嗤一笑,故意把一雙凍得發涼的手伸到他的脖子裡,逗着他,“那你說,皇帝陛下知不知道誠國公府那個得了天花一直未愈的景宜郡主,是個冒牌貨?”
趙樽“嗯”一聲,淡淡剜她一眼,“極有可能。”
微微一怔,夏初七駭了下,心底有點兒發毛。
“不是吧?那他爲什麼不動聲色?”
趙樽面色極淡,沒有說話,似乎也不想說這個問題,只脣角微彎,一把扯她過來,坐在懷裡,順便捏了一把她的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些事,不必你操心。阿七還是考慮一下,今夜如何安撫你家爺纔是?”
夏初七後仰着頭,抿脣看着他,面色一紅,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混蛋!”
“混又如何?”
聽他無波無瀾的開上了玩笑,夏初七整個人也輕鬆起來。她本就是一個樂觀的人,更是覺得趙樽說得對,這世上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今天更是不必操明天的心。輕笑一聲,她莞爾看向面前尊貴冷硬的傢伙。
“趙十九,我好懷念你當初一本正經的樣子?”
她問得很是無辜,他回答得更無辜。
“自從被你帶壞,爺從此便走上了不歸路。”
“還自己越來越壞,還敢賴我……啊!”夏初七低低抽氣,身上倏地一涼,才發現他的手比自己還要冷,卻故意伸入她身上取暖。這個王八蛋,她咬牙瞪他片刻,他卻只是含笑不語,她只能無奈的低嘆。
“好吧,算你狠!”
從建平那個夜晚開始,趙十九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高冷正經,可他卻似是迷上了那個活動,私底下只有兩個人時,總會用各種歪理鴉說來迫她就範,服務於他。爲了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臉皮一日比一日厚不說,正當龍精虎猛的年紀,精力也是無窮無盡,哪怕剛剛打完大戰下來,也折損不了他的興趣,非得讓她做那樣的事,被夏初七無奈的戲稱爲“一匹奔騰在漠北草原的無恥之狼”,可不論她說什麼,十九爺都不以爲意。偶爾還會用極無恥直白的語言告訴她,例如他漲得難受不好上戰場,容易出大事,性命不保。
每次他的理由之多,就讓夏初七無法招架。
就像此時,他冰涼的手取着暖,目光卻滿是正經。
“過幾日雪小一點,又得與哈薩爾周旋,只怕沒時間了。”
“裝,你就知道裝!”夏初七狠狠嗔他,可被他無意無意拔來拔去的身體,火簇也燒旺了。這一年多來,兩個人之間除了沒有突破最後一道防線,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都做過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害羞的。
她翻了個白眼兒,開始與他講價。
“手五十,口一百,你自己選。”
他低低一笑,眸色幽深,喉嚨發緊,“這樣便宜?”
夏初七得意了,下巴一擡,“我說的是黃金。”
“行!”他聲音喑啞,一口叼了她的耳珠,“不過得欠賬!”
“你個無賴,你都欠我多少錢了?”
“你說多少,便是多少!”
某人熱血直往上涌,不,直往下涌。如今這情形,不要說黃金,即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要整個天下也不是不可以。
漠北的大雪飄飛,此時的京師,也已經入冬了。
今日是貢妃娘娘的養女丫丫滿週歲的日子,雖然沒有大肆宴請,可雲月閣裡卻很是熱鬧,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了。宮裡好久沒有小孩子出生,今兒丫丫要抓週,就連感染風寒數日沒出乾清宮的洪泰帝都親臨了雲月閣。
在女兒面前,老皇帝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父親,放下暖手爐,他一邊咳嗽一邊哈哈大笑,抱着懷裡軟軟嫩嫩的小孫女,滿臉都是慈愛的笑容。
“小東西,長得真漂亮。”
貢妃蔥白的手上拿了一個金鑲玉造的瓔珞項圈,正微笑着戴在丫丫的脖子上。她今年四十歲的年紀,可仍是身形款款,貴氣逼人,肌膚白裡透紅,一顰一笑楚楚動人,看上去仍像二八韶華之年,確實當得了美冠後宮,三千寵愛。
“丫丫一歲了,瞧母妃給你準備的什麼?”
“真可愛!”
“小公主長大了,定是美人。”
一屋子的喜慶,宮婢嬤嬤們也都說着喜慶的話。
“父皇……”做了孃親的趙梓月面上仍然青澀不改,在這個宮中處處祥和美滿的日子裡,她一看老皇帝的心情好,趕緊笑着湊了上去,“我十九哥哥,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京來,他都還沒有見過丫丫呢。”
貢妃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打眼瞄向了洪泰帝,目光裡是殷殷的盼望,可她不若趙梓月的膽子大,這話她憋在心裡老久都想問了,卻一直沒敢問出來。
“哎!”洪泰帝抱着丫丫的胳膊也是一僵,然後將孩子交給了奶孃,重重咳嗽了兩聲,坐在椅上喝了一口長,才低低一嘆。
“老十九這一走,已經一年多了。不說你們惦念,朕心裡也是惦念得緊。”
面上一喜,貢妃趁機親自添了熱水,低柔婉轉地諫言,“陛下,大晏與北狄的仗打了這些年,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眼看這又要過年了,不如召了老十九回京,過了年再從長計議,可好?”
做孃的人,心裡哪有不惦念兒子的?貢妃說着,眼圈兒都有些紅了。可做老子的卻不是普通的老子,他坐擁天下,手掌乾坤,不缺兒子,也很難像正常父親的思維。
“如今遼東全境大捷,很快便可以讓陳相入漠北,與老十九匯合。”瞄了貢妃一眼,洪泰帝蒼老的面上,有一絲涼意,“愛妃,朕老了,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看見漠北歸入我大晏版圖了……朕一生相信,老十九他不會讓朕失望。”
貢妃面色一涼,僵硬的笑了,“陛下說得極是,老十九他……他應當爲國效力。”說到此處,她微微抿着脣,別開臉去,眼睛裡滑出一串淚來,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即便是爲國捐軀,命喪漠北,也是應當的,誰讓他是陛下您的兒子?老子英雄,兒也必須是好漢。”
她委委屈屈的聲音,極有節奏,也極是好聽,這句話也實實在在入了洪泰帝的心。看了她一眼,他像是有些心軟,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哭什麼?今日是丫丫的週歲,大喜的日子,怎的年紀越大越像孩子了?”
他一安慰,貢妃哭得更厲害了。
“陛下,臣妾只是……只是想兒子了。都一年多了,陛下你就不想他嗎?漠北如今什麼樣的天氣,難道你還是,還是懷疑臣妾……”
“愛妃。”洪泰帝打斷了她,多年夫妻,像是有些不忍了,目光深了許些,“不論如何,等定安侯入漠北,這仗最多再一年,朕定讓老十九班師回朝。明天過年,他定會在京中陪你過。”
“陛下……”
貢妃驚喜的擡頭,破涕而笑,抓住洪泰帝的手腕就不放,柔媚的目光楚楚動人。隨即,在洪泰帝的笑容裡,又像是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拭了拭眼淚,才從奶孃的手裡接過丫丫來,又哭又笑地逗弄着她,在她“哦哦”童語的快活裡,絕口不再提那個遠在漠北的兒子。
“陛下,大喜事!”
正在這時,崔英達輕咳一聲,輕輕走了進來,一臉喜色地低下頭對洪泰帝耳語了幾句,口裡直說,“恭喜陛下”。洪泰帝一聽,一拍大腿,面上也是大喜,激動得重重咳嗽好幾聲才起身。
“走,見見綿澤去。”
“陛下!”貢妃跟着抱起丫丫起身,笑靨淺淺地望他,“什麼喜事這樣急?丫丫的週歲酒,您還沒有喝呢?”
洪泰帝拍拍她的肩膀,握拳咳嗽一下,笑着告訴她。
“比喝週歲酒更大的喜事,回頭朕再來。”
說罷他匆匆離去,貢妃說了一句“恭送陛下”,再起身時,面色變得很是難看。人人都說她三千寵愛於一身,獨得聖寵,可坤寧宮的皇后一日不死,再寵又如何?他的兒子不能做皇帝,這點寵愛又有什麼用?還有她深宮寂寞的心,誰又能知道?
……
……
謹身殿裡,喜氣洋洋。
原來在大晏統一了中原之後,北狄被迫退入漠北,但以前北狄的屬國高句仍然依附着北狄,不肯承認大晏的統治地位。然而如今,在定安侯陳大牛收復遼東之後,高句國王看出來勢頭不對,遣使入京,直言附屬於大晏,便恭請大晏皇帝爲他們的國王和皇子進行冊封,並且還提出要將高句國最美麗的兩位公主與大晏聯姻,以結秦晉之好。
縱觀歷史,宗藩關係的穩固,都是以聯姻爲基礎的。嘴上說得再好,條約定得再好,都不如彼此有了親戚關係牢固。女兒女婿孫子的一扯起來,大家都是一家人,自然就和和美美了。
這對於大晏朝來說是一件好事。
“綿澤,此事你如何看?”
看着日益成熟的孫兒,洪泰帝眸中滿是期許。在趙綿澤理政這一年時間裡,國泰民安,物阜民豐,他很是滿意,也慶幸當初自己的決定。他一向奉行亂世用重典,但盛世必須靠仁厚治國。在他看來,趙綿澤或許缺少一點指點江山的氣概,可治理江山卻最是適合。
“孫兒但憑皇爺爺吩咐。”趙綿澤亦是笑着回答。
“馬上派遣使臣去高句國頒旨。另外,高句公主的事……”他遲疑了一下,又瞥向趙綿澤,“一個許給你做側夫人,也不算辱沒。另外一個嘛,依朕看,不如就賜與定安侯做正妻,也算是我大晏對高句的重視。”
趙綿澤眸色一變,猛地擡頭,“正妻?”
“你有異議?”
喉嚨一咽,趙綿澤低頭,“孫兒不敢。”
洪泰帝眸子微闔,“等安定侯回京,朕要爲他封官加爵。”
安安侯如今已然是侯爵,再封官加爵,必須位極人臣了。趙綿澤知道他什麼心思,目光微閃,只是附合笑道:“皇爺爺所言極是,以安定侯的赫赫戰功,他當得起。”
“嗯,下去擬旨吧。”
洪泰帝滿意的點了點頭,沒有再吩咐具體的細則,急着去雲月閣喝酒,揮了揮手便徑直轉身走了。這一年來,他很少過問國政,但事無鉅細趙綿澤都會向他彙報。就像今天這件事一樣,總會徵求他的意見。
送走洪泰帝,趙綿澤回了文華殿,吩咐了晚上宴請高句使臣的事,又折返了東宮書房。太子趙柘故去已經一年,趙綿澤也守孝了一年。可如今的東宮,卻仍像如同往日一般的寂寥。趙綿澤雖然大權在握,可生活卻節儉有度,不像有的皇子皇孫,整日裡遊園耍樂,宴會不斷,他相當自律,東宮裡,半點兒喜慶都無。
書房裡,趙綿澤坐在主位上,面帶微笑,語氣溫和。
“子安,本宮派你前往高句冊封,你意如何?”
他的面前,是今年的新科狀元蘭子安。他是錦城府人士,鄉試解元,會試會元,殿試策問深得洪泰帝讚譽,得殿試一甲第一名狀元,授翰林院修撰。不僅是大晏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狀元郎,還在縣考、府考、院考、鄉試、會試、殿試中,連中六首。因他實有大才,在翰林院行走不久,就被趙綿澤破格提拔到禮部,補了禮部右侍郎的空缺,召至文華殿,成爲了他的心腹重臣。
蘭子安正是當初鎏年村的蘭秀才。
禮部官員前往高句頒旨,也是合情合理,他沒有猶豫,只躬身回答。
“臣必不負殿下所託。”
“另外……”趙綿澤召他上前兩步,目光沉了些許,脣角仍然帶着笑,“如今定安侯功勳蓋世,陛下又親許給他高句國公主,實有大用。你此去高句,必先在遼東見過定安侯,你且探探他。”
“殿下的意思是?”蘭子安大惑不解。
“定安侯與晉王素來親厚。”趙綿澤微微一笑,“若有一天,十九叔與本宮爲敵,子安以爲,手握重兵的定安侯,會相助本宮,還是會助晉王?”
蘭子安雖然入朝爲官不久,爲人卻極爲圓滑。聞言低低沉吟,不辨趙綿澤的意思,不敢過多表態,只期期艾艾道,“殿下爲君,晉王爲臣,定安侯自當奉聖諭爲上。”
“子安,要人人都像你這樣想,自然是好的。”
趙綿澤臉上笑意未消,突然從案几上拿過一個玉質的哨子來,哨子上紋有鯉魚紋飾,他輕輕巧巧地遞給了蘭子安。
“如若定安侯不爲本宮所用,你可用此哨聯繫他營中之人……”
蘭子安心裡一怔,倒吸了一口涼氣,“殿下。”
“定安侯帳中有本宮的人,若如他不能爲本宮所用……”頓了頓,趙綿澤低低冒出兩個字,“除之。”
蘭子安眸光微頓,顫着手接過那鯉魚紋的哨子來,納入了懷裡。
“臣定不辱命!”
蘭子安在趙綿澤身邊行走這些日子,又怎會不知道他的忌憚?天家皇族之間的親情,本就淡薄。他看得出來,老皇帝認爲最理想的狀態就是由皇太孫正位京師,將來爲帝。而他的兒子們都爲他戍邊,世代做藩王,子子孫孫人人得享富貴榮華。可老皇帝到底年紀大了,他的兒子們會會不蠢蠢欲動,誰也不知道,趙綿澤更是不敢賭。如今遼東全域收復,北狄也不再是心腹大患,那麼對皇太孫來說,他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實是他手握重兵的十九叔。
當然他不知道趙綿澤這樣做的目的,還關乎其他,只猜測着這些,也不敢多問,君君臣臣,什麼情分都是假的,一旦抗命,要腦袋纔是真的。他垂下眼皮,領了聖旨就急匆匆出了書房門。
可門剛一拉開,他卻愣在了當場,面色猛地一變。
“菁華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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