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還不知道“十九爺打了勝仗,當今聖上大赦天下”的事兒,聽着村民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和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她沒睜眼睛,懶洋洋的躺在地上尋思,以她目前的體力,在這麼多人面前,該怎樣才能逃出生天——
夠嗆啊?
“草兒,不怕了!王爺打了大勝仗,你沒事了……”一隻熱乎乎的大手摸上了她冰冷的臉,抽噎着叭嗒叭嗒直掉眼淚兒。
王爺打了勝仗,她沒事了?
蘭大傻子有邏輯缺陷的話,夏初七沒有搞明白。
不過不管爲了什麼,能鬆口氣歇歇也是好的。
興許是這個肉身的原主人身體實在太過虛弱,興許是之前由求生本能支配着的緊繃神經徹底鬆懈了下來,她唔了一聲兒,便無力地疲軟在蘆葦稈上,再沒了精神。
“草兒!”
蘭大傻子爬在那裡,把身上唯一的破爛襖子脫下來裹住她,光着膀子嗚咽得更厲害了。
“嗚,草兒,你不要死,我這就帶你去找郎中。”
這人如喪考妣的泣哭聲兒,像個沒了孃的孩子,讓夏初七無奈地睜開了眼睛。面前的男人長得牛高馬壯,身量極長,膚色黝黑五官也可以稱得上十分端正。只可惜,憨憨癡癡的樣子,一看便是智力有問題的人。
但真心待她好的人,也只剩這個傻子了。
“閉嘴!大男人你哭什麼哭?家去吧。”
村人找着了夏初七,很是好奇她爲什麼會從豬籠子跑到了蘆葦叢裡。她支吾着只說是被高人救了上來。沒了範氏在場,這些尋人的村民也沒再深究,一邊三三兩兩往村子裡走,一邊各自感嘆,一路上好生熱鬧。
蘭大傻子沒有與衆人同路。
村子裡沒有郎中,他背起夏初七就執意要往三十里外的清崗縣城去。
夏初七咳嗽了聲,拍下他的背。
“傻子,不用去城裡。等會兒你帶我採些草藥就行。”
回頭看下她蒼白的臉和烏紫的嘴巴,蘭大傻吸着鼻子抽泣。
“不!你過些日子是要做我媳婦的,我不要你死。”
夏初七哭笑不得。
“你個傻子,還想娶媳婦兒?”
蘭大柱垂下大腦袋,悶悶地低吼,“我纔不是傻子!”
這句話他總說,可沒有人相信他。夏初七剛纔也不過是逗他一下,見他委屈着耷拉腦袋的樣子,不由笑了。
“呵,你不傻誰傻啊?找到郎中,你有銀子看病嗎?”
傻子回頭瞅她一眼,“我可以求他,跪下來求,一直給他磕頭,他定會大發慈悲的。”
夏初七心窩狠狠一酸。
她前世做了一輩子的孤兒,臨穿前不久,才被本家叔伯找到,繼承了家傳《金篆醫典》的中醫學術。過多了艱苦日子,又在特種部隊訓練過,心臟早就鍛鍊得比鋼筋還硬。哪成想,竟被這傻子感動了。
可不管在哪個世道,沒有錢,哪怕跪破膝蓋也沒有用。
傻子看她發悶,有點兒不知所措。
“草兒,可是我惹你生氣了?你罵我是傻子吧,我不惱!你罵吧!”
夏初七沒有吭聲,只望着他許久,才嘆口氣。
“傻瓜!往後除了我自己,我不會再讓任何人罵你是傻子。”
入得村來,“尋屍”不成的衆人也就各自散了。村子背靠蒼鷹山,共有一百多戶人家,除了蘭秀才和族公家裡有青磚瓦的高牆大院,其他住宅都低矮破舊,合着村外整齊的田梗菜畦,古代農村的風貌讓夏初七眼前一亮。
傻子揹着她正往家繞,便見着了皂莢樹下觀望的蘭秀才兩口子。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大着肚子的範氏,目光滿是怨毒。只礙於族公和“皇命”,她沒有當場發作。
夏初七卻是仔仔細細多瞅了那蘭秀才幾眼。
在清崗縣,蘭子安還沒做縣太老爺的女婿前,就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了。他自幼被譽爲神童,經論律賦無所不通,在錦城府童生試中名列前茅,學問好,長得又俊,舉手投足間斯文有禮,村人都說,待明年八月秋闈一過,有了他丈人扶持着,中個舉子都是少的,將來肯定得去京師金鑾大殿上做頭名狀元。
事實上,這蘭子安將來確實連中三元,成了一代大儒,與夏初七的命運有着極多糾葛,只不過那都是後話,這會兒夏初七瞧他不順眼到了極點。
“渣男!”
感嘆了一句,見附近已有不少村民在圍觀着私語,她腦子突然一轉,回過頭去瞥着那蘭秀才怪異的一笑,心裡忖道“‘夏草啊夏草,既然姐姐我用了你的身子,通通都要爲你討回來”,嘴上也就拔高了聲兒。
“謝謝你。”
一言既出,她偏頭俯在傻子身上,再不吭聲。而村民們似乎都從這話裡品出了味兒來,只有那蘭子安還懵懂不知,尋思着夏草那笑容十分好看,目光不由稍深一下。
知夫莫若妻,範氏頓時察覺了出來,牙齒磨得更利。
“相公可是覺着那小浪蹄子順眼了?想納了回來?”
蘭子安驚覺失態,壓住奇怪亂躥的心思,攬了範氏的腰。
“娘子哪裡話?只是她這樣的人,我們委實不必與她計較,娘子往後……毋須再去找她麻煩了。”
“相公說得極是。”
範氏走了兩步,盯着蘭大傻子與夏初七的背影,目露怨恨。
……
……
夏初七來到鎏年村三天了。
從傻子和村人的嘴裡,她大概瞭解到一些情況。
她所處的大晏王朝與明代的區劃國體極爲相似,這個村子叫着鎏年村,隸屬於錦城府的清崗縣,離縣城約三十里左右。但除了一些基本常識之外,以傻子爲數不多的腦髓,也問不出更多有價值的東西來。
回去的念頭在幾次三番的嘗試後,就被活生生掐斷了。
反正她夏氏孤兒走到哪裡都是獨單單一個人,到了什麼山頭,就唱什麼歌,哪裡的黃土都養人。既然青春還在,不僅有機會實現前世找一個好老公的奮鬥理想,還能體會一把另類的封建王朝新農村生活,也不算吃了大虧。
這三天來,託了十九爺的福,她的日子還算風平浪靜。雖說那天她點到爲止的“謝謝你”三個字,很自然地把矛頭指向了蘭秀才,村子裡的議論聲更多了,卻沒有人來找她的晦氣。整個村子,或者說整個清崗縣都被另外一件大事抓去了注意力。
據傳晉王殿下的大軍已經到了淩水縣,很快要從清崗過驛,全縣震動,縣老太爺招了里長去,說是爲了迎接殿下,清崗沿途要黃沙鋪路,要疏水搭橋……
對於那個間接幫過自己的十九爺,夏初七沒有半毛錢感覺。
她現在比較關注自家的小命兒。可能真應了那句古話,醫者不能自醫,自從那天沉了河,又在河邊上受了風寒,她本就破敗的身子不僅沒有完全康復,還咳嗽得更加厲害了。
“大傻子……”她喊得有氣無力。
“草兒,我在。”
傻子待她極好,除了傻之外,他身上真沒有別的毛病。一年前,當他從蒼鷹山腳下把夏草給撿回來開始,兩個人就住在這幾間破爛透風的茅草屋裡。與他兩個相依爲命的,還有一個打小照顧他的三嬸孃。
“傻子,我沒力氣了,你去幫我採點藥吧?”夏初七嗓子都快咳破了。
傻子焉焉的耷着大腦袋,瞧着她重重點頭。
“乖!”她習慣把他當成小孩兒,“你記牢了啊,先去村東頭靠井邊的田梗子上採點白花蛇舌草,再去村西頭的河邊溼地上,摘幾把魚腥草。回來後在竈房的鍋臺邊兒上,找幾塊三嬸孃做菜的陳皮……”
夏初七費了老大勁兒,才表述清楚。
等傻子大致領悟着出門尋藥去了,她真心覺得:和傻子生活,可真累啊!
再一次,她昏沉沉睡去。
夢裡,她還在清淩河邊上吹冷風。
冷風裡,有一條大紅色的褲衩子在飛啊飛啊……
突然,一雙雞爪子似的手掐住她的脖子,窒息般的刺痛感,真實得將她從夢裡驚醒過來。
“老子……”
剛一睜眼,面前就是一雙怨毒的小眼睛。
“夏草,你個賤小淫兒,老孃來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