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妃聲音略有悽意。
只一聲落,乾清宮的門口,便萬籟寂靜。
趙綿澤臉上勢在必得的笑意,僵住了。
趙樽神態未變,可冷肅的眸子,亦有遲疑。
就連正欲跨步上前的夏初七,耳朵裡雖然無聲,亦是察覺到情緒不對,停下了腳步。不過剎那間,風還在吹,雨還在下,場面卻可疑的僵化了。在場衆人如同被“武林高手”點了穴,沒有一個人動彈。
在這一扇象徵着至高皇權的朱漆大門前,人人都知道,裡頭有一個跟了洪泰帝許多年的老太監,但卻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那老太監的手裡還有一道老皇帝的聖旨。
聖旨上究竟寫了什麼?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疑問。可崔英達在貢妃的喊聲裡,卻窸窸窣窣地墨跡了老半天,才沉着一張老臉慢慢地踱了出來。一個人經歷的事情越多,越是波瀾不驚,崔英達正是如此。他朝門外看一眼,仿若未覺場上的血腥味有多濃,也未覺大晏皇朝正面臨的風雨飄搖,只慢悠悠解開聖旨上的封緘,展開抖了抖,淡淡地道。
“晉王趙樽接旨——”
忠、孝、仁、義,氣節,時人不得不遵之事。
不論是趙樽還是趙綿澤,都逃不過一道洪泰爺的聖旨。兵戎相見的兩拔人馬,面面相覷一眼,終是高呼“萬歲”,呼啦啦跪了一地。可下頭黑壓壓一片,站在臺階上的崔英達,盯着聖旨內容卻像見了鬼一般,目光愣愣的。
“這……”
衆人紛紛擡頭,不解看他。
“崔公公,怎的不念?”
貢妃的目光是迫切的。從知道有這個聖旨開始,她就心生期許,一直在盼望着老皇帝會給趙樽留一條後路。可是事到如今看崔英達的表情,不免又擔心起來。
“娘娘……”崔英達看着她,看着衆人,欲言又止。
天地間,風聲更響,雪花更甚。
沒有人說話,可每一個人心裡都緊張得如同敲鼓。
貢妃臉上已有惱意,“崔公公,聖旨到底說什麼了?”
崔英達苦笑一聲,閉了閉眼,把手上的聖旨一合,瞄一眼臺階下面侷促不安的趙綿澤和場上衆人,無奈一嘆,“娘娘,太上皇他……他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貢妃性子急躁,登時黑了臉,把手上丫丫遞給月毓,伸手過去就要搶奪,按說妃嬪搶奪聖旨是一件僭越禮制的事兒,可崔英達這資深老太監卻未反抗,由着她拿走。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展開聖旨的,但只瞄一眼內容,臉色竟與崔英達如出一轍,眼睛裡寫滿了不可置信。
佇立在風雪中的衆人,神色各異,都在看着她。
或者說,在等待一個結果。一個可反轉局面的結果。
但貢妃的眼中,卻漸漸沒有了焦距,嘴脣也顫抖了起來。
“沒有,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會沒有?”
她一個人喃喃自語着,雙手顫抖。期待的眸子從亮起到暗沉,也不過轉瞬之間。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聖旨上面除了蓋着洪泰帝的璽印之外,竟真的是一個字都沒有。
一個字都沒有的聖旨,代表什麼?
代表趙樽可以在關鍵時候,自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還是代表他這個做爹的人,已經無言以對他的兒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莫名其妙的聖旨,帶來的是更大的意外,或者說謎團。
然而,除了內殿裡靜靜躺着的洪泰帝自己,當今世上,恐怕誰也不知他到底想要對趙樽說些什麼。
“光霽,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貢妃捧着聖旨,陡然笑了一聲,散亂着鬢髮回頭,再一次望向內殿的帳中之人,目光恍惚着似是穿透了歲月,看見昔日裡踏馬而來,身穿甲冑的那個男人。他向她伸出手,扶她上馬,帶着她一路策馬揚鞭,踏過皇城一地的鮮血,走向那個原本就屬於她,後來不再屬於她,最後又一次屬於她的寵妃之位。這一路上,每一步,她都有他扶着走,可她終究是不明白他的,一點也不明白。
她以爲他會給她的兒子,留一道保命聖旨。
可最終,竟是一字都無。
乾清宮外的衆人,情緒彷彿凍結在這一片冰天雪地裡,久久無語。
在弄不清聖旨裡的意思之前,誰也沒有擅自動作。
可突然間,原本好端端站在殿門發愣的貢妃,卻大聲笑了起來。
“哈哈哈……什麼也沒有……”
她的笑聲響在森冷的雪風中,極爲嬌豔惑人。
“娘娘……”
崔英達想要上去扶她,可他人未走近,趙綿澤安排的內侍便搶前一步,擋在了他的面前。貢妃幽幽看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不着痕跡的笑容,突地衣袖一翻,也不知打哪裡使出來的力氣,順手抓住侍衛的手腕,脖子便往他鋼刀上撞了過去,聲音淒厲無比。
“老十九,娘雖無能,卻決不讓你爲難。”
“娘娘!”那侍衛驚恐不已,慌忙奪刀。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誰也沒有看得太清楚,只聽見“當”一聲,鋼刀落地,可侍衛到底還是慢了一步,貢妃白若凝脂的脖子上,一抹血線沖天而起。
“貢妃娘娘!”月毓驚叫着,抱着丫丫撲了過去。
“娘娘——!”崔英達也搶身去扶。
“貢妃娘娘!”
“娘娘!”
無數個聲音在大聲叫喚。
可事發突發,場面上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趙樽的“十天干”驚懼中欲要上前搶人,但皇帝的親軍卻迅速圍攏過去。貢妃在他們手中,那位置又完全被趙綿澤的人控制着,即便“十天干”本事再大,但顧及着貢妃的安全,一時間也過去不得,只能乾着急。
貢妃的身子癱軟在地上,似是不知疼痛,越過人羣看着立在風雪之中的趙樽,臉上的笑意更濃。
“老十九,不要怨娘,娘這一生,除了生你兄妹二人,從未做過一件有意義的事……娘想爲你做最後一件事……不做你的牽……拌……”
趙樽目赤欲裂,可僵硬着身子,卻一動也未動,喉嚨也仿若啞了,沒有發出半句聲音。
“讓我過去!”夏初七大喊一聲,看向趙綿澤,“她要死了,你什麼也撈不着。”
趙綿澤目光一眯,擺了擺手,似是同意了。
“不!不要過來——”貢妃虛弱的喊着,顫抖的身子如同篩糠,“老十九,你不要管……娘……不要管娘……!”
趙樽沒有說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可夏初七分明看見,他脣角那沒有吐出來的一個字,是——娘。她知道,他是想喊的,可這稱呼生疏了二十多年,在關鍵時刻,他竟是喊不出來。
“趙綿澤!”她大喊,“救人!”
趙綿澤靜靜看她,側頭向侍衛使了一個眼神兒。
“止血!”
貢妃的生命意味着什麼,他比誰都清楚。
可他更清楚,這個時候纔是最能要挾趙樽的時候。
沒有人能夠看着親孃傷在面前而無動於衷,趙樽這樣的人,更是不能。
“十九皇叔,你還在猶豫什麼?”
說罷他又望向夏初七,語氣溫和得不合時宜,“小七,你過來!我便放他們離開。”
“老十九……老十九……”貢妃拒絕着侍衛的包紮與救治,奄奄一息地掙扎着,微笑的聲音裡,每一個字都破碎在嘴角,“老十九,喊一聲……娘罷。喊一聲娘罷……娘這便去了……”
趙樽緊緊抿着嘴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可他嘴脣翕動着,喉嚨口模糊着,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老十九……孃的兒……”
貢妃悽然一笑,看着挑高的赤金殿頂,目光越發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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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怨娘啊……”
風聲在呼嘯,白雪在嗚咽,天地昏暗沉沉,從貢妃出事倒地,說來話長,也不過瞬間工夫,一道空白聖旨就像一出鬧劇,只震懾住衆人那麼一瞬,先前對峙的雙方,似是要搏一個你死我亡,再次擺開架勢,那手上沾了鮮血的刀劍,在飛揚的大雪中,顯得猙獰而血腥。
趙綿澤目不轉睛地看向趙樽,“十九皇叔,多拖一刻,貢妃娘娘的性命,就少一分的希望……”
“趙綿澤,你無恥!”
夏初七大聲喊叫着,怒罵她。可他似是未覺,嘴上反倒添了笑意。
“無恥之人,自是辦無恥之事。”
“你放開她,我過去!”夏初七嘴脣抿起,邁開了腳步。
“阿七!”趙樽低低一喝,阻止了她,聲音沙啞得仿若缺了水,“有我在,何時輪到你去涉險?”他撐着手上的鋼刀慢慢從雪地上直起身,淡淡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有再說,卻把千言萬語都悉數化在了其中。
“趙十九……”夏初七哽咽着,只覺眼前風雪更濃,吹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那一眼的意思,她太明白。
趙十九這樣的男人,是不會允許女人去爲他去犧牲的。
他的尊嚴,他的驕傲,都不會允許。
她靜靜地看着他,立在原地,溼透的衣裳上涼氣涔涔的襲來,卻不覺得冷。
“這是第一刀。”
趙樽往前走了一步,刀尖毫不遲疑地插向自己的胳膊。
鮮血汩汩涌出,刺痛了夏初七的眼,她卻喊不住半句聲音。
“這是第二刀。”
又是一刀刺在身上,趙樽的聲音透骨的冷。
“趙十九!”夏初七幾乎快要瘋狂了,上前就要扶他。
“我無事!”趙樽拍拍她的手,握了握,那鮮血便沿着他的手心緩緩流下,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緊緊咬住牙,他卻拂開了她,看向趙綿澤,一道低啞的聲音冷厲得好似蒼鷹,殺氣瀰漫了一殿,“趙綿澤,你若是個男人,就信守承諾!放了他們,我由你處置。”
趙綿澤目光一凝,笑了開來,“做得很好,繼續。”
“老十九……”貢妃半闔着眼睛,看着渾身鮮血淋漓的趙樽,溼潤的眼窩裡,一串串淚水流向了脖子,混上那裡的鮮血,滴落在地板上,似是開出了一朵朵玫豔的花兒來,“兒啊,不要管……母妃……不要管我……由着他們……”
趙樽沒有回答,額頭上的冷汗溢了出來,握劍的手也滿是鮮血,可他沒有出聲,一聲也沒有,只是看着趙綿澤。
“這是第三刀,”
“不!不要!”眼看趙樽的刀子再次插向他自己的身子,貢妃心痛如絞,無神的眼睛裡,突地光芒大勝。再然後,她慢慢的,扭動着她一直在流着鮮血的脖子,看往殿內那一張龍榻,也看向龍榻上她愛了二十幾年的男人。
“光霽,醒醒——”
龍榻上的人,沒有迴應她。她也沒有力氣再大聲的喊。
但母愛的力量是巨大的,她跪趴在地上,掙扎着,顫抖着,伸出了五根鮮血淋漓的手指,慢慢往內殿裡的他爬了過去。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裳,染紅了皇城的金磚地面,她卻似是未覺,只固執的一點一點往前爬,用染血的身子在地上拖出一條條刺目的血痕來,仍是無動於衷,只死死盯住那張龍榻。
“光霽……救……兒子……救……我們的兒子……”
從他昏迷以來,她喚過他無數次,可他都沒有醒過。
這一刻,聽着外面的風聲,雪聲,還有兒子手上的鋼刀入肉聲,她想,只怕也是不能了吧。
“我真是……無用……”
一個連自殺都沒有死成的母親,實在太無用了。
這般想着,她眯了眯眼,突然拿鮮血淋漓的指撐着地,顫歪歪站了起來。
“光霽,你再不醒……我……我真走了……”
昏迷的頭腦已支撐不起她的理智,但母愛的力量卻可以。
她微笑着提起長長的裙裾,用盡渾身的力氣,猛地撞向了大殿中的柱子。
一個人自殺一次不難,難得的第二次自殺。
“母妃——”
殿外的風雪中,趙樽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聲。
貢妃渾身一震,腳步頓住回過頭來,臉上驚喜萬分。
“老十九——”
遲了二十一年的呼喚是久違的,更是欣喜的,她顫抖着脣不能自己。
也就在這一刻,殿內那緊閉了許久的帳子,突地動了。有一隻手,從帳子裡顫顫歪歪的伸了出來……那隻手,乾瘦,蠟黃,無力,他顫抖着撩開帳子,大瞪着一雙無神的眼,看着貢妃滿頭的白髮,還有她身上染紅的鮮血和那一副絕決的姿態,嘴脣動彈着,“哇”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主子——”
崔英達又驚又喜,飛身撲過去,接住從龍榻上翻身倒下來的洪泰皇帝,兩個人雙雙跌在地板上。
“善兒……”洪泰帝脣角顫抖着,聲音模糊不清。
可貢妃卻是知道,他在喊她,是他在喊他。
“他醒了……他醒了……崔公公……他醒了……”
貢妃虛弱地輕喚着,身子卻無力地軟倒在地上,手指還向着龍榻。
“太上皇醒了!”
天地一片昏暗,狂風猛卷白雪,崔英達一聲尖細的嗓子,如同一丙穿透力十足的尖刀,震動了乾清宮,也震動了整個朝廷。
刀劍入鞘,兵卒跪地。
乾清宮外的趙楷一愣,安頓好守候的禁衛軍,匆匆趕了進來。
東方青玄鳳眸微眯,豔紅的袖袍拂了拂,也加快了腳步,趕在了趙楷之前。
文武百官得到消息,不敢再耽擱,紛紛趕往了乾清宮。
就連正在奉天門與趙綿澤的京畿大營對峙的秦王趙構,也急切切的奔了進來。
洪泰帝作爲大晏的開國之君,其帝威與帝勢是極大的,對人心的影響也是極大的。
風雪一直未停,但乾清宮裡原有的血腥味兒,卻是慢慢淡了。不過,經此突變,宮中還在亂成了一團。宮女們,太監們,禁衛軍和錦衣郎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奔走在呼嘯的寒風之中,不知明日又會如何。
這一個風雪之夜,因了晉王府八十九個家僕的死亡,貢妃娘娘的喋血護兒,還有乾清宮裡森冷的刀光劍影和洪泰帝的突然醒轉,變得不再一樣。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乾清宮裡發生過的事情,皇城各處正在對峙的兵馬未撤,各方的勢力仍在嚴陣以待,宮中鉅變也隨時還有可能再一次發生。
歷史正在往另外一個方向反轉。
一段波瀾壯闊的廟堂爭霸,也將從這一個風雪之夜拉開序幕。
------題外話------
不好意思,今天卡文,卡卡西啊卡卡西——
這章反應修改了三次,還是想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