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卯時,細碎的陽光便鋪開在東宮的青磚地上。夏初七擡頭望一眼那一束束耀眼的光芒,只覺腳下向前延伸的平坦甬道,彷彿一條黃金鋪成的道路,斑斕點點,溫暖,舒服,卻虛幻得不切實際。
“好久沒見過這樣暖的天了。”
去澤秋院的路上,夏初七如是感慨。
在她的心裡,這個冬天太長,似乎下了許久的雪。漫長,無邊無際。她也習慣了雪,如今陽光總算來了,卻是不太適應了。
“七小姐,再往前就到澤秋院了。”
弄琴恭順地說着,言詞間透着淡淡的緊張。
“嗯,曉得了。”夏初七看着她,輕輕眯了眯眸子。
楚茨殿和澤秋院都在東宮,可說來路程卻是較遠。大概當初趙綿澤爲她準備住處時,害怕她與夏問秋兩個太近了會打架,故意把地點隔成這樣,要找事兒還得穿過幾條長長的甬道,實在不便。
很快,到地方了。
澤秋院裡,全是名貴樹木,生機勃勃的枝繁葉茂,可也擋住了一半的陽光,顯得蕭瑟蒼涼。
“七小姐,仔細腳下。”
晴嵐搭了一把手,避開她手心纏着的一層紗布,扶着她入了院門。可幾個人還沒有站穩,何承安就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一腦門兒密佈的汗珠,他似是極爲着急。
“哎喲,姑奶奶,您可算來了。快快快,皇太孫在裡頭等得都着急了,太孫妃這會子痛得不行了,等着您去救命呢。”
夏初七脣角抿出一絲笑,漫不經心地瞥他。
“瞧何公公說得,我又不是太醫院的醫官?太孫妃痛得不行,與我何干?”
被她綿裡藏針的一嗆,何承安尷尬地笑了一聲。因爲先前在漠北錫林郭勒的那件事兒,回京後他一直在夏初七的面前擡不起頭來,也生怕她抓着那個由頭爲難他,鬧到了趙綿澤的面前,讓他曉得了原委,他這個東宮大太監就幹不下去了。
“七姑娘……”他點頭哈腰地笑着,一臉的肉都擠成了一堆,那樣子膩歪得緊,“奴才該死,奴才嘴笨不會說話,姑娘莫怪,原諒則個?”
夏初七淺淡地笑着,步子邁得極慢,語氣卻很尖酸。
“不會說話,要嘴來做甚,不如縫了。”
何承安面色一變,看了看她雲淡風輕的臉上那一抹輕嘲,心裡“咯噔”一響,咬了咬牙,把心一狠,扯起一個巴掌就輕輕扇在了自己嘴巴上,討好地笑道:“七姑娘說得對,奴才就是這張嘴管不住,不會說話,該打!您胸懷萬里、海納百川,不要與奴才這種笨拙之人一般計較了。”
夏初七看他一眼,不假思索的回嘴,“面善嘴也善,心裡三支箭。何公公,這話,說的就是您這號人,可懂?”
何承安臉色微僵,又不好得罪她,只好腆着臉笑。
“七姑娘教訓得是,奴才下回就改。”
好一個會拍馬屁的太監!
看着立在殿門兩邊那一羣快要被嚇傻的宮女嬤嬤,夏初七輕“哧”一聲,不再爲難他了,但也一句話都不說,大步邁入了高高的門檻。
說到底她並不想爲難一個太監,這樣的做派,只不過要給澤秋院的人一個她很“受寵”的姿態罷了。試想一樣,趙綿澤身邊的大太監何承安,在東宮何等樣的威風?誰敢這般向他耀武揚威?當然,她們不會知道何承安究竟爲什麼怕她,只會理解爲,那是趙綿澤對她的偏寵已經到了極點。
夏問秋的住所,夏初七兩年前是來過的。
進入內室之前,她仔細看了一眼。沒有想到,那一隻紅嘴綠鸚鵡居然還站在鸚鵡架上,趾高氣揚地審視着衆人,那隕石做的架子,依舊那麼精美華麗。
瞥着鸚鵡,夏初七目光微微一涼,彎了彎脣角。
“真是好鳥!”
何承安見她不挪步,頭都大了,恭順道:“七姑娘,皇太孫和太孫妃都在裡間……請,請吧。救一人,活兩命,您這是積德生善的好事……”
他不敢催了,只敢“請”。
夏初七低頭瞥了一眼他攤開的手,還有恭謙的態度,笑了笑,“我如今不想積德,也不想做好人了。”說罷見何承安呆住,她淺笑入內。
內堂裡面,一排垂手而立的丫頭和太監,個個的臉上都是一副如喪考妣的哀色,大氣都不敢出。而她的嗅覺太敏銳,人還未走近,空氣裡那一股子怪異的血腥味兒便衝入了鼻端。
埋汰!
她暗哼一聲,擡眼望去。
一張花梨木的精雕大牀上,夏問秋正痛不欲生地按着小腹呻吟,一雙杏眼神智渙散,大滴大滴的汗水順着她蒼白的臉頰往下滑落,樣子無助而狼狽。趙綿澤坐在牀沿上,亦是寒着一張臉,束手無策地握緊她的手,不停地小聲在安慰。而太醫院那位林院判,一頭冷汗地擡頭來看她。
“喲,太孫妃這是怎的了?生病了?”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先朝趙綿澤福了福身,才換上了一副驚訝的表情。
“七,七妹……”夏問秋像是痛得人都傻了,看見她進來,溼透的睫毛眨動幾下,目光裡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哀求,“救,救救我……我痛……”
夏初七微微一駭,佯裝不解地抿了抿脣,看了看林太醫,才又失笑,“太孫妃這話不對啊,林太醫千金國手都沒有法子,我一個區區的婦道人家,不能文不能武的,如何能夠救你?”
她的張揚不羈,她的不留情面,似乎絲毫都沒有因爲趙綿澤在場而有所收斂。如此一來,夏問秋原本只是腹絞痛,如今連心肝胃脾腎都跟着抽得發痛了。心裡恨了恨,她緊咬着牙瞪了她一眼,一把抓住趙綿澤的手,瘋了一般哭喊。
“綿澤……我痛……要痛死了……”
趙綿澤眉頭緊蹙着,似是心痛了,扶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半攏在臂彎中,側過眸子來,聲音沙啞地喊了一聲。
“小七,先不說這些了,快來爲你三姐仔細切個脈…”
夏初七心裡一聲冷笑,淡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這三天待在澤秋院裡,他似是整個人都憔悴了下去,那一個豐朗俊朗,溫潤如玉的皇太孫,如今眼角略有青紫,嘴脣乾澀脫皮,一看便知是沒有休息好,還心急上了火。
這兩個的感情,還真是深厚啊!
心念一轉,她一動也不動,就那樣看着夏問秋蒼白尖削的臉,不肯走近一步,那招人恨的傲嬌樣子,瞧得趙綿澤暗暗發急,不停地衝她遞眼神,可她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突地別開頭去,看向了林太醫。
“這位太醫,我也略通岐黃,既然皇太孫找了我來,我雖不才,也只好略盡綿力,死馬當成活馬醫了……只是不知,太孫妃目前的情況如何?”
一句“死馬當成活馬醫”,氣得夏問秋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撫着肚子,更是要生要死的呻吟。
林太醫嘴脣抽搐一下,差點栽倒。
他與她曾有過交道,兩年前也在她的跟前吃過癟,雖然那個時候他穿男裝,此時是女裝。可這樣幾句話下來,他已然想起這個夏七小姐到底是哪一尊“神”了。
清了清嗓子,他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密。
“七小姐,妊婦胎安,全憑氣血。如今太孫妃脈象不定,沉遲氣滯,血盛氣衰。依下官看,此胎已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這麼嚴重?”
聽林保績說得這般肯定,夏初七卻並不意外,只是略略垂了垂眸子,裝着思考的樣子靜默了片刻,調整出一個難受的表情來,痛惜地一嘆,“我聽說太孫妃以前的幾次妊娠,都是不足三月滑胎的。如今這一胎,卻是足有四月了,想來胎兒已成形,很穩定纔是……怎會又保不住了?”
聽見她陰陽怪氣的聲音,林太醫汗毛倒豎,只覺她的目光就像長了刺兒,讓他渾身不自在,趕緊低下頭,不敢正眼兒看她。
“想來是太孫妃落胎多,身子虧損導致。”
夏初七歪了歪嘴角,心底冷笑了一聲,不再理會林保績,走過去看了一眼正在安慰夏問秋的趙綿澤。
“我若爲她切脈,你得先赦我無罪。”
在夏問秋呼天搶地的喊痛聲裡,趙綿澤原本就心急火燎,如今看她一副不溫不火的討價還價,卻急也不是,怒也不是,脣角不由狠狠一抽,目光深了深。
“你何罪之有?”
夏初七輕嘆,壓着聲音,說得極是無奈。
“不要怪我囉嗦,這些年,我吃的虧還少麼?如今總算總結出來,爲則易錯,不爲則不錯的道理。若是我一切脈,胎兒真的保不住,太孫妃一口把責任賴在我的頭上,我可承受不起。”
趙綿澤心臟一沉,溫雅的臉上泛起一抹苦笑,“你不必如此小心,秋兒的身子我曉得,自是與你無關。”
“真的?你保證。”
“我保證。”趙綿澤放軟了聲音,“小七,快別耽誤了。”
後面那一句話,他幾乎帶上了懇求。
說罷,見夏初七仍是不動,他無奈地放開夏問秋,走過來便要拉她的手。換了往常,讓他拉一下也無不可,可想到那一隻手剛纔才緊緊地抱過夏問秋,夏初七心生嫌棄,不着痕跡地側過身,徑直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坐在了牀前的圓杌上。
“好,皇太孫別忘了你的話。”
趙綿澤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愣了一秒,他揚了揚眉毛,又走回去坐在牀沿。
內堂裡,一片靜寂。
牀榻上的夏問秋像是痛到了極點,根本顧不得她太孫妃的形象,一雙手死攥着趙綿澤,上下兩排牙齒打仗似的不停磨來磨去,想忍耐痛苦,可嗤心的痛苦卻一波波地襲向她,小腹裡像有人在拿着鋼刀絞動,一直往下墜痛。
“七,七妹……怎樣了?”
她呻吟了幾聲,流着眼淚喊。
夏初七卻沒有回答,脣線抿成了一條線。
靜靜的,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夏問秋的眼睛,看着這個害她不淺的女人,那一隻藏在袖子裡的左手攥了又攥,掌心的紗布裡都生生地捏出了汗來。
有那麼一瞬,一個瘋狂的念頭,躥入了她的腦海。
只要她擡起左腕,便能輕鬆用“鎖愛”結果了夏問秋的性命,甚至還能趁他們不備,結果掉趙綿澤,讓這兩個一起去見閻王,讓此間的事情都有一個瞭解,從此一了百了,不必這麼麻煩。
念頭轉瞬即逝。她知,她不能那樣做。
他們若是死了,她和小十九也活不了。
他們若是輕鬆的死了,那太便宜他們了。
而且,她還有好多的仇人,還有她恨極的夏廷德……
她精心炮製的計劃,還沒有走完,萬萬衝動不得。真正的報仇不是要輕易取了他們的性命,而是要一點一點地奪走屬於他們的一切。榮譽、地位、財產,愛情,子女……直到他們狼狽得無路可走……
喉嚨裡一直翻騰的腥甜血氣,終於壓了下去,她眼睛裡那一剎的殺氣也被笑容淹沒。緩緩嘆了一口氣,她鬆開夏問秋一直在發顫的手,翹了翹脣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的壞笑。
“沒有孩子。”
趙綿澤像被敲了一記悶雷,“你說什麼?”
不等她回答,夏問秋也猛地瞪大一雙眼,披頭散髮地躬起身來,絞着眉頭,痛苦地低吼,“七妹……你不要血,血口噴人……你這樣聰明的人,自是知道……話不可亂講……林太醫也在,難道……他也會瞧錯?”
夏初七餘光瞄着林太醫,揚了揚下巴,又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三姐你急什麼?我說岔話了而已。我的意思是說……孩子已經死了。所以,沒有孩子了。”
夏問秋面色一變,“啊”了一聲,似是不堪打擊,又似是小腹再一次地疼痛,她呻吟着,嗚咽着,抱着肚子,身體像蛇一般蜷縮在被子裡,掙扎,扭動,痛苦地顫聲問。
“不……怎麼可能?死了?已經死了?不可能。”
“我沒騙你。”夏初七聲音帶笑,目光卻冰刺一般冷得刺骨,還一字一句清楚地補充了一句,“太孫妃,胎兒的確已經死在你的肚子裡了。”輕嘆一聲,她轉頭看向林保績。
“是不是,林太醫?”
“下官先前診斷……也是如此。”林保績額頭上的汗更密了。
夏問秋緊蹙着眉頭,目光茫然了片刻,看着趙綿澤的視線,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是在看夏楚,不由白眼兒一翻,整個人便軟倒在了榻上,只剩鼻間微弱的呼吸,和大口大口的痛喘。
“不,我不信……你們騙我,騙我……”
趙綿澤駭了一跳,沉着臉俯身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撫地拍了拍,“秋兒?你想開一點。”
“綿澤……”夏問秋直飆淚水,“我們的孩兒,沒了……”
“沒事。”趙綿澤目光一暗,“往後,還會有的。”
夏問秋突地捂住了臉失聲痛哭,一邊哭,一邊瘋狂的搖頭,“不,不會再有了。你如今都不願與我在一處。你都不喜歡我了,我哪裡還能有孩兒?……綿澤,我哪裡還能有孩兒……嗚……我跟你這些年,沒做過什麼壞事,菩薩爲何要如此懲罰我……嗚,綿澤……若是能爲你生個一男半女……秋兒便是死,也開心……”
她聲聲嗚咽,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可憐之極。
嘆了一聲,趙綿澤眉頭打成了結,終是緊緊擁住了她,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不哭了……乖,不是你做錯事。或許……是我,懲罰的人是我。”
“綿澤……嗚……”夏問秋悲慟之極,整個人投入他的懷裡,神色悽苦,可一雙霧濛濛的淚眼,卻沒有忘記從他的肩膀處,偷瞄向夏初七,帶着一種挑釁的問,“綿澤……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是不是?”
趙綿澤前襟都被她哭溼了,見她這般鬧騰,環住她身子的雙臂有些無力,語氣亦是喑啞了幾分,但還是柔聲安慰。
“不要胡思亂想,我怎會不喜歡你?”
“那就是說,你一直喜歡我?”她驚喜的吸着鼻子。
“是。”趙綿澤點了點頭。
“綿澤……你待秋兒真好。”
夏問秋吸了吸鼻子,心裡喜悅,目光也盈盈如蘊了一池秋波,噙着淚水又若有若無的瞥了夏初七一眼,顧不得疼痛,又哭又笑地緊緊抱住趙綿澤的脖子,雙手箍得死緊。
“綿澤……我一定要爲你生個兒子……”
“好,別哭了!”趙綿澤拍着她的背。
夏初七聳了聳肩膀,冷眼看着夏問秋秀恩愛,不以爲意。可不知是否身體裡真的有一部分夏楚的潛在感知,看他們又摟又抱的說“喜歡”,她心臟的神經末梢,還是有那麼一絲絲細微的疼痛。仔細感覺,又沒了。
她靜靜的看着,一直沒有動,就一直看着。
只有疼痛,能讓人清醒。
她想,夏楚這個癡兒,該醒醒了。
可夏問秋哭了許久不收住,還有變本加厲的意思,她實在厭煩得緊,有些忍不住了,爲了避免嘔心噁心,趕緊咳嗽一聲,帶着嘲弄提醒。
“我說二位,你們就算要生兒子,也不必急於一時吧?不說這裡有觀念,怎的也得先把肚子裡的弄出來吧?如今死胎在腹中,若不取出來,淤血不止,惡露不盡,崩漏難治,實在不利於你們下一個孩兒的成長。”
趙綿澤窘迫了一下,似是剛反應過來,扼住夏問秋的手,將她生生地掰了開。
“秋兒,你冷靜一點。聽小七說……”
“哦……”有了趙綿澤的當面承諾,夏問秋似是又恢復了往常的自信,瞄了夏初七一眼,抽泣着一邊抹眼淚,一邊乖順地躺了下來,捂着肚子咬脣忍痛。
“如何引下孩兒?”趙綿澤蹙眉問夏初七。
“這個……”
她微微一笑,看向林太醫。
“林太醫怎樣看?”
自她入了內堂開始,林保績的表情就不太自然,聽她突然問起,他顫巍巍地拱手行了一個揖禮,低低道:“七小姐醫術精湛,林某甘拜下風,想來您會有更好的主意?”
夏初七輕輕一笑,神色柔和了下來。
一般來說,胎兒在母體四個月就已成型,不能再做流產,只能引產了。而死胎不會自然分娩,需要催生。在後世,引產的方法有很多,大多打催生針,強迫分娩。可古代醫療不發達,法子大多老舊。她很早以前在一本書上看過,古人爲了落胎,什麼怪聲怪氣的法子都有,甚至有人在孕婦的肚皮上用木棍生生碾壓擊打來落胎,極是殘忍。
狀似考慮了片刻,她眉梢一動,含笑道,“我確實有一個好方子。用蒼朮,川樸,芒硝,甘草,木通,半夏,香附……再配上引產聖藥天花粉……”
說到此處,她拖曳了一下聲音,笑吟吟地補充,“當然,太孫妃眼下痛得這樣厲害,只怕僅憑藥物引產還不夠,且拖得時間越長,吃的苦頭就越多。依我看,老祖宗的法子也是好使的,找兩個有經驗的穩婆來,輔以木棍碾壓擊打小腹,產出死胎會快一點,林太醫以爲呢?”
林保績目光微微一閃。
面前的女人看着他一直在笑,可他卻覺得,她只是在嘲弄。
嚥了一口唾沫,他拂起衣襬,重重跪地。
“殿下,下官以爲……此法最是合適。”
夏初七抿了抿脣,看向趙綿澤,笑得極是燦爛。
“那便這樣了。”
……
東宮的辦事效率很快。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引產的湯藥就熬好了。
內堂裡面,忙亂成了一團,宮女太監們勤快地準備好了一會需要的熱水、毛巾等物,又服侍夏問秋喝下了兩碗濃濃的湯藥。大概真是好方子,喝下去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藥效就發作了,夏問秋原本就痛的肚子,痛得更烈,一聲聲呻吟啞了她的嗓子,讓她在牀上不時翻滾喊叫。
引產雖不是生產,但也算污穢之氣,趙綿澤和林太醫都是男人,自然被穩婆請出了內堂。原本趙綿澤是讓夏初七留下來看顧夏問秋,但她卻以妊婦引產有風險,爲免瓜田李下,不好交差,也跟着退了出去。不過,爲了免得她真的痛死過去,她好心地在她嘴裡塞了一塊參片。
“啊……啊……痛啊……”
一聲,又一聲。破碎的呼喊聲傳了出來。
“綿澤……綿澤……啊……”
一聲,還一聲,痛苦的呻吟裡夾雜着穩婆喊用力的聲音。
“嘖嘖!”夏初七捂了捂耳朵,“真可憐,那得多痛啊……”
趙綿澤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在外室走來走去,不時看一眼那緊閉的房門,神色極爲焦躁。夏初七瞄着他,偶爾感慨幾聲,他卻始終不動聲色。一直拖到晌午時,有人擺了飯來請。
“皇太孫,用膳了……”
“本宮不餓。”趙綿澤擺了擺手。
想着那一桌的山珍海味,夏初七卻不客氣。
“不要浪費嘛,着急上火也沒用,東西還是要吃的。”
她話音剛落,裡頭又是一聲“啊”的尖叫。
“綿澤啊……嗚……痛啊……”
嘖嘖!夏初七眯起一隻眼睛,都有些不敢想那撓心抓肝的痛楚了。不過,她這般做真的是爲了夏問秋好,爲了留下她一條命。她不活着,怎能痛苦?
引產的時間,過得極爲緩慢。
她吃飽了肚腹回來,懶洋洋地倚在榻上休憩。而裡屋裡,夏問秋一陣陣的痛苦呻吟,一直未絕,斷斷續續的傳入耳朵,比殺豬還要可怕。叫一會,又歇一會。歇一會,又叫一會,反反覆覆,耗時極長。
天暮漸黑,亥時過後,趙綿澤都餓得不得不去補了一餐,兩個穩婆才從裡間出來。算起來,前後一共花了五個時辰。
“她怎樣了?”
趙綿澤看着她們滿頭大汗的樣子,慌忙衝上去。
穩婆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
“回皇太孫,都處理乾淨了,您可以進去看太孫妃娘娘了。”
趙綿澤進去的時候,夏問秋正蒼白着臉,虛弱無力地躺在牀榻上,怔怔發神,下脣上的齒印咬得很深,臉頰上的眼淚都流成了兩條污槽,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滾的。
“秋兒……好點沒?”
看見趙綿澤進來,夏問秋眼淚汪汪地喚了一聲“綿澤”,委屈地抹着眼淚,傷心得沒了邊兒。
“嗚……我們的孩兒……沒了……”
匆匆扒了幾口晚膳,夏初七掏了一下耳朵,爲免一直受塗毒,趕緊入屋去請辭。
“皇太孫,事情已了,我該回了。”
趙綿澤失了孩兒心情沉痛,可見她這般,還是打起了精神。
“我送你。”
看到夏問秋瞬間變色的臉,夏初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率先走出了內堂。趙綿澤替夏問秋掖了掖被角,囑咐她好好休息,很快跟了上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誰都沒有說話。
一直走到院門口,夏初七才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
“皇太孫留步吧。”
離開了夏問秋的耳目範圍,她的疏離冷漠比前幾日更甚。趙綿澤抿緊了脣,心裡一窒,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喊了一聲“小七”,他伸手想要看一看她受傷的手,卻被她再一次躲了開。
“回吧,太孫妃等着你。她身子虛弱,需要你陪。”
“小七,我……”趙綿澤低低嘆了一聲,瞄向她還纏了一圈紗布的手,眉頭蹙得死緊,就像有人在他的心上繫了根一繩兒,在生生拉扯一般,說不上是痛,還是無奈。只是他知道,這種感覺,是他一直想要抗拒,想要表現得自然一點,也是不能的。
“聽說你在柔儀殿出了事,我便該來看你的。可秋兒她……你也看見了,她都這樣了,我是孩子的爹,不好丟下她不管。”
“應該的。”夏初七皮笑肉不笑,“你不必與我解釋,我倆的關係,還不到那份兒上。他纔是你的妻子。”
趙綿澤略一遲疑,換了話題。
“你的手還痛嗎?”
“不痛。”
夏初七別開了頭,迴避着他的目光,也迴避着他的關心,本能地想要躲開了這種蹩腳的裝逼遊戲……她不喜歡裝,裝得很累。可是,她又不得不裝。目前她還需要他,得罪不起。
一念上腦,她深吸了一口氣,假裝吃醋生氣一般,冷笑着又轉過來看他,“你想太多了,您是皇太孫,你有你的行動自由,你喜歡在哪個女人那裡過日子,更是無人敢來干涉。至於我麼……”
輕輕地,她擡了擡手,無所謂的看了看,笑得一雙晶亮的眸子,在這一抹清涼的夜色下,愈發顯得灼灼其華,“命該如此,怪不得誰……而且,是我欠趙十九的,貢妃收拾我也是應當。”
“真的不痛?”他又問。
“興許以前痛得太深,如今再痛也不覺得痛。”
趙綿澤眉頭一蹙,低低喊一聲,“小七。”見她不答,但也沒有退開,突地伸出雙臂便要去抱她,而她卻像見了鬼一般,“噔噔”後退了幾步才停下。
“做什麼?皇太孫您剛抱過病人,又來抱我,我不習慣也……”
她笑得眉眼生花,似是玩笑,面上並無半點不悅。嬌小的影子,在屋檐下燈籠的光線斜映下,融入了院角那一株錯落的花枝裡,憑添了幾分嫵媚與嬌軟……或說是神秘的容色。
“小七……”
趙綿澤喉頭一緊,上頭一步,心徹底被吊了起來。
一種無窮無盡的佔有慾漫上了他的心臟,揪起極是難受。想他貴爲皇孫,從出生到如今,都是盛世繁華,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從來沒有他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如今就連皇位、江山、整個天下都將會是他的。偏生他的面前,卻有了一個求而不得的痛苦。
“以前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再與我這樣生分了。這幾日陪着秋兒……其實我,我沒有一日不想你的……我很想過來瞧你,但若是我來了,你會更瞧不上我吧?”
在他幽怨般的聲音裡,夏初七微微一怔,只覺眼前杏黃的衣袖一擺,他再次走近過來。而她,也是不着痕跡地又退了兩步,脊背狠狠抵在了宮牆,冷汗冒了上來,但她臉上的笑容,卻極妖,極邪。
“回吧,三姐她該等不及了,至於我們兩個的賬……”
嘴角牽開一抹燦爛的光芒,她似笑非笑,眼角斜斜飛他一眼,“我會與你好好算的,來日方長,我們有的是時間,你不必如此心急。”
趙綿澤見她眉間眸底全是笑意,脣角的梨渦就像盛了兩汪美酒,心裡一蕩,一時瞧得怔忡,也說服了自己,只要他加倍對她好,彌補她這些年的苦楚,她一定會重歸於他的懷抱。想開了,他溫柔一笑,視線凝在她的臉上,黑眸裡縈繞着千絲萬縷的情意。
“好,我讓何承安送你,等秋兒好些,我再來看你。”
“嗯,我等着你。”
夏初七莞爾一笑,意味不明地瞄他一眼,便要離開。
可正在這時,那個消失了好一會兒的林太醫卻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人還沒有走到趙綿澤的跟前,膝蓋一軟,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帶着顫聲大喊。
“皇太孫殿下,不好了,不好了……”
趙綿澤面色不悅,眉頭皺得更深。
“林太醫有話直說。”
林保績一臉惶恐地擡起頭來,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他一眼也沒有看夏初七,自顧自哽咽幾聲,拿手擦了擦眼眶,說得聲淚俱下。
“殿下,老臣有罪,老臣對不住你……老臣太過粗心,犯了失察之責,被人矇蔽了都不知情……這才害得太孫妃胎死腹中……”
趙綿澤一愕,臉色頓時沉如青鐵。
“此話何解?”
林太醫叩了一個頭,顫抖着一雙老手,將一袋用紗布包緊的藥渣子放在了地上,解開上頭纏繞的細繩,攤了開來,又從裡頭揀出一個藥片來,抽氣着大聲道。
“殿下,前一段時間,太孫妃胎象一直穩定,老臣也以爲這胎無礙了,所以,這幾日雖有浮動,老臣也未在意。可出了今日之事,四個月胎死腹中,老臣一直沒想明白,突然就生出疑惑來。”
趙綿澤面色一涼,“然後呢?”
“老臣先頭特地去了一趟竈上,找丫頭拿到太孫妃這兩日服用的藥渣……仔細一看,老臣嚇壞了。皇太孫,您看這個……”
林保績大驚失色的說着,擡高了手臂。
他手上捻着一片切成薄片的中藥,在其餘藥材的滲透上,已然辨不清原來的顏色。可林保績義正辭嚴,言之鑿鑿,咬牙切齒地道,“殿下,太孫妃這幾日胎不安,老臣開的保胎方子裡,明明是山藥的……”
夏初七截住他的話頭,微微一笑。
“林太醫,你手裡拿的,難道不是山藥?”
趙綿澤看了她一眼,似也有這樣的疑問。
“林太醫,這不就是山藥?”
林保績長嘆一聲,肯定地搖了搖頭,“回殿下,這個藥材看上去像山藥,其實它不是山藥,而且‘天花粉’啊,哦,對,就是七小姐先前用來給三小姐死胎引產的藥材。這個天花粉,有粉之名,無粉之實,切片與山藥極爲相像,但功能卻大爲迵異,山藥滋養,天花粉卻可令妊婦小產……”
“你的意思是……?”
“皇太孫,依老臣所見,太孫妃之所以胎死腹中,一定是這幾日服用的保胎藥材,被人調換了,把山藥換成了天花粉。”
“好大的膽子!”
趙綿澤臉色黑沉,眸裡似有火苗躥動,樣子極是難看。
“哪裡揀的藥?”
“東宮……典藥局。”
沉默片刻,趙綿澤壓沉了嗓子。
“來人!把典藥局的人,還有凡是能接觸到太孫妃湯藥的丫頭婆子,一併給本宮帶入源林堂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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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們,這月的鑽石很多很多了,二錦感謝姐妹們的支持,大家不要砸鑽了啊……正常訂閱就可以了,別花銀子了噠,麼麼。
另——今兒爽不爽?據說,明兒會更爽喲……
若是有什麼疑問,後面會有解釋的。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