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戰爭進行到這個時候,數十萬人的命運繫於趙樽一人之手,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想打與不想打的問題了。即便沒有他曾經對元祐許下的承諾,也非打不可。作爲一名軍事掌權者,在軍事推進到這個地步時,已經無法回頭。
他目前能想的,是如何控制傷亡,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勝利,如何早一日拿下這萬里江山,並以它爲娉,光明正大地迎娶他的阿七,給她一個受天下人朝賀的大婚之禮。
建章四年元月底,朝中有人秘奏趙綿澤,說蘭子安在臨邑私會趙樽,有通晉嫌棄。與此同時,趙綿澤潛在滄州的探子也傳遞了消息回京,把當日在雕花樓裡,夏初七酒後吐出的“真言”稟報了上去。在此之前,趙綿澤對蘭子安也並非完全信任,如今兩樁事加到一起,帝王之心更是疑上加疑。
然而趙綿澤並非昏君,如今兩軍陣前,講究“疑人不用”,也最豈臨陣換將。
左右權衡後,誰也沒料到,趙綿澤卻把此事壓了下來,未有聲張。
這與趙樽、夏初七、道常等人當初制定離間計時的猜測大相徑庭。
趙綿澤爲人,越發讓人思慮不透。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又一個消息傳入了京師,傳到了趙綿澤的耳朵裡。消息稱,晉王妃與晉王徹底鬧掰,並在一怒之下,憤然離去,晉王找尋一月有餘,至今仍無半點消息。
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趙綿澤大驚之餘,除了爲夏初七的安危擔憂之外,對蘭子安的信任也終於土崩瓦解。
二月初,趙綿澤做了兩件大事。
第一,私底下派人四處尋找夏楚的先遣。
第二,他親手擬成了一份聖旨,八里百加急,傳入聊城。
聖旨上,他並沒有對蘭子安有任何的指責,甚至於連半句懷疑與質問都沒有。只說如今晉逆在滄州一帶按兵不動,糧草空虛,後援無力,短時間內無法組織起太規模的攻擊,但朝臣懦弱,無可用之人,勒令蘭子安把手上兵馬交由耿三友,並馬上回京述職。
回京會有什麼變數?蘭子安隱隱已有猜測。
他知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趙綿澤好言安撫,只是哄他回京而已。
在這之前,對於要不要讓晉軍過聊城,爲趙樽做嫁衣,蘭子安其實也在猶豫。
如今趙綿澤的一道聖旨,也成了壓死他理念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並不知道趙樽與夏初七等人設下離間之計,只是想到趙綿澤,覺得冷汗遍身。若不是他事先找好了趙樽這條退路,趙綿澤給他背後一刀,他豈非兩面不是人?
冥冥之中,就像蝴蝶效應一般,夏初七的離營自去,看上去只是她與趙樽兩個人的感情風波,但對整個政局的影響,卻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趙綿澤對蘭子安的不信任,讓蘭子安再無猶豫,也同時毀掉了南軍“固若金湯”的防線。
當日,蘭子安一面給趙綿澤上書準備返京事宜,一面卻傳了密信給趙樽。
信上,他只六個字,“君之行,可爲。君之諾,切記。”
收到蘭子安密信的當夜,晉軍數十萬人馬從滄州入德州境內,驀峻跨河,經聊城以東的茬平縣,急行軍數十里地,夜襲東阿縣,不過半個小時便大敗南軍,取得勝利後,晉軍半步未停,一口氣未歇,繼續南下,從東平入汶上,在汶上痛擊守城南軍,次日輾轉曲阜、鄒城。因前方有南軍主力迎敵,這些城鎮只有小股南軍,遇到晉軍主力,基本都沒有回神,便被收拾得乾乾淨淨。
晉軍一路南下,屢戰屢勝,勢如洪浪。
由於蘭子安的故意放水和掩護,身在泉城的耿三友待反應過來時,晉軍大部分已南下甚遠。
耿三友大驚失色,連夜於泉城發兵,南下追擊晉軍。
而晉軍在皺城稍事休息,主力卻繼續推進徐州,不理會追兵。
曙光就在前方,時間便是勝利,機會稍縱即逝。任何一個軍事將領,都懂得把握戰機。
趙樽親自領兵,鐵騎踏着南軍還沒有睡醒的美夢,橫跨整個山東,如同決提江河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佔領了徐州等地。南晏的半壁山河,在晉軍馬蹄的嘶吼聲中,發出了緊張的顫抖。那山,那水,那河,也被殺紅了眼的晉軍戰士用鮮血洗成了暗紅的顏色。
突如其來的變故,導致戰事逆轉。
南晏朝臣對於蘭子安“滯溜聊城,不僅不返京,還對晉軍主力過境一無所知”上書譴責,要求建章帝給予他瀆職之罪的嚴懲。更有甚者,認爲應當將他視同於謀逆大罪。
可不等趙綿澤責難的聖旨傳到聊城,蘭子安便以“既要疑我,緣何用我?既已疑我,何不叛你?”爲由,徹底斷絕與南晏朝廷的往來,當夜秘密整肅軍隊,大舉逮捕了南軍的死忠之士,便於次日宣告天下,率軍降晉。
此舉,令天下譁然。
大晏王朝穩於磐石的基業,也似在暴風雨中搖搖欲墜。
就在朝臣們遠在京師,爲了蘭子安降晉一事爭論不休時,晉軍已輕騎過徐州,兵抵宿州。
漫天的硝煙捲起層層烏雲,震天的嘶吼染紅了河山萬里。
戰車、炮火、馬嘶、旌旗,晉軍鋪天蓋,絞殺一般直入南晏土地。
鮮血在空中飛濺,不足三個月,晉軍已踏過半壁江山。
在鋼刀、鐵蹄和炮火之下,對無數個民間家庭來說,將是永遠的生離死別。可對於掌權者來說,他們看不見鮮血與離別,只能看見一個又一個關於死亡與勝負的數據。通訊的落後是古代戰爭的弊病,等趙綿澤知悉晉軍已過宿州時,已是建章四年的五月初五。
歷時四個多月的戰爭,晉軍勢如破竹。
在他們的鐵蹄碾壓之下,南軍如同陷入了一場噩夢。
但這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持續太久,不僅南軍乏了,晉軍也乏了。
建章四年五月,晉軍駐紮在靈璧,十日未動,成了至滄州開戰以來,歷時最久的停頓。
也因爲這次停頓,讓一直在屁股後面吃着灰塵死死追擊的耿三友,也到達了靈璧。
無數人都在猜測趙樽突然勒令駐紮靈犀的原因,併爲此議論紛紛。因爲他的行爲太不合常理。如今晉軍攻勢大好,他一鼓作氣直入京師拉趙綿澤下馬自己稱帝纔是王道,停下來與耿三友率領的主力相遇,又是在數月疲乏行軍的情況下,不是找死麼?
機會是留給聰明人的,戰機就在面前,耿三友大喜,連夜往靈璧追來。
滄州之後,晉軍面臨的一次最大規模戰役就在面前。
可元祐、陳景、丙一等人心裡的緊張感,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晉軍的鐵蹄看似無堅不摧,但他們卻知道……趙樽變了。
在大戰面前,他似乎沒有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戰鬥精神。而他倉促停留在靈璧的理由,說來也有些好笑——只因有人傳信稱,曾在靈璧看見過夏初七的身影。
這難保不是敵人施的詭計,就爲拖住晉軍的行軍步伐,讓耿三友追上來。
任何一個有頭腦的人,都不會相信,但趙樽卻似乎信了。
或者說,在歷時五個月的尋找之後,只要有一點關於她的消息,趙樽都不想放棄。
隨着夏初七離去的日子,一日一日逝去,趙樽平靜的面容上,憔悴,陰沉,冷漠,形如羅剎。讓他身邊的人,無一個不小心翼翼。而以往的戰爭中,他拼着的一股子狠勁兒,也在她連續五個月的失聯後,渙散了。別人有所不知,但他身邊的幾個人卻知道。他與趙綿澤決戰沙場的決心,來自夏初七。他想要拼盡一切奪取江山的勇氣,也來自夏初七。如今她都不在了,他要這一切,又有何用?
“不要再強求他了,能從滄州撐到靈璧,他已經盡力了。”
元祐嘴裡咬着一根草,看着河岸上牽馬的男人,對着急上火的丙一說。
“小公爺,可……這樣下去,怎生是好?”丙一無奈。
“啥意思?”元祐橫眼瞥着他,“敢情你以爲,除了他就沒人會打仗了是不?對付耿三友那小兒,小爺有的是法子。哼哼!別說是他,便是大牛那狗孃養的來了,小爺也照打不誤。”
丙一,“……”
元祐眯眼,“你覺得我在吹牛。”
丙一低眉,“我可沒說。”
元祐“撲”一聲,吐出嘴裡的草,“那你去勸他吧,反正小爺口水都說幹了,就差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來哄他了,還是沒用,懶怠理會了……你且告訴他,幾十萬人的腦袋都系在褲腰帶上,從北平跟着他打到這裡,他如今要是撂挑子,自個吐口痰死算了。”
瞥了趙樽一眼,元祐轉頭離去。
丙一翻個白眼看着天,嘆了一口氣,祈禱自個兒永遠也不要喜歡上哪個女人。
五月了,天漸漸熱了起來。這裡靠近齊眉山,還算涼爽。河岸上的樹葉,在陽光下閃着晶瑩的亮色,趙樽牽着大鳥一個人緩緩走着,一人一馬,看着悠閒,實則孤獨。正如元祐所說,他心裡裝着萬般煩事,卻不能不打仗。幾十萬人的性命不是兒戲,造反一途,要麼生,要麼死,別無選擇。不管是他,還是跟着他造反的人,都一樣。
放開繮繩,他尋了塊綠地,由着大鳥吃草,自己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仰頭看天。
今兒天氣好,天空湛藍高遠,白雲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過了關山萬里,看見了那個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騎着馬兒,揮鞭在喊,“趙十九,你怎麼可以這樣無恥?”
她嘟着小嘴,揚着微笑,“趙十九,你長得太帥了。我喜歡你。”
她眉眼彎彎,湊上撒嬌,“趙十九,你親親我啊,你親親我嘛。”
“趙十九,你,真,賤!”
“趙十九,我怎麼就遇上了你,你會一直對我好的,對不對?”
“趙十九,即便整個天下都要你死,你還有我。”
“趙十九,你還攆不攆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攆,也攆不走我的。”
“趙十九,我說過,死也要與你死在一處,做了鬼也要纏住你,你休想就這般逃開我。”
“趙十九,我們下輩子,也一定會是愛人。”
“趙十九……”
“趙十九……”
烈日的驕陽下,他仿入陷入了一個旖旎的夢裡。天地間,一切都消失了。沒有戰爭,沒有硝煙,沒有傷神的爛攤子。只有她的阿七,一顰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從馬上跳下來,張開雙臂,撲入他的懷裡,緊緊擁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與他無聲無息的瘋狂……
“嘶嘶……”
這時,大鳥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不安地刨着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趙樽託着額頭的手垂下,回頭看向背後的樹叢。
“出來!”
丙一抹了抹腦門上的冷汗,“爺,您火眼金睛,這都發現我了。”
他嬉皮笑臉的討着巧,可趙樽卻面無表情,“有事?”
丙一嘿嘿輕笑,看天,“今兒天氣甚好,殿下龍心大悅否?能不能賞小子說幾句話?”
自打趙樽從哈拉和林再一次入京,丙一便時常侍在他左右,爲他署理着公事和私務。這些年,不論大事小事繁雜事,他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是一個能幹的人,嘴巴也油滑。可這會子,他卻無力爲趙樽分憂,只能賣萌裝傻拍馬屁了。
他如此乖巧,趙樽果然賞了一句話,“可有王妃的消息了?”
聽到這句話,丙一的頭就生痛,嗓子眼兒也發堵。
這是趙樽問得最多的話。也不知怎的,這晉王遇到了晉王妃的事,就像變了個人,讓丙一極不適應,又不得不去適應。瞥着趙樽冷肅的面孔,他小媳婦兒似的吐了吐舌頭,笑得有些勉強,“殿下,也不曉得是哪個生兒子沒屁股的傢伙造謠說王妃在靈璧。這兩日,屬下都把靈璧翻了一個顛兒,也沒找到人影兒。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騙子。”
趙樽眉心微蹙,沒有吭聲。
丙一以爲說服了他,爲免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兒,他未雨綢繆,小意地勸。
“殿下,再遇上這種騙子,咱可別再信了……”
趙樽冷眸一擡,直視着他,“你不懂。有人騙我,也是好的。”
“嗯”一聲,丙一確實不懂。他快瘋了,殿下這算什麼話?
趙樽轉頭,靜靜望向天空,“有消息,強於沒消息。有人肯騙我,強於連騙子都沒了。”
“……”看着他眉間緊皺出的紋路,丙一突地心酸,紅了眼眶,“殿下,您何苦折磨自個兒?這五個月,我們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也盡力了。”五個月來,晉軍探子遍佈大江南北,甚至穿越了南軍嚴密的封鎖線,南下尋人。可是從漠北、到陰山、到北平、到京師,錦城……夏初七待過的地方與沒有待過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還與趙綿澤派出的人撞上過,卻沒有得到夏初七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丙一想不通。嚥了口唾沫,也只剩嘆息。
“殿下,您也該放下了,還有那麼多大事等着您去做……”
“大事?”趙樽冷眼一剜,“我的妻子不見了,不算大事?那你來教教本王,何謂大事?”
他冷厲無波的聲音,嚇得丙一心肝一抽,趕緊低頭,“屬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趙樽從石頭上緩緩站起,身上堅硬的甲冑,在陽光照耀下,卻閃着刺骨的冷光。
“找!繼續找。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出來!”
他話音落,丙了還未領命,遠處便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緊接着,丁一騎着馬瘋狂地奔了過來,“報!殿下——緊急軍務。”
趙樽深吸一口氣,掃向他時,臉上似乎又恢復了慣常的冷漠,“說!”
丁一鎧甲在身,滿臉通紅,疾步下馬,卻沒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臉和赤紅的眼,只低垂着頭,大聲稟報。
“探子來報,耿三友大軍已至靈璧,駐營在十里外的陳家坡,便傳令鳳陽、淮安及安東衛指揮使,要求他們助戰,籌謀在靈璧一舉殲敵我軍主力——”
趙樽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暈中,脣角浮上一絲笑容。
“好。”
這一聲好頗爲怪異,丁一眉頭微皺,“殿下,元將軍請您回營商議。”
趙樽沒有回答,大步過去,翻身上馬,一襲黑色的戰甲在身,仿若修羅臨世。策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回過頭來,鋒利的視線閃着冰冷的華光,可憔悴的面孔迎着血紅色的夕陽,卻像是添了一抹難解的柔情。
“傳出消息去,便說南軍六十萬人馬圍攻靈璧,趙樽陷入危局……”
丁一受驚般“啊”一聲,僵在原地,小聲叨叨。
“爺是不是瘋了?”
戰爭還沒開戰,便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爲了哪般?
瞥着趙樽遠去的背影,丙一拍拍他的肩膀。
“爺找不到王妃,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南北兩軍對陣靈壁的消息,整個天下都在傳揚。
五月底了,北平城這兩日經歷了今夏最大的一場雷雨。但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氣,烽火衰不了它的靈氣,雷雨也挎不了百姓們對戰爭的關注與政治敏銳性。
淅瀝的細雨中,離晉王府最近的一個茶樓裡,人滿爲患。
“……聽說了嗎?晉王這回陰溝裡翻了船,被耿三友那混蛋一陣圍追堵截,攔在了靈璧那地方!虎落平陽遭犬欺啊,我堂堂大晏戰神,竟會落到那步田地?嘆,可嘆,可氣!”茶樓中間的桌子上,一個虯髯漢子一隻腳踩在長凳上,說得眉飛色舞,滿臉氣憤的紅光,“咱晉軍一路從滄州殺到靈璧,鐵蹄之下,屍橫遍野,但說到底,損耗也不少啊,天遠地遠,又無後援,也無糧道……如今在靈壁被人堵住了,前有南軍的京畿大營,後有耿三友的追兵,不是被人關門捶打麼?這麼前後夾擊,我看晉軍在劫難逃了……”
那傢伙定是一個軍事愛好者,他口唾橫飛,就像自個兒親眼見着似的,興奮無比。
茶樓中人,隨着他時而唏噓,時而嘆息,時而擔憂,心臟也是怦怦亂跳,提心吊膽,卻無人注意倚靠窗邊的一個麻臉胖婦。
她是這間茶樓的老闆娘,偶爾也會來爲客人續水泡茶,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懶洋洋地找個地方倚着,像一隻冬眠的蠶蛹。
大抵是長得不好看,人又胖,茶樓中來的多數是看臉的男子,很少有人搭理她。
衆人在議論戰事,她突然撐着腰身,默默地入了內堂。
一個面目清秀的姑娘迎了上來,“老闆娘,怎麼回來了,有事?”
胖婦人面孔一沉,撩她一眼,“雪舞,表姐回來了嗎?”
楊雪舞微微一怔,看着她的臉色,“昨兒麗娘才傳了消息過來,說大當家原本要返程了,卻接到哈薩爾太子的消息,說哈拉和林新收了一批毛皮,讓她過去拿貨……楚七,可是發生什麼事了,你臉色不大好?”
胖婦人正是喬裝易服的夏初七,她微愣,擺手。
“無事!她本就該常常待在那邊的,兩個人分隔兩地,對感情不好。”
自從在通天橋解開了李嬌那個死結,李邈與哈薩爾之間早已舊情復燃。
但李邈身系錦宮無數人的生存,過慣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大多數時候還是到處漂泊。而且,哈薩爾是北狄太子,江山社稷尚且不論,就論婚配他也做不得主。若無皇帝的賜婚或是聯姻,他兩個也很難名正言順地走在一起。當初趙樽起兵南下時,夏初七曾經向李邈玩笑着許諾,等來日大位即定,自當爲韓國公平反昭雪,並恢復李邈的郡主名號,讓趙樽頒旨賜婚。
李邈聽了,但笑不語。
可夏初七知道,她在盼望,在等待。
從晉軍起兵之始,李邈便以錦宮的名義,捐獻給晉軍數十萬兩白銀……
除此,還有馬匹、糧食、棉被等軍資若干……
這裡面,自然也有哈薩爾的功勞。比如晉軍騎兵使用的馬匹,大多來自漠北。
衆所周知,漠北高原上的馬兒,最是剽悍強健。
也便是說,不論李邈還是哈薩爾,都對趙樽與趙綿澤這一仗,寄予了厚望。
夏初七從內室出來,殷勤地上去爲客人續水泡茶,聽客人們高談闊論,說前方戰局如何兇險,聽他們討論趙樽要如何才能擺脫僵局,找機會反敗爲勝,可聽來聽去,大多都是紙上談兵,不切實際。她微微一笑,臉上並無半分擔憂的情緒。一直等到天黑了,茶樓打烊,合上了最後一塊門板,她才換上一身輕便的褲裝,領着楊雪舞,偷偷往晉王府的後門而去。
從滄州回到北平,她並沒有馬上去晉王府找寶音。
她瞭解趙樽的行動速度,一定會在她之前派人到達。
只要她去了晉王府,便再也走不掉了。
所以,她並沒有慣性思維地那般去做,而是找到錦宮的秘密聯絡點,從而找到李邈,在晉王府不遠處住下。
夜半三更時,李邈或楊雪舞也會偶爾帶着她潛入府裡去看寶音。
女兒已經四歲了,長高了,長大了,小臉兒也更加漂亮了,可她卻不能光明正大的與她說話,與她玩樂,聽她喊一聲“阿孃”。
她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寶音熟睡的時候。這一次,也不例外。
楊雪舞守在房外,寶音的奶孃在她的迷藥下,睡得呼呼直響。
夏初七站在寶音的牀前,掛上帳子,靜靜地看着她的小臉兒,過了好一會兒,終是坐了下來,手輕輕地撫上去,那奶氣的臉兒,粉嫩脂白,滑如豆腐,讓她的心柔軟一片,低低的聲音,也像融了蜜糖,滿是做孃的憐意。
“寶音,娘該帶你走嗎?”
“娘想你,每天都想帶你走,跟你在一塊。可外面到處兵荒馬亂的,娘帶着你不安全,晉王府是最好的地方了……原本娘想等着你阿爹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便偷偷帶你離開,但如今……娘有些等不及了。”
牀榻上的紗帳無風而動,熟悉的寶音嘟着嘴,呼着氣兒,不會回答她。
可這時,低垂的紗帳邊上,卻默默走出一個人。
“等了這麼久,總算是抓住你了。”
那人一襲藏青色的衣袍,黑黝黝的臉上,有着淡淡的疤痕,正是奉命留守北平的甲一。
“抓什麼抓?”夏初七撐手站起來,走近,懶洋洋掃他一眼,“我只是來看我的女兒。”
甲一皺眉,“可你想帶她走。”
夏初七笑了,“可你知道我在北平,卻沒有稟報給他。”
甲一一默,安靜地看着她,並沒有因爲她這句話生出多餘的情緒來。她說得沒錯,他是猜到了她在北平。因爲寶音好幾次告訴他說,晚上做夢夢到娘了,娘與她說了好多話,娘還會親親她的臉,親親她的額頭,娘還會抱着她睡覺。知道了,甲一卻沒有告訴趙樽,也沒有加強防禦,甚至故意給她留出方便來。
不過五個月來,這也是他第一次碰上她。
“爲什麼?”夏初七輕笑,“爲什麼沒有告訴他?”
“不爲什麼。”甲一回答得很平淡,“你不願意,我便不說。”
夏初七怔忡一瞬,淡淡笑着,“甲老闆,謝謝你。”
寶音屋子裡的燈火併不明亮,還帶了一層橙黃的光,看上去溫暖、和煦。甲一就着光線,默默看着她豐腴了不少的腰身,還有刻意喬裝過的臉,眉頭微微一皺,“你懷着身子?”
夏初七聽不見他的語態是肯定還是疑問,卻可以看見他幽暗的眸子裡淺淺的憂色。
這個男人是關心她的,不是因爲趙樽的關係,僅僅只是因爲她自己。
這項認知,讓夏初七心緒鬆緩了許多。她抿抿脣角,瀲灩的美眸中波光微動。
她沒有否認,上前一步,直視着甲一,“是有了身子又如何?你要改變主意嗎?要告訴他?”
甲一許久沒有動,低頭看着她,複雜的眸子中,似有掙扎與躊躇,“你一個人在外面,我已是不放心。懷着身子,更是讓人安不下心來。”頓一下,他像是爲了挽留她,在竭盡全力地尋找着藉口,“再說,殿下在靈璧被圍,你就不擔心?夏楚,留在府裡吧,留下來可以知曉戰事,也能免了他的後顧之憂。”
夏初七手臂下垂,撫了撫隆起的小腹,突地笑了,“甲老闆,旁人不瞭解他,難道你我還不瞭解嗎?”
甲一默了,“你想怎樣做?”
夏初七低頭,看着牀上微微嘟脣的寶音,覺得屋子裡的燈火太烈了,烈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烤得她渾身發汗,腦子裡也不受控制地就想到了寶音的爹……她艱難地坐回牀沿上,握緊寶音的手,握緊。
“我明兒天亮就走,你不要攔我。”
甲一眯眼,“我若是不同意呢?”
夏初七側眸,脣角狡黠一彎,眸底有着隱隱的壞笑,“甲老闆,我以爲你會幫我的?”
久久,甲一才冷着臉,平靜地道,“當年,我與十天干歃血爲盟,決定誓死追隨晉王之時,便決定了這一生都不會背叛他。這並非誰應當臣服於誰,應當聽命於誰,而是基於男人應有的忠誠。但是今日……”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甲一突然一嘆,“你的要求,我沒法不同意。”
夏初七看着他的臉,“你不抓我去邀功了?”
甲一平靜道,“想抓住你,不得付出代價麼?”
說罷他低頭看着夏初七緊挨着他身子的左手腕,輕輕吐出一口氣。
“你的鎖愛,確屬神器。你的身手,比之當日,又敏捷了不少,連我都着了你的道兒。”
先前他只覺手上微微刺痛,就像被螞蟻叮了一下,轉瞬就消失了,也沒有太過注意。可如今整條手臂都麻木了。很顯然是夏初七趁他不備的時候,給他扎入了藥物……這樣防人的她,與往常有些不同。可仔細一想,又似乎,這樣子的她,纔是真正的她。她沒有安全感,對誰都有防備之心。甲一跟了她數年,對她瞭若指掌。她這種高度警戒的狀態是她從陰山回京入宮之後有的,卻又在趙樽“死而復活”後慢慢消失了。如今,又回來了。她還是那個她。
迎上甲一審視的眸子,夏初七慢慢把銀針收回鎖愛,莞爾一笑,說得很輕鬆。
“沒有男人保護的女人,自然得機靈着點,要不然怎麼活得下去?”
沒去看甲一的表情,她像是累了,斜斜靠在牀頭,便去摸寶音的臉蛋兒,“甲老闆,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就能做成的……”頓了一瞬,她突然脫下鞋子,輕輕睡到了寶音的牀上,還無視甲一的存在,輕輕放下帳子,打個呵欠道,“行了,你今兒晚裡給我守着吧。等我明早離開,自會把解藥給你。”
隔着一層帳子,她聽不見帳外男人的聲音,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心裡其實是放鬆的。
“乖乖,女兒……”深深吸了一口寶音身上淡淡的奶香氣,她陶醉地閉上眼,慢慢挨緊寶音,又把她的小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輕輕笑着道,“寶音,你喜歡小妹妹,還是小弟弟?娘再給你生個小弟弟可好?這樣一兒一女,娘便可以湊成一個好字。”
絮絮叨叨的,她小聲在裡頭說着。
甲一始終未動,就像曾經無數次守着她睡覺一樣,似乎凝成了一尊雕塑。
“我並不相信你會給我下什麼大不了的毒藥。不過是麻藥而已,對吧?”
他知道她聽不見,一個人說着,又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腳榻板上,背靠着牀榻,看着燭光中由帳子裡倒映出的影子,只覺得這情形,有着一種溫馨的氣息,一種類似於家的氣息,是他喜歡的,一直喜歡的。
靜靜的,他無聲的笑了,笑得像一個孩子。
“你啊,還是要去靈璧的。明知是套,你也會鑽。……因爲,他是趙樽。”
北平府一處清深的大宅院裡,有一個人工的湖泊。晨起時,薄霧濛濛,湖中一個朱漆的亭子裡,垂懸着軟軟的紗帳。輕紗在微風中擺動着,與湖上輕舞的蝴蝶相映成趣。連接湖心亭與柳樹岸的是一座青石砌成的拱橋。一個錦衣玉帶的年輕公子單手拿劍,在湖畔飛來的柳絮中翩翩舞動。握劍的手,修長白皙;如雪的肌膚,如切如磋;嬌媚的五官,如妖如魅惑;懶洋洋的動作,卻舞出了一道絕世姿容。
“三公子!”
如風像是怕驚撓了舞劍的人,過橋的腳步放得極輕。
東方青玄舞劍的手,頓住。回過頭,在微光中,他眸底帶了期許,“找到她了?”
如風點頭,“屬下聽從三公子的命令,日夜守着晉王府,果然見到她昨夜入府,清晨方纔離開。”
東方青玄靜靜立於橋頭,看橋下碧波麟麟,目光裡卻像是涌入了千軍萬馬的廝殺。
“派人跟上沒有?”
“嗯”一聲,如風道,“跟上了。可是三公子,找到了人,她也平安無事,我們……是回兀良汗,還是先向她討藥?”
“討什麼藥?”東方青玄呵地笑了聲,慢悠悠看向如風的臉。這一轉頭迎着初晨的光線,方能看見他妖嬈美好的面孔上,帶了一絲病態的蒼白,“準備一下,去靈壁。”
“三公子……”如風驚詫,“靈璧在打仗!”
“不打仗我還不愛去呢。”東方青玄笑得極妖,“熱鬧嘛,總是人人都愛的。”
茶樓裡,夏初七在一件一件收拾東西。
楊雪舞在她身邊轉來轉去,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
“楚七,你身子不方便,咱還是不要遠行了吧?或者等大當家的回來再說?”
“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我說雪舞,你怎麼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夏初七看她不停在面前轉來轉去,頭都暈了,有些受不了,索性抱着肚皮坐了下來,斜眼睨她,“行了,既然你這麼閒,不如你來幫我收拾吧。喏,這些小孩子的衣裳,這個小鞋子,這這這,我的護膚品,都是要帶上的……”
楊雪舞嘴裡“哦哦”着答應,又問,“要不要多帶些兄弟?”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兒,有些好笑,“帶兄弟做甚?又不是出去殺人放火搶錢莊。”
楊雪舞“噗哧”一聲笑了,“那除了穿的,不帶什麼了嗎?”
夏初七眨眼,狡黠一笑,“多帶錢,少帶人。免得麻煩。”
“話是這麼說……”楊雪舞拎着件小衣裳,擔憂地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可如今不若平常,大當家走時交代過我,要好好照顧你的……靈璧那邊正在打仗,咱們兩個女人出門,千里迢迢的,我心裡不踏實。”
夏初七眯了眯眼,“你以爲咱們去做什麼?上陣打仗啊?那裡數十萬大軍,就算帶上兄弟,咱也是雜牌軍,幹不過正規軍的。”
楊雪舞之前想她是要去幫趙樽,如今聽了滿不在乎的話,覺得她似乎又沒有去見趙樽的意思。
一時間,她有些摸不着頭腦,“那楚七,咱們去做什麼?”
夏初七眸子一亮,伸個懶腰走到窗邊,板着的臉孔笑開了。
“做賊。”
連日的雷雨後,北平城的道路有些溼滑。馬車的轆轤碾壓過去,青磚縫裡的污水,便高高濺出來,把道路壓出一輪一輪的痕跡。“咯吱咯吱”的馬車滾動聲裡,楊雪舞男裝打扮,坐在車頭,拿了根馬鞭懶洋洋的揮着,看濛濛細雨中綠油油的枝頭,聽清晰的馬蹄聲,看北平城熱鬧繁華的街景,覺得這樣大好的時光跑去戰場,簡直就是作孽。
嘆息着,她卻沒有注意到,有一輛馬車尾隨其後,出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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