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仁瀟瀟小產的事兒,夏初七與趙樽自是知曉。
雖然他們如今身在北平府,但京師裡的大事小事兒,趙樽仍能做到耳聰目明。這一點,夏初七也實在佩服他,在一個沒有電話,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實在很不容易。
這一年來,趙綿澤的後宮,可謂繁花似錦。據傳有孕的妃嬪除去烏仁瀟瀟之外,還有兩位。但都無一倖免,胎兒不足三個月便滑了胎。
元祐上次從山海關過來,他們未必告之此事,並是不想徒增他的煩惱,可結果真是應了那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彎彎繞繞了兩個月,他還是知曉了。
過了一刻,看趙樽未吭聲兒,她輕輕理理衣裳,往他與元祐的茶盞裡分別續了水,輕笑道:“這都小兩月的事兒,你不提都忘了。”
她以爲元祐會一直糾結在此事之中,問個不停。卻不想,他壓根兒就未有在意,端起茶盞,輕輕吹着水面,那脣角上揚的彎度,未減絲毫笑意。
“說來也怪!咱們這位皇帝啊,後宮三千,擁美無數,可折騰了這些年,竟是一子半女都無。屬實稀罕得很啊。”
他語氣輕悠,看上去像是一個旁觀者在閒聊,可夏初七就是覺得,他那眉目之間的陰鬱,擺明了是重傷患者的垂死掙扎。一面想要擺脫那種錐心刺骨的桎梏,卻偏生像是掉入了沼澤——越是掙扎,陷得越深。
靜默一瞬,夏初七看着他的眼,彎脣一笑。
“不要說皇帝了,你元小公爺折騰這些年,不也沒有折騰出一子半女來?依我說,五十步就別笑一百步了,你小公爺經過的女人,恐也不比他那個皇帝少吧?”
說話不揭人的短,是夏初七一慣保持的優良品質。可是看着這樣的元祐,看着他每一次從山海關過來,字裡行間,無一不是想轉彎抹角地打探一下烏仁瀟瀟的消息,那一副飲鴆止渴的樣子,瞧得她心焦不已。
傷口若是內裡腐爛了,不把爛肉除去,那就永遠好不了。若是除去,就一定會肉帶着皮,皮連着筋的疼痛。但若是左右都是疼,何不快刀斬亂麻?
元祐的笑容生生僵硬在臉上。
好一會兒,他方纔搖了搖頭,不滿地嘆道,“表妹,你這性子真是幾年如一日的……毒。”
“毒才能治病!沒聽過?長痛不如短痛。”夏初七看着他,又瞄了一眼臉色沉沉的趙樽,又笑問,“表哥,前些日子,我給漷陰鎮的孩子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裡的至尊寶說:‘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好好的珍惜,等到失去後,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老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對那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你如今可也是糾結其中?”
元祐像是被雷劈中,手上的水灑了都不知道。
臉色,一片煞得變白。
他想起了那個飛雪之夜。她問他,“元祐,你是不是愛我?打心眼兒裡愛的那種?”
他也想起了紫金山上的笛聲,想起了那一個在茫茫白雪之下展開身子任由他需索無度的姑娘。那一晚的雪是那樣大,而她身上的嫁衣,是那樣的紅。
“可是表哥,你得知道,這世上的東西,不是每一件,都可以事後彌補的。你與烏仁,回不去了。”
她的話一針見血,也字字尖刻。彷彿切割着元祐的心臟,使得他一慣慵懶自在的俊臉,一直僵在空氣裡,許久都沒有動彈。
夏初七瞥他一眼,繼續道,“不過,雖是回不去了,但你倒是可以從這件事裡吸取教訓,往後不管結親還是納妾,若是真心喜歡上了哪個姑娘,就把事兒做得好看一些,有些分寸,免得後悔一次不算,次次都後悔。”
她說了許久,元祐的臉色極是難看,可他的視線始終放在那無半點漣漪的茶盞水面上,眸中空洞一片,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麼。
三個人相對,空氣有片刻凝滯。
趙樽不言不語,夏初七口乾舌躁,也不再吭聲兒。直到鄭二寶與晴嵐兩個進來擺桌子,放上酒菜,請他們入席吃晚膳,元祐才似是回了神,打起酒杯一飲而盡,嘴裡也笑出聲兒來。
“這北平府的天氣,按說不比山海關酷寒,怎的我卻覺得更冷些了呢?嘖!冷死小爺了。”
他笑嘻嘻說罷,攏着衣裳便出門找鄭二寶要加衣去了。那一副顧左右而言他的迴避態度,分明就是不想面對烏仁瀟瀟已嫁人的現實。
夏初七隻能無奈一嘆。
夜幕降臨,天色更暗了。
室內點上了燭火,酒菜也上了桌。
飯桌上,夏初七一直未有吭聲,由着趙樽與元祐兩個寒暄。在酒席上,他兩個的談資大多都與朝局與軍隊上的事情有關。
如今漷陰鎮的兵工作坊,還處於只能研發,無法大量成批量生產的階段。火器不同於旁的東西,每一把火銃,每一門大炮,都造價不菲。即便是舉朝廷之力,那數量都令人肉痛,更何況如今的晉王府。
沒有足夠的銀兩,有技術也無法生活。
故而,按夏初七的說話,這也是一個原始資本積累的階段,大量斂財纔是王道。說起錢,她的目標又一次盯上了陰山皇陵的藏寶,只不過,每一次提起,都被趙樽給嚴厲制止了。她一時半刻也說不服他,而且,目前的條件,也沒有法子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輕易的盜掘皇陵。
但自從洪泰帝臥病,時局越發嚴峻也是不爭的事實。尤其這一次,從趙綿澤準備撤換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揮使的行爲來看,他是準備對趙樽有所行動了。將北平府治下的官吏予以更換,換成他自己的人,實際上也是對趙樽在北平府的權力架空。
不過,不論趙綿澤怎麼做,做什麼,如今他還是皇帝,只要在制度範圍內行事,都是合理的。趙樽在不準備與他真正鬧翻之前,都不得不遵旨行事。
只不過,北平的籌備事宜,也得加快進度了。
三個人邊吃邊聊,那酒壺很快便添了幾個空的。
元祐大抵心情煩鬱,吃菜少,吃酒卻是一盅接一盞,這麼約過了一個時辰許,他臉上已是紅暈一片,半醉半醒了。
夏初七正準備差人扶他下去歇着,簾子一動,外間傳來了甲一的聲音,“爺,紅刺有人來找王妃。”
紅刺特戰隊在趙樽於陰山出事之後,便從形勢上解散了。但到了北平之後,趙樽還是把與夏初七交好的老孟和小二、小六幾個丁字旗的人,調換到了北平,做了晉王府的護衛軍。
若是大量的重要人員調動,指定很容易惹出麻煩。只不過這幾個人的軍階都不高,倒也沒有生出多餘的事來。
但他們的軍階雖然不高,到了北平,卻受到了夏初七的重用。因爲有他們都有“老紅刺”的經歷,一年前,就成了組成“新紅刺”的得力干將。
尤其是老孟,夏初七很看好他。
一個從軍十幾年的老兵油子,有勇有謀,可堪當大任。她把組建的任務與副隊長的職務都交給了老孟。她不在的時候,由他帶領着這一隻新建的紅刺特戰隊,駐紮這漷陰鎮的新農村裡。
白日裡,他們也與大多數人一樣,種田墾荒,只有到了晚上,才偷偷操練特種兵技能。
不僅老孟幾個,整個紅刺特戰隊的人,都是由夏初七親自挑選的。在這件事上,她很感激趙樽。
他除了爲她提供“人員與資金支持”之外,並不干涉她的行爲與訓練方式,如此一來,她可以爲所欲爲,用後現代的軍事理念來訓練這批人,一年下來,倒也初具規模,雖然特戰隊人數不多,林林總總不過一千餘人,卻個個素質過硬,執行能夠超強。
甲一得令出去了。
很快,一個瘦小個子的校尉便打了簾子進來。
他正是丁字旗的小二。入得內間,他左右看了看,先向趙樽和元祐分別行一個揖禮,問了安,又突地挺直腰板,朝夏初七行一個標準的軍禮。
“隊長好!”
從古人的揖禮轉換到現代軍隊的“軍禮”,他身上的甲冑和動作看上去都有些滑稽。但夏初七瞧他一眼,卻極是滿意,愉快地向他招了招手,把圓桌上一直沒有人動的雞腿包了,遞給他。
“拿去加餐!”
“謝隊長!”小二樂着,又是鞠躬,又是敬禮,“聽說小公爺從山海關過來了,老孟就差了我過來看看……”
看她猴兒精似的,夏初七飛快地瞥一眼半醉的元祐。
“老孟呢?他咋沒來?”
“老孟家的小崽子今兒差點淹河裡了,他婆娘罵他不着家,不管孩兒,鬧得厲害……這會子估計在家裡跪搓衣板呢。”小二嘿嘿笑着,衝楚七擠了擠眼睛,終是面帶垂涎地看向了元祐放在桌邊的新式火銃。
“隊長,這玩意兒,可是給咱的?”
夏初七給他一個“沒出息”的眼神兒。
“就這樣的破爛兒,就把你迷住了?”
元祐一聽,打了個酒嗝,不樂意了。
“表妹,不帶這麼損人的。”
夏初七輕笑一聲,瞥了一眼趙樽不帶情緒的臉,脣角彎彎地對小二道,“有了好東西,哪一次不是優先派發給你們的?昨兒爺可說了,護衛營的兄弟都有意見了,說我搞裙帶關係,給爺吹枕邊風,區別對待。所以啊,你們得給我爭氣點。”
“是,隊長。保證完成任務。”
小二挺直腰板,又一次衝她敬了個軍禮,接着眨巴下眼睛,拿起雞腿和那一支新式火銃便跑得沒了影兒。
夏初七搖搖頭,夾起桌上的一塊藕片,嘆道,“這些混蛋,全然不把我放在眼裡。拿了東西,謝都不道一句就跑了。沒上沒下啊。”
她話一說完,就捱了趙樽的白眼。
“這不都是你教的麼?”
夏初七嘿嘿一樂,但笑不語。
這“沒上沒下”,確實是紅刺特戰隊特有的“規矩”。
在夏初七的帶領之下,受她影響,雖然特戰隊裡的人都嚴格執行命令,但在尊卑上面,明顯比起其他的護衛行營要鬆散得多。他們平素見了上級長官,也不必下跪,也不必卑躬屈膝,成了完全的平等關係。
對此,趙樽曾有無數的擔憂。但是她執意如此,他也就作罷了。只要是紅刺特戰隊裡的事兒,不管大事小事,他都由着她去折騰。因爲她雖然嘴裡不說,他卻隱隱可以感覺得到,這個特戰隊對她的意義似乎不同,興許便是來自她說的那一個世界的某種念想。
事日長了,他甚至也受了她的影響,覺得沒有了那些繁文縟節的規矩,她與下屬之間的關係分明多了真正的親切,而不是懼怕。
他兩個對“沒上沒下”沒有意見,元小公爺夾一筷子菜入了嘴,卻是輕輕嗤了一聲,“表妹,你就甭說別人了。爲了研製這火統,小爺沒日沒夜,又出力又勞心,怎地你也不謝我一聲?”
夏初七翻個白眼兒,看着他,執勤地夾菜。
“親兄妹,別計較這麼多。”
“親兄妹,那來抱一下?”
“……”
“下次不給小爺抱,就不給火器了。”
元祐今兒吃了不少酒,卻並未真醉。他斬釘截鐵的說着,看上去特認真,實則也只是爲了隔應那個似乎永遠波瀾不驚的晉王爺。
他苦,見不得人家不苦。
可趙樽沒膈應到,夏初七卻斜下了脣,無賴地耍上了滑,“不研究火器,你不也沒得樂趣麼?所以我們是彼此受益,互得好處。小公爺您啦,就儘量地發揮餘熱吧啊。”
“去你的!”元祐拿筷子敲她,“得了便宜還賣乖,指的就是你了!”
“嘿嘿!見笑見笑,做得還不夠,厚臉也不夠厚,請小公爺多多指教,合作愉快——”夏初七爲她斟着酒,嘴上逗着他樂呵,心裡卻明鏡兒似的清楚。他出的力,確實最大。
不得不說,元祐在火器方面的天賦,在他“失戀”之後,得到了進一步的佐證。夏初七甚至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武器專家,那領悟能力即便她來自後世,看過無數的先進武器,也歎服不已。
明面上說,火器研發是她在提供技術,其實她並非專業人士,能提供什麼?無非是一些見識、見聞,以及一些常識性的東西。而且大多數時候,她只能任着記憶講出一個模糊的、大概的縮影,一切都還需要元祐去細化、去琢磨、去完善。然後再與那些火器匠人畫圖紙,反覆實驗。
這一晚,他們都沒有回北平。
元祐吃完了酒,搖搖晃晃的去了兵工作坊,與幾個老匠人爭得面紅耳赤,就差拿火銃打人了。夏初七陪了他半宿,終於把他弄到作坊裡睡了,然後被趙樽強行拉了回去,宿在漷陰鎮裡的一個鄉下宅院裡。
這個宅院本就是爲他們備下的。
一年後,幾乎每一個月,他們都會過來住上一些時日,看農田,看兵工作坊,看秘訓的兵卒。夏初七喜歡這個村子,喜歡村裡的河,村裡的樹,村裡的書舍,村裡的孩子,村裡的小媳婦兒,村裡的大黃狗……最主要是喜歡那一個與小十九差不多大的小毛毛。
次日,又是大晴。
爲了送元祐,衆人套了馬車,從漷陰鎮往北平趕,可元祐卻未入北平城,還在城外官道的岔路口,他便跳下馬來,抱拳與他們道別。
“天祿,表妹,我就不入城了。”
趙樽淡淡瞥他,“不再繼續喝了?”
想到昨兒夜裡喝了酒發的酒瘋,元祐倏地笑了一聲,看向天邊紅彤彤的雲霞,挑高了眉梢。
“不了,下個月再過來。”
從山海關打馬到北平府,用不了多長時間,所以元祐差不多每個月都會過來,與趙樽打個照面,偶爾會與他喝上兩盅,或與夏初七研究一下火器,或是探聽一下烏仁瀟瀟的消息,但他從來沒有像昨夜那般醉過。
夏初七理解他的心情,想他一個人獨自在山海關的愁煩,原想再多安慰他幾句,可此時此刻,官道上來往的車馬不少,好些話也就不便出口了。
她從馬車跳下來,走到元祐的身邊,拂了拂他的袍袖,語氣裡少了戲謔,出口卻分明還是調侃。
“哥,山海關日子孤清,你若是待煩了,請旨回京吧,秦淮風月醉煞人,這開了春兒,正是王孫公子們流連花叢的好時候,少了你,秦淮河不是少了風情麼?”
元祐怎會聽不出來她是想勸他放下?
但他也不挑明,只樂呵呵的笑,“沒法子,一入江湖歲月催。小爺老了,小娘又太多,身子骨不好,動彈不得了。”
“喲,這可不像你?!”夏初七笑罵道:“誠國公府裡還未有後,你這喊不行了,那誠國公聽見,不得捶胸頓足,嘆養兒無用啊?”
她輕鬆的玩笑着,可是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元祐的臉色卻慢吞吞沉下。他凝重地瞄一眼趙樽的臉色,脣角一彎,探手就把她摟了過來,抱在懷裡,輕輕拍了拍,才附耳道,“這京師啊,小爺是不能輕易回去了。即便要回去,也是……”
他鬆開手,低頭看夏初七,緩緩吐出三個字。
“打回去。”
說罷他翻身上馬,抖下繮繩,一聲“駕”,便領着幾個侍衛瀟灑而去。馬蹄“嘚嘚”作響,在官道上揚起一陣陣煙塵,映着晨時的氤氳霧氣,如一副飽含傷感的畫,定格在了夏初七的視線裡。直到他的身影慢慢變小,消失在官道上。
“還看,人都走了。”
她的頭被人擡了起來,熟悉的溫熱氣息噴在臉上,面前是一張俊美高華,卻刻板無波的臉,臉上分明寫着“不高興”。
這是連元祐的醋都要吃?
夏初七又好氣又好笑,嘴一咧,露出幾顆明晃晃的白牙來,“爺,你有沒有聞到,好酸的味兒?”
“有麼?”趙樽淡淡瞥她一眼,拍拍她的頭,想想又道:“元祐這廝素來不正經,你雖當他是哥,他卻未必。再說,你兩個到底沒有血緣,你又生得這般美,爺怎麼也得防着一些。”
“……”
趙十九甚少讚揚她的容貌,冷不丁來一句“生得這般美”,倒是把夏初七駭了一跳,順便也酥了心腸。她發現,原來女人都是樂意聽這樣的讚美的,哪怕那只是一句謊言。
上了馬車,她坐在他身邊,把頭靠過去。
“趙十九,我真的好看麼?”
趙樽向來不喜說肉麻的話,先前無意說了一句,已是天降紅雨,極不尋常,如今見她小女兒嬌態般撒嬌地再問,不由輕笑一聲,把她攬在臂彎裡。
“那是自然。”
“以前爲啥不覺得?”
她心裡一甜,就想多聽幾句好的。
可他瞥着她,卻斂了眉,似是在思考,片刻才沉聲道:“美,得比較。”
和別的姑娘比較出她的美來了麼?夏初七不想驕傲,可不由得就揚起了脣,擺出一個樂呵呵的笑容來,“趕緊說說,怎麼比較出來的?”
趙樽低頭看她,黑眸有一抹促狹的流光掠過,“比起幾年前見到的那個黑不溜啾的小鬼,如今的阿七已不知美了多少。”
“……”
“如今,雖非絕色,爺已欣慰。”
“……”
從天堂到地獄,夏初七無語的瞪他。
“趙十九,你不想要積分了?還是想睡牀底了?”
他挑了挑眉,“嗯?阿七捨得?”
這一聲“嗯”,拖曳得意味深長,只可惜夏初七聽不見,也沒有注意,只看見了他挑高的眉梢上那一抹揶揄,不由咬牙切齒地撲過去,掐住他的脖子,兇戾的吼。
“膽敢辱我容貌,看今兒我怎樣整死你!”
趙樽看着她紅撲撲的小臉兒,沒有錯過充斥其間的快活光芒,微微一笑,他束着她的腰,任由她折騰,“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風流,雖然阿七是一顆黑牡丹,爺也認了。”
“混蛋,掐死你!”
“來吧,死於你手,爺甚歡喜。”
“噗”一聲,夏初七手一鬆,終是忍不住咯咯笑了出來,無力地倒在了他的懷裡。
“趙十九,你這個人——唉。”
一聲長長的“唉”,飄蕩在官道上。
馬上還在繼續前行,微風輕輕送來一串銀鈴似的大笑聲。而她這樣的開懷大笑,卻是一年多來的第一次。
浦口碼頭上的事,對她的影響極大。她相信,對趙十九的影響也不會小。但他並未在她面前表現過什麼,大多數時候,他除了逗她開心,還是逗她開心。
就這般,兩個人相依相偎着,渡過了難熬的一年。但三百多個日夜,不長,也不短,時光的作用也再一次得到了體現。不管如何,歲月終是洗劑了一些傷感的過往。
如今又一年春暖花開,她想,是好的開頭。
北平城的晉王府,是洪泰年定製的。
作爲大晏最尊貴的親王居所,又是北平藩地的辦公場所,要供晉王接近藩地屬臣所用,晉王府佔地極大,儼然一個縮小版的皇城。府中東、南、西、北面各有四門,前有承運殿,中有圓殿,後有存心殿。在這一大片的建築羣後,還有一個類似於皇城後宮的地方,分爲東西三所,是爲晉王的側妃和妾室居住準備的。只不過,如今整個晉王府裡,就夏初七一個女主人,後宮全部閒置。
承運殿門口,夏初七與趙樽還未入內,府中的左長史姜南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左長史是晉王府最大的屬官,在趙樽還未北上之前,由洪泰帝親自指定的人。
姜南爲人機敏,行事頗有分寸,這般急迫,定是要事,夏初七停下腳步,並未跟過去。只見他低頭與趙樽說了些什麼,趙樽再擡頭時,臉色便凝重了不少。
“阿七,你先回房歇着。”
夏初七點頭,“你有事要做?”
“嗯,魯源與元寶他們在承運殿等着,爺回頭再去你說。”說罷,他朝晴嵐與甲一使了個眼神兒,便與姜南徑直離去了。
夏初七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怔。
看來這一年多的平靜生活,要被打破了。
北平府的初春猶寒,京師的新綠卻已鋪滿了大地。一庭的綠樹在風中搖曳,硃紅的宮牆圍着深深的孤冷。涼風入殿,趙綿澤攏了攏身上的龍袍,接過張四哈新泡的雨前龍井,輕嘬一口,蹙起了眉頭。
“下次泡茶,勿用滾沸之水。”
張四哈手一抖,“撲通”跪倒在地。
“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何承安沒有了,這一年來,他一直在用心學,卻總是被皇帝橫挑鼻子豎挑眼兒,裡裡外外都不是人。總算感受到了什麼叫做“伴君如伴虎”。尤其是晉王北上就藩之後,這年輕皇帝的脾氣更是陰晴不定。在朝堂上,他仍是溫文爾雅,宅心仁厚,可到了私底下獨處之時,只有張四哈這樣的近身侍者才曉得,那簡直就是渾身泛寒,一不小心就得挨板子。
可今兒他茶沒泡好,已經做好屁股開花的打算了,趙綿澤卻擺了擺手,饒了他。
“下去,朕靜一靜。”
張四哈如逢大赦,躬着身子倒退着下去了。
趙綿澤揉了一下額頭,看了一眼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疏,嘆口氣,拿過御案上那一對夏楚手捏的泥娃娃來,攤開在手心裡,目光慢慢飄遠。
搖曳的燭光中,他有些累了,趴在了御案上。半睡半醒中,他腦子裡浮現出一個身影,她似真似幻,似乎就在面前,又似乎浮在半空中。
“陛下,臣妾來侍候你……”
她的腳步聲傳入了耳朵,她慢慢的,走到他的面前,她的臉上始終噙着笑,襯得臉頰上的梨渦淺淺,越發可人嬌媚,她身上的宮裝長長的迤邐在地上,走了過來,走到御案的邊上,慢慢蹲下身,小手握成拳頭,輕輕捶在他的腿上,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
“小七……”
趙綿澤身子僵硬着,像是不忍破壞這樣好的夢境,一直保持着彆扭的姿勢,任由她捶着腿,一動未動,嘴上也只有一聲嘆息。
“你終於捨得入夢來了。”
那雙手的主人微微一怔,擡起頭來。
“陛下,是臣妾……”
那黃鶯兒一樣的聲音,婉轉低迴,甚是好聽,可是卻把趙綿澤飄走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猛地一驚,從御案上擡起頭來,看着她,生出了惱意。
“誰讓你進來的?”
烏蘭明珠咬着下脣,紅着眼圈兒看他,樣子頗爲委屈。她哪裡曉得自己打擾了皇帝的黃粱美夢?只是覺面前的帝王,不復往昔溫情,樣子有些駭人。
“回陛下的話,臣妾聽聞陛下近日爲國事操勞,數日未臨幸後宮,每日也只能入睡三兩個時辰,臣妾……甚是心疼。這才特地燉了滋補的湯,想過來爲陛下解憂。”
她儘量把聲音放小,放軟,儘量展現出女性的柔情來,只想搏君一笑。可座中的君王眉頭越蹙趙緊,卻有些不耐煩,但倒底他還是忍了脾氣,聽她說完才按在她的肩膀上,要她起來。
“愛妃的心思,朕已知。去吧。”
烏蘭明珠瞧出他情緒不好,換平常,她應當乖乖退下,不會惹惱了他。可一來仗着他平素的寵愛,二來他先前嘴裡吐出的一聲“小七”刺痛了她的心,讓她的腳再也邁不動。
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從小被寵大的公主,也是一個渴望愛情,渴望得到夫婿疼愛的女人。如今闔宮上下,妃嬪無數,人人都想得到帝寵,她每日惶惑不安,太需要一顆定心丸——帝王相待於己的“不一樣”。
遲疑一瞬,她緩緩跪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腿。
“陛下,臣妾斗膽,有一言相問。”
趙綿澤看着她,目光淺淺一眯。
“說。”
聽見他情緒平復了不少,烏蘭明珠心裡一緩,抱住他的腿就把臉貼了過去,擱在他的膝蓋上,輕輕磨蹭着,語氣柔情了許多。
“陛下寵愛臣妾,是臣妾的福分……但臣妾想知道,陛下的寵愛裡,可有一分,不是與姐妹們一樣的寵愛,而是夫婿那般的愛?”
趙綿澤僵硬着身子看她,眸光頗深。
好久,他才托起趴在他膝上的女人。
“你很大膽。”
烏蘭明珠屬實很大膽。作爲一個普通妃嬪,而非大晏皇后,她竟向他要夫婿一樣的愛,不僅是大膽,而是超禮制的僭越之舉。
如今大晏中宮空懸,皇后“故去”了,按理趙綿澤應當再立新後。可他卻一直沒有動靜兒,朝中有女兒和孫女爲后妃的大臣們,暗流洶涌的鬥了一陣,可皇帝似乎對誰都未有屬意,也就不再相爭了。
沒有皇后,反倒成了一種最好的權衡。
有些人猜測建章帝不設中宮,是爲了權衡朝堂關係,以免臣下紛亂。可烏蘭明珠卻是知曉,他的愛,他的心,甚至他的妻位,都給了另外的女人,旁人,佔不得。
但佔不得,她也想拼死一試。
“臣妾僭越,請陛下責罰。”
趙綿澤微有不快,卻仍是未動聲色。
WWW¤тт kдn¤¢O “知錯就好,下去。”
烏蘭明珠看着他臉上的陰霾,突地輕聲一笑,“臣妾知道不該,知道有錯。但是臣妾真的不忍見陛下這般痛苦,爲情所困……”頓一下,她咬着臣,再次拋出一個悶雷。
“臣妾想要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讓陛下忘了她。”
“忘了她”三個字,重重敲在趙綿澤的心房上。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沒忘,更不願意自己這點心思竟然被一個妃嬪給當衆說了出來。看着烏蘭明珠,他俊美的臉上僵硬了片刻,突地緩緩笑開,那脣角上揚出來的弧度,像是半分怒意都無,聲音也極是溫和。
“朕沒想到,愛妃竟有此心?”
烏蘭明珠看着他的笑容,心臟怦怦直跳。
他笑了!他對他笑了。
下意識的喜悅迅速主宰了她的大腦,以至於她並未看清皇帝眸底那一閃而過的戾意,只嬌羞的半垂着頭,把一雙抱在他腿上的雙手,慢慢地往上移,一點一點,緩緩牽開他龍袍的袍角。
“陛下,臣妾今晚留下來……侍候您可好?”
趙綿澤笑着瞟他,“你想留下?”
“臣妾……想要伺候陛下!”
烏蘭明珠咬着脣,拿最美的姿容對着她,用最美的笑容看着她,脣上的梨渦在她的笑容裡,淺淺醉人。她知道他喜歡她這樣笑。可只一瞬,她的笑容就僵住了。
因爲她看見了趙綿澤臉上的冷笑。
“滾——”
她微微一愣,“臣妾——”話還未說完,只見御案上的奏疏突地被趙綿澤拂了開,“噼裡啪啦”的聲音裡,奏疏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心裡一凜,尖叫着,嚇得腳都不會邁了。
“朕叫你滾!”
頭頂上,又是一聲怒喝!烏蘭明珠入宮這樣久,從未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一時間,嚇得面色蒼白,瑟縮着身子,一張精心妝扮過的臉上滿是驚懼。她張了張嘴,似是像要申辯什麼,可最終還是一字未吐,便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夜幕下的皇城甬道上,遠遠走過來一個宮妃。見到烏蘭明珠過來,她屈膝施禮。
“臣妾叩見惠妃娘娘。”
烏蘭明珠掩面拭了拭淚,隨後朝他怒目相視。
“顧貴人是來看本宮笑話的?”
顧阿嬌面色一僵,慌忙搖頭,“娘娘何出此言?”
看她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烏蘭明珠冷哼一聲,“你不是告訴本宮說,那個夏楚與我們的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她膽子大,她膽頂撞陛下,她甚至敢向陛下出手……”
顧阿嬌一驚,皺了皺眉頭,便跪了下去。
“回娘娘話,臣妾瞭解到的,確實是這般。可臣妾與先皇后雖然走得較近,但對她與陛下之間的事,所知也不多。沒能幫上娘娘,是臣妾之過,望娘娘恕罪。”
烏蘭明珠冷冷一哼。
“你這點出息,真是不嫌丟人!”
在這宮中的妃嬪裡,顧阿嬌是最沒有背景的一個,所以她無論對誰都恭順有禮,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烏蘭明珠看不起她,也不屑與於這種空有美貌的女人計較太多。更何況,她作爲先皇后的陪嫁入宮,除了陛下醉酒那一夜,再未侍寢過,對她向來構不成威脅,烏蘭明珠也不想把她放在眼裡,擡舉了她。
烏蘭明珠擡了擡手,示意她起身,然後道,“顧貴人,依本宮看,你的看法根本就是錯的。陛下哪裡是喜歡她頂撞?哪裡是喜歡她的大膽?分明是陛下心悅於她。所以,她做什麼都是好的。”
“娘娘說得有理。”
顧阿嬌恭聲迴應着,不敢擡頭。烏蘭明珠看她這般慫樣,在趙綿澤那裡受的氣也就消了不少,冷哼一聲徑直離去了。
可顧阿嬌的頭卻慢慢的擡了起來,她看着遠去的烏蘭明珠,靜靜立了片刻,朝御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頭吩咐身側的婢女小妍。
“戲看完了,咱也回吧。”
小妍愣了,“主子,這暗香湯您燉了兩個時辰,不給陛下嚐嚐嗎?”
瞥她一眼,顧阿嬌輕輕嬌笑,“不必了,燉的火候還不夠,恐是入不得陛下尊口。過些日子再說吧。”
“哦,是。”
小妍哪裡懂得“火候”是什麼?只是拎着那湯盒隨了顧阿嬌的身後,離去了。
御書房裡,紗幔還在輕輕飄飛着,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帝王之怒”裡回過神來。而御書房的門口,也跪了一地的人,個個叩頭不止。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趙綿澤靜靜盯着張四哈,“你該當何罪?”
張四哈哭喪着臉,“陛下說要清淨一下,奴才就走開了,去……去茅房裡方便了一下,也不知惠妃娘娘,怎地就入了屋。”
趙綿澤不動聲色的看他一眼,又轉頭看向焦玉等一干侍衛,目光仍然靜靜的,就像根本沒有生氣一般,語氣溫和萬分。
“那你們呢?”
焦玉擡起頭來,只看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屬下該死。屬下等看陛下批閱奏摺辛苦,想着惠妃娘娘既然來了……興許可以撫慰聖心。”
“撫慰聖心?朕的私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做主了?”趙綿澤今夜的脾氣極大,聲音雖不高,只話音剛落,青磚上便傳出一道道“通通通”的叩頭聲。
膽小的張四哈,臉白如紙,哆嗦得脣都白了。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趙綿澤盯他一眼,看着他哆嗦的身子,突地又有些想笑。他想,若是那個婦人還在京師,若是讓她看見自己這般模樣,若是讓她知曉他竟然思她若狂,不僅失了帝王威嚴,甚至失態得如此遷怒於人,她會怎樣想?她又會怎樣做?
不,她什麼也不會做。她只會冷笑一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然後不管他做什麼,她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個根本就無心的婦人。
慢悠悠的,他坐回椅子上,寶貝似的拿過桌上那兩個捏得極醜的泥娃娃,拿袖子撣了撣他們的頭,看向了那“楚兒”和“綿澤”的字樣,想着她當初寫這幾個字時的心情,會不會是想與他長長久久,他嘴角微揚,竟是露出一抹淺笑。
下頭的衆人,臉上僵硬了。
爲什麼笑了?是要殺頭了麼。
張四哈這般想着,緊張地一陣叩頭。
“陛下……饒了奴才,饒了奴才吧,往後奴才不出恭,也不敢亂走一步,不要說惠妃娘娘,便是蒼蠅都不讓飛進來一隻。”
趙綿澤看他這般,脣角的笑收住了,卻也沒再發火,“下次膽敢再犯,要你腦袋。都退下去吧。”
跪在地上的衆人,終是鬆了一口氣。
張四哈叩着頭,感謝着祖宗十八代保佑他,又逃過了一劫,也感謝着老天讓他天天陪在皇帝身邊,還能留下一顆腦袋吃飯,實在不容易。
衆人魚貫而出。
很快,御書房裡又聽見他溫和的聲音。
“焦玉留下。”
焦玉拳心微緊,定了定神,慢悠悠回來,跪地垂目,沉聲道,“屬下在。”
趙綿澤的眼睛裡,已恢復了一貫的笑意,望着面前相依相偎的兩個小泥人兒,一句一句的發問。
“北平府天氣如何了?”
“開春了,暖和了。”
“她如何了?”
“她……很好。”
“她的耳朵……可有好轉?”
“屬下……”焦玉手有些顫,頭垂得更低了,“不知,未有得報。”
冷冷看他一眼,趙綿澤沉默了。
好一會兒,頭頂纔來他的沉沉的聲音。
“去!宣陳景即刻進宮。”
------題外話------
妹子們,地主家還有餘糧嗎?快搜搜兜兒裡,可有月票捏?入碗入碗……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