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那一天,風雪未停。
卯時剛過,冷風似是吹得更烈。外頭寒意大作,飄飄揚揚的雪花堆滿了承德院的窗臺,積得白茫茫一片,反射着銀白色的細碎光芒。但喜房裡頭,那男女共奏而成的“小曲兒”卻唱得格外歡暢,或深或淺,或高或低,把他們提前到白日的喜房裡點綴得春意盎然。
“呼!”
“籲!”
一道兩兩重疊而成的嘆息過後,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之歡終是歸於了平靜。二人互相對視着,短暫地靜謐下來。
“趙十九……?”
夏初七微微擡頭喊着他,看着面前滿足的俊臉,視線微微模糊,腦子混沌着,仿似還處於一種夢境狀態。
從南到北,漫漫數千里路,他終是趕了回來。她大紅嫁衣已在身,原以爲將要嫁入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過行屍走肉的生活,沒想到,臨門一腳卻是踢偏了——她被擡入了他的洞房,落入了她的懷裡,成爲了她的新嫁娘。
這一切,有些荒謬。
但“入錯房,嫁對郎”,她終究是一個有福分的人。
“在看什麼?”
趙樽的聲音帶着情事後特有的沙啞與低沉,卻溫柔纏綿得觸及了她的心事,潮溼了她的眼眸。她擡手撫着他的面孔,努力擡高下巴,啃了一口,輕輕俏笑。
“自是在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
看他嚴肅着臉,一本正經裝傻的樣子,夏初七“噗”一聲,笑得眉眼彎彎,“好看得緊,我長這麼大,就再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男人。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
“這樣”兩個字,她加重了語氣,還衝他眨了一下眼,那拖曳出來的話裡帶着一絲顫聲,藏着一絲暗示,也添了一抹男歡女愛後的旖旎風情。可她看上去像在說笑,卻不是在說謊。她見過長得好的男人是很多,像趙樽這樣的還真沒有。她見過情事後更添魅力的男人不多,只有趙樽一個,但不需要去比較,她也知,趙十九是獨一無二的。
“小壞蛋!”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臉,語氣帶笑,“容爺歇一歇。不急——”
顯然他是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爲她意猶未盡,要他梅開二度。夏初七哭笑不得,雙手勒緊他的脖子,便湊頭過去,認識看着他的脣,哼一聲。
“晉王殿下,你腦子生鏽了,在想什麼呢?”
甩了一下微潤的頭髮,趙樽一臉滿足的促狹,“自是與阿七想的一樣。”
“你又沒鑽入我的腦子裡,怎知我在想什麼?”
“是沒鑽入腦子,可到底鑽入了……”拖着低沉且魅惑的嗓子,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盯着她緋紅的臉,揶揄低笑,“難道我真的猜錯了,阿七不是在計算我積分還剩多少?”
夏初七一愣,知是落入他的圈套,耳朵稍稍一燙,但臉皮卻厚了不少,“當然算了。這一回,我可是賣了大力氣的。而且,你這幾個月得罪我的事太多。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沒有與你計較,還容了你亂來。趙十九,請允許我代表組織把你的積分清零。”
組織?清零?
他捋一下她的發,無奈地感慨。
“輸去積分千萬個,贏來被底一段香。——也成,爺允了,值得。”
他說得一本正經,夏初七聽來卻滑稽無比。看着他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她笑容擴得更大,堵塞的心緒鬆了不少。
“算你識相。”
這樣與他相擁鬥嘴的日子,實在久違。
可不論等了多久,那溫暖的感覺仿若仍在昨天。或者說,它一直存在夏初七的腦海裡,從來沒有遠離過。
以前她看過不少的小說和電視劇,也看過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但不論是哪一種,兩個相愛的男女之間在從戀愛步入到婚姻之時,基本都會不死不休的廝殺一段時間,方能有一個結局——或是迎來曙光,步入婚姻的殿堂,去迎接另一種不同的廝殺。或雞飛蛋打,老死不相往來,或把怨懟埋在心裡,抱憾終身。那個時候,夏初七每每看見這樣“相愛相殺”的場面,都會忍不住對“愛情君”敬而遠之。所以,她坐觀虎鬥了二十幾年,仍是沒有選到一個“不相殺”的人生伴侶。
她以爲生命中一輩子都不會出現那個人。
沒想到,在她的第二輩子,卻是遇到了。他威武帥氣,他用兵如神,他腹黑高冷,他高遠疏離,他是無數名門千金的深閨夢裡人,可他只對她一個人用心、用情、用愛,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她與他在一起,從未有過那些自以會有的廝殺與博弈。沒有猜忌,沒有埋怨,沒有試探,沒有九生一死的你怨我恨,無論在任何時刻,他們都彼此信任,除了感恩,再無其他。
她知道,自己這的想法很沒有出息,很丟女人的臉。但她遇上了這麼一個男人,不論有多少顧慮,無奈,仇恨,煩惱,埋怨,只要在他的面前,都會煙消雲散。
身子被他重重搖了一下,她回過神來。
“嗯,怎的了?”
趙樽凝視着,伸手擡起她下巴,逼她與己對視。
“阿七又在想什麼?爲何這幅表情?可是在思考準備給爺多少積分?”
兩兩互望,她眸中波光早已平靜,脣角多了一抹慣有的狡黠。學着他的樣子,她道:“豪灑積分千萬個,多添幾段被底歡,也罷也罷。——容姑娘我想一想啊,看你接下來的表現,酌情給予吧。”
“難道先前表現得不好?”趙樽不老實的手在她腰上狠狠一捏,短促的“哈哈”一聲,可只笑半句,又戛然而止,幽暗的目光帶着暗示的情潮傾瀉而下,落在她的臉上。
“不如,爺再表現一回?”
“去!少扯那許多。”若說夏初七先前的心情顏色是冰冷的青色和藍色,那麼自打趙十九出現在洞房那一刻開始,已慢慢變成了紅色、橙色……還有黃丶色。
可即便她的心臟一直在隨着他的頻率跳動,變變變暖,也並不妨礙她在“吃飽喝足”之後,找回飄向了外天空的理智。
“迴歸正題!你沒說的答案可以繼續了。”
她斜飛的眉眼兒,清和卻也迫切。
趙樽卻裝糊塗,“什麼?”
“哨子。”夏初七靜靜看他,“是誰?”
好一會,趙樽沒有說話。
冷冷的,看着她,他的手臂僵硬。
都說兩個人在面面相覷且保持沉默的時候,空氣最爲壓抑。夏初七信了這句話,隨着冷空氣的蔓延,她的呼吸也彷彿被人奪去,情緒慢慢凝滯。趙樽這樣難過的表情,她見過不多。可她知道,一定是那個人對他相當的重要,一定也讓他極其的失望了。
屋內的溫度,似是降了一些。
涼風吹上紅喜的榻,她身子有一點涼。
趙樽似是察覺,扯過喜被,緊緊裹住她,擁在懷裡,“阿七,你還記得李青嗎?”
李青?夏初七當然記得他。
他是趙樽的參將,一個爲人爽朗熱情,但每次看見她都會不好意思,顯得極爲靦腆和羞澀的男人。更爲緊要的是,在陰山之危前,漠北大營的內亂事件中,趙樽安排那一出“一箭雙鵰”的好戲,配合她的人正是李青。在她隨着東方青玄前去陰山之後,負責漠北大營軍務的人,金衛軍的最高統率,也是李青。
無疑,他是趙樽的心腹之人。也是一個趙樽曾經徹底放心之人。
她心裡窒了窒,沉默一瞬,問他,“你身上這傷,是他傷的?”
趙樽默認了,“他跟了我七年。”
七年?二千多個日日夜夜,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南征北戰,即便是一塊石頭也都捂化了。可李青接到鯉魚哨子,最終還是背叛了他。
可嘆!她又問,“那他,現在怎樣了?”
趙樽的聲線比先前更冷,“他死了。”頓一下,又補充:“我殺的。”
六個字,很簡短。無法概括當時的兇險,卻可以體現趙樽的心情。
不用再多問什麼,夏初七明白了。但她的心裡除了有幾絲異樣與感慨之外,也不再剩其他。在李青被洪泰帝選爲鯉魚哨子的應哨之人時,便註定了他此生將永遠行走在鋼絲繩上。或許這也是旁人強加給他的命運,他也有無奈之處,但命就是命,半點不由人。在此刻,她是輕鬆的,因爲趙樽沒有出事,旁人的生死,她顧不上。
她抱着他的臂,撫上那傷,“你沒事就好。”
趙樽黑漆漆的眸,很深,眉頭也未鬆開。
“這次出手的人,是李青,並不代表只有一個李青,只有一個鯉魚哨子。到底有多少哨子,還有哪些是他的人,誰又說得清楚?所以不能掉以輕心,你的做法是對的。”
他肯定了她“衣中藏信”和“飛鴿傳書”分兩個步驟的傳遞信息方式,夏初七是歡欣鼓舞的。可想到他遠在千里之外時,自己獨自一個人在京中面前,承受着喪子之痛,承受着因爲道常的預言而帶來的雙重壓力時,肩膀戰慄一下,不由悲中從來,委屈得紅了眼圈,溼了眼眶。
“趙十九,你沒良心!憨貨!王八蛋!人渣!老子天天想着你,念着你,你就給我寫了一個字的家書?你叫我等,我就等你呀?我以爲真不會嫁給趙綿澤,才故意欺負我的吧?我還告訴你,我是真的要嫁。”
“阿七……?”她的樣子,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看到爹孃的小孩兒,又是撒潑,又是耍賴,又是揉眼睛,又是吸鼻子。趙樽手足無措,又是擦眼淚,又是抹鼻涕的哄她,可怎麼哄都不成。他一頭霧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喟嘆一聲,便再也顧不得他老趙家的列祖列宗了,直接認了她做“姑奶奶”。
“小姑奶奶,你到底哭個甚?”
“你還問我?”夏初七睜大溼潤的眼,吼他一聲,喉嚨又哽住了,“難道你還不曉得延春宮的事兒。”
他沉默了,面色黯然。
“咱們的小十九他——他死了。”她的哭聲更大,聲音幾近嚎啕,嗓子幾近破碎。
“小十九沒了,你就不難過嗎?”
事到如今,趙樽總算明白她的不對勁兒到底在哪兒了。怪不得她會千里迢迢附帶一封那樣的信給她,怪不得她會執意要嫁給趙綿澤,怪不得她乍一見到他,會是那樣的表情。
原來她都知道了。
“爲了不影響你坐月子,我——”
“我不想聽解釋。”夏初七抽泣不已。
“阿七——”
情緒澎湃間,趙樽順手扯過邊上的一個紅布便往她的臉上擦去,想要哄她。擦完眼淚,擦鼻涕,擦完鼻涕,擦那些紅白不均的胭脂,直到通通都擦完了,哭得聲嘶力竭的她,仔細看了一眼那紅布,腦子“嗡”一聲,愣住了。
“趙十九!”
她拔高了聲,咬牙切齒,恨不得殺了他。
“嗯”一下,趙樽低頭一看,只見手上的東西,竟然是他先前脫下的褻褲——紅色的。
每一次外出作戰,他都穿紅色。她是知道的。可出現這樣的烏龍,他也始料未及。愣了愣,他哈哈大笑。
“我以爲是蓋頭。”
夏初七咬牙看着他,發了一會子狠,聯想到二人初次見面的狼狽,又是好笑,好是好氣,“你個混蛋,這東西也敢拿來給我擦?”
看她破涕爲笑,趙樽心裡一鬆,感激地瞥了一眼“不務正業”的紅褻褲,長長一嘆。
“阿七,你且聽我慢慢說來——”
這張喜榻是爲了晉王大婚找京師名匠定做的,極是寬長,作工也精緻完美。可是此時,喜榻上面凌亂不堪,花生、紅棗灑了一地,喜榻下面也散落着一地的衣裳,他的,還有她的,糾纏在一起,正如喜榻上的兩個人,她的頭枕着他的肩膀,他的胳膊墊在她的頸下,她的身子窩在他的腋下,他的腿夾着她的腰,她在左,他在右,活生生變成一個肉夾饃饃。
“阿七,小十九沒有死。”
這是他的開場白,夏初七分辨着他的脣,愣了一瞬,“哇”一聲便彈了起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似是看見了仇人。
她的頭,不再枕在他的肩膀,而是撞向他的胸膛,她的身子也不窩在他腋下,而是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腿也再也夾不住她的腰身,只能四仰八叉着任由她在上頭踐踏。
“趙十九,你個混蛋,看姑奶奶今兒不撕了你——”
“呵,阿七這般兇悍!除了爺真是無人敢要。”趙樽偏着頭,笑扼住她的雙手,黑眸爍爍如同淬了一抹流光,“可你到底要不要聽真相?”
真相二字的作用還是很大的。
夏初七手腳一頓,登時安靜下來。
“說!”
“……太兇,不說。”他逗她。
“若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我今兒不扒了你的皮。”
“如此悍婦!本王此生完矣!”
趙樽感慨一句,扯過被子來抹了抹她臉上的淚漬,又似笑非笑地把她從身上抱下來,像先前那般黏糊在一起,這才慢悠悠道出了實情。
那一天晚上,他在宮中爲太皇太后守孝,當陳大牛說起小十九在如花酒肆被人劫走時,他就知道事情是趙綿澤乾的。
那個時候,他心急如焚,急火攻心,顧不得太多,便做出了與他玉石俱焚的安排。他讓陳大牛找了趙楷去偏廳,準備用他的皇城禁衛軍鋪以趙構手底下的人馬,還有他蟄伏了良久的“十天干”人馬,與趙綿澤來一個魚死網破。
但他還未採取行動,如風就找來了。
如風告訴他,去如花酒肆確實是趙綿澤下的命令,但實施的人卻是東方青玄。錦衣衛殺淨了所有的人,也劫走了小十九,但東方青玄帶入皇宮的嬰兒,卻不是他們的小十九,而是他暗地裡從一個貧苦人家買來的嬰兒。
如風還告訴他,時機不成熟,切忌衝動。
另外,從如風的嘴裡,他還知道了一件事。錦衣衛強大的情報網,第一時間探得了烏那國與阿籲、安南聯合,已然侵入了大晏的南疆,京師很快就要得到消息。
要顛覆一個根基穩固的龐大政權,將要經歷的腥風血雨,趙樽不是不清楚。衝動誤事,計劃了這樣久,也許會功敗垂成,他也不是不清楚。故而,在得知孩子沒有生命危險之後,趙樽的理智回來了。他思量一下,這纔有了延春宮裡的那一齣戲。
火燒延春宮時,他是知道趙綿澤就在殿外的,他也知道他此時的決定將會左右趙綿澤會不會在烏那國來時,再給他領兵之權。有兵權,他的計劃才能事半功倍,有兵權,將死的人,其實只會更少。
“一個無辜的孩子!”
夏初七嘆了一下,心裡酸澀。
“不是她死,就會是更多的人死。”
趙樽沉默許久,淡然地回了一句。
輕嗯一聲,夏初七看着他的眼,不知該說什麼。誰的生命都一樣的寶貴,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每個人都有其自私的一面。雖然她也爲那個孩子感覺到心疼,不忍,但做了孃的人,她沒那麼大度地希望死的是自家孩兒。
“小十九呢?她如今在哪裡?”
這纔是她眼下最關心的問題,可趙樽瞄她一眼,似是不好回答。她受不得他這樣的吊胃口,埋怨着,手指狠狠戳向了他的胸口,可那*的肌肉鐵塊子似的,戳得她手指一痛,他卻毫無反應。
“傻瓜!”他輕輕把她換了一個位置,低下頭,下巴擱在她的額頭上,拿胡碴一下一下的輕蹭着,磨着,磨得她受不住癢癢,無奈地把臉躲入了他的懷裡,他才一嘆。
“還在東方青玄那裡。”
喜房裡靜靜的,她沒有回答。
趙樽眉頭皺得更狠,默了一瞬,他把她從懷裡拉出來,手指輕托起她的下巴,凝視着她,“你怎的不說話?”
夏初七一愣,猜測他一定說了什麼,而她卻錯過了,神色不免微微一暗。但轉瞬間,她又笑開,恢復了淡然,也恢復了沒有失子的愉悅。一隻手搭過去,她在他腰上一掐。
“我是沒聽清,只顧聞你身上的味道去了。”
“我?什麼味道?”他低頭嗅了嗅,“沒有啊?”
“臭!”她揚起眉,“怪不得人人都說臭男人——”
“……”十九爺的臉色難看了。
“還有啊!”她笑着揪了揪他的下巴,“你這鬍子,有多久沒有刮過了?這樣急匆匆的跑回來,就這般來碰我,虧得我脾氣好。若不然,早與你翻了臉。”
趙樽是何等愛乾淨之人,又何時受過這樣的調侃?夏初七發現,他俊朗的眉目間,罕見地浮起一絲尷尬,就連聲音也不若平常的從容。
“這回是我太急,下不爲例。”
“噗”一聲,夏初七不再損十九爺的威風了。實際上,她說也是假話,僅僅只爲逗他而已。他雖然風塵僕僕,可他一向愛整潔,身上除了那一股子難以言表的男人味兒和虯人的鬍碴子,其實並無不妥之處。
“說吧,小十九在哪兒?”她目光爍爍,舊話重提。
他疑惑於她竟然真的沒有聽見,但想了想,卻是換了一種說法,“我也不知。”
夏初七一聽就急了,“如風沒有告訴你?”
他搖搖頭,“如風也不知,這事是東方青玄一手安排的。”
夏初七雙眼微微一眯,奇怪了。
如風是東方青玄的貼身侍衛,心腹之人,估計連東方青玄每日裡穿什麼顏色的褻褲都能一清二楚。如果連如風都不知道,那麼原因恐怕只有一個——東方青玄不想他知道。或者說,東方青玄在故意瞞着他。
一系列的疑惑,排山倒海。
她腦子激靈靈一醒。
在清崗縣時,她被東方青玄擄過一次,雖然路上她有暗號留給趙樽,可在錦衣衛防得滴水不露的情形下,趙樽還能夠那麼迅速的找上來,一定還有別的渠道消息。回到京師之後,東方青玄也擄過她一次,還困在一個極爲隱蔽的地方,可趙樽還是輕鬆找了來。這些年,在他與東方青玄的一次又一次交鋒中,爲什麼他總能在關鍵時候,耳聰目明地搶在東方青玄前面?
不會是巧合!
洪泰帝布了“哨子”在朝中的各種重要人物身邊。
東方青玄的錦衣衛秘諜更是無孔不入,甚至她都差一點被他招至麾下。
那麼,像趙十九這般睿智腹黑的人,爲了不受人擺佈和控制,又怎會沒有他自己的耳目?他那傳說中的“十天干”,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又有哪些人?除了他,恐怕也無人得知。
“趙十九,如風是你的人。”
她不是用的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趙樽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靜默了好一會纔出口。
“他就是乙一。”
這個消息太震撼。“啊”一聲,夏初七倒抽一口涼氣,脊背上躥起一層寒意來。先前她只道後世的“諜中諜”驚險刺激,讓人防不勝防,不曾想穿越時空,到了這大晏王朝,重重諜影,竟是更加無聲無息。
每一個人的身邊,都似乎懸着一把利劍。
這樣的利劍,頃刻間便會奪人性命。
遲疑了一會,她才恢復了平靜,“趙十九,東方青玄……應是不會爲難咱女兒吧?”
想念孩子的心情,急如潮水,她說完,就要從他懷裡爬起來,要去穿衣,找東方青玄要人。可她的動作還未做完,門口就傳來了丙一的咳嗽聲。
“爺!”
“說!”趙樽身軀微凜。
丙一道:“皇城裡已經得了消息,皇帝大怒,急調京畿三大營的兵馬入城,便下令關閉了京師九城,不準任何人出入。這會,城中百姓驚悚,商鋪恐慌,紛紛關門閉戶。還有……皇帝除了派遣重兵駐守承天門和玄武門之外,已將晉王府圍得水泄不通……領頭的人是兵部尚書謝長晉,他正在門外,求見殿下。”
求見,這就是先禮後兵。
趙樽身子微微一顧,揉了揉額頭,沉了聲,“知道了,按計劃辦。”
“是。”
丙一的腳步聲離去了。趙樽想,他兩個的說話的聲音這樣大,楚七是應當聽見了。可他凝視了她好一會兒,也沒有見她有任何的反應。依她的性格,發生這樣大的事,怎會不吭半聲?
“阿七——”
他停下穿衣係扣的手,半敞着衣襟,把她的身子納入胸前,又問了一句。
“你緊張嗎?”
夏初七看着他的脣,怔了一瞬,不明所以。但她是心思活絡之人,從他先前那一句“知道了,按計劃去辦”,也可以肯定外頭出大事了。仔細一推敲,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能出什麼事兒?一定與趙綿澤有關。
她潤了潤脣,折中的回答。
“不緊張。與你在一處,我啥也不怕。”
“好夫人!”時間太緊,趙樽來不及想太多,只狠狠摟她一下,便要拉上甲冑。可甲冑太硬,大概觸到了他胳膊上的傷口,他面色一變,身子微微一僵。夏初七察覺了出來。她側過眸,只一眼就看到了那傷口上滲出的鮮血,透過了衣衫,帶着一抹觸目驚心的紅。
“你也太不愛惜自己了。”
她責怪着,強行扳開他抗拒的手,挑開衣襟,扯下一塊紅蓋頭便纏在了傷口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那猙獰的鮮血再不觸她的眼睛,方纔鬆了一口氣。
“事急從權,回頭再弄。”
“嗯”一聲,趙樽並不在意。
他一生征戰,像這樣的傷,若非是李青所傷,他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不過,瞥着她心疼不已的小臉兒,他嘴角一勾,心情愉悅得緊。
飛快地穿好自己的衣裳,他起身爲她拿了一套早就準備好的男裝,還有一襲黑金的盔甲,放在大紅色的喜榻之上,示意她趕緊換上。
“嗯?”她探他話。
他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視下,仔細分析了一遍晉王府被包圍的形勢,以及眼下京師的兵力佈置,然後扼住她的肩膀,捏了捏,一字一頓道。
“阿七,從此你我,共進退,共存亡。”
夏初七眉梢狠狠一跳。
看着他,她的心裡,滲了百般滋味。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小怕事之人,她也從來都不喜歡趙樽凡事把她晾在一邊兒。她要的就是與他攜手進退,要的就是與他風雨同舟,要的就是與他共度的人生旅途中,除了男女之情外,還可以是兄弟、是知己、是紅顏,是戰友,是可以擁有一段共同的崢嶸歲月的人。而不是被深藏私宅之中,永不能走入他的世界,直到有一天她紅顏老去,成爲他的“局外人”,任由歲月把情分抹去後,變成一對無話可說的怨侶。
那是人生輸家做的,她不做。
“謝謝你,趙十九!”她穿衣,束甲,緊了緊腰帶,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特種兵戰士的風采再一次展現,如一個英姿煥發的少年兒男。但在他凝目的一個笑容後,她撲入他懷,摟上他腰,聲音卻纏綿得又成了閨閣媳婦兒。
“我問你啊,你沒有在這時向東方青玄討要小十九,就是爲了她的安全?”
趙樽身姿一凜,一時心潮起伏。
知他者,阿七也!如今他倆朝不保夕,勝負未定,一切都無結果,孩子接回來,還不如在東方青玄那裡安全。他沒有講,卻被她知。像他這般智慧懂事的女子,跟了他,實則是他之幸事。
“是。”他微微一笑。
“嗯,這樣好。”她道,“沒有小十九的後顧之憂,我們便放手幹吧。管他的上窮碧落,還是下黃泉。我都跟着你。你若是成王,我陪你光彩萬丈。你若是敗寇,我便陪你浪跡天涯。你生,我生。你死,我陪你死。”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拍着胸脯,說得豪情萬丈。
“你生,我生。你死,我陪你死。”
趙樽重複一遍,語速極慢,臉上的光芒明明滅滅,脣角也有一絲微笑。二人對視着,白雪的銀光透過被風吹來的支摘窗透進來,籠罩於身上,冷寂、淡然,一片幽暗,仿若這天地之中,唯有他二人。
“走!”他牽着她的手。
“好。”她任由他包着她冰冷的手掌,瞄着他的側顏,又小心翼翼地撫了一把腕上“鎖愛”,心中熱血如沸騰的激流,一*涌上,頓時生出無盡的勇氣。
即使晉王府被圍得水泄不通又如何?即便下一刻就有可能身首異處,成爲趙綿澤皇圖霸業上的墊腳石又如何?她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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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飄揚的庭院中,一片銀白。在冷風的吹拂下,院中的花木和枯枝沾滿雪花,搖搖晃晃,泥土的氣息夾雜着鞭炮的硝煙味兒陣陣涌入,拂動着夏初七頭上的紅纓。
今兒是趙樽的大婚之日,在謝長晉領着京畿三大營的兵馬包圍晉王府之前,喜宴的熱鬧還未散盡,賓客也還沒有離開。如今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兒,昇平的歌舞停了,觥斛交錯的酒令聲停了,但四面八方的恐慌喧鬧聲,卻更大了。
夏初七被趙樽牽着手,一路走來,她發現他並未往熱鬧的前殿去,只是踩着溼漉漉的青石板,兜兜轉轉了好久,到達了一個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地方——湯泉浴館。
晉王府的湯泉浴館,承載過她太多美好的回憶。
幾年前,爲了一睹他的傾世風姿,她曾與他在溫泉池邊嬉戲打鬧。他故意收拾她,拖她下水,嚇唬完了她,自己卻穿着整齊的褲子,害得她小心肝兒碎了一地。
幾年前,她與他曾在浴池的夜明珠下結髮,她說“在夜明珠下,取男女百會穴的頭髮,結爲髮辮,那這兩個人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如今二人走了這般田地,又一次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回想當日之言,盡是苦笑。
湯泉浴館還的石壁潮溼、溫暖,像是原本就從石頭裡鑿出來的,一塊塊的巨石光滑平整,不論外面的寒風如何作怪,裡面永遠四季如春,嫋嫋升騰的霧氣浮在空氣,如同人間仙境。
只不過,趙樽顯然不是領她來玩鴛鴦戲水的。
石壁上的一道暗門,在丙一摁動機關之後,應聲而開。
待他們進入,石壁再一次合攏,竟瞧不出絲毫痕跡。
夏初七驚訝地看着前方長長的甬道,大氣都不敢出,腳步每一下都有些發虛。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趙十九這廝並不是在如花酒肆那會兒才興起挖地道的想法的,而是早就有了挖地道的“愛好”。
所謂“狡兔三窟”,用來形容他再好不過。
然而,當走過一道長長的地道,當她再一次見到熟悉的場景和一些熟悉的人時,驚訝的表情終於變成了震驚。
原來這一條地道,與如花酒肆通向魏國公府裡的那一道,竟然也是相通的。
原來就在那一間她生育過小十九的地下室外面,還有一間更大的地下室。在這裡,她見到了很多人。
有她熟悉的晴嵐,鄭二寶還有甲一等等……還有一排排身上穿着重甲,但她並不熟悉的年輕面孔。
那些人整齊有序的立在當場,看着趙樽牽她手的進來時,眸中全是驚詫之色,但卻鴉雀無聲。靜謐片刻,像是終於反應過來,齊刷刷作揖行禮。
“恭迎晉王殿下,恭迎晉王妃。”
夏初七愕然,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羣,疑惑了。
“他們是……?”
“十天干。”趙樽放開她,負手立於人前,淡淡地掃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補充,“在天檀街上劫持皇后嫁輦的人,就是他們。”
這麼一說,夏初七心裡瞭解了。
動用了這些人出來搶婚,看來這一回,趙十九是準備放手一搏了。
黑暗的地下室中,火光通明。
燭火“噼啪”着,散發出一股子桐油的焦味兒,也散發着一種暴風雨中的逼仄感。看着面前甲冑鮮明的“十天干”,看着他們巨大的氣勢和威嚴,再一想到被謝長晉包圍的晉王府,夏初七的身子冷不丁一僵,靈臺清醒。
“趙十九,我藏在晉王府裡的消息,是你自己放出去的?趙綿澤派兵包圍晉王府,也是你故意引誘他的?你的目的是要調虎離山?你的目標是——皇城?”
他微微眯眸,看着她,眼神極爲平靜。
“這筆賬,該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