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朝堂上。
“啓稟聖上,有關已故兵部侍郎趙俊的追封事宜已然辦妥,請聖上放心。”
新任禮部尚書黃姚拱了拱手,對着皇帝朗聲說道:“只是事關婚姻律法人情是非,微臣有幾句話稍稍出格卻不吐不快,還請聖上允准。”
“你是禮部尚書,趙俊一事多涉禮法道義,你議論一番倒也無妨。”皇帝眨了眨眼,又將目光落在了黃姚的臉上:“只是死者爲大,若是有那抹黑非議之詞便不必開口了。趙愛卿一生爲國鞠躬盡瘁,朕不能教他死後再受人非議。”
“是,臣所提及之事絕非貶損誇讚,只是就事論事,由一及萬的一點感慨罷了。”臉上的神色愈發恭順,黃姚一本正經地說道:“趙大人之事,原本簡單,卻只因一紙婚書之真僞叢生許多波折。固然,趙大人婚書造假有錯,但自古以來便是形勢比人強,若非如此只怕朝廷尚不能得此棟樑之才。只是微臣在想,若尋常百姓不如趙氏夫婦一般機敏堅毅再攤上趙家公婆弟妹這樣的惡人,豈非是死路一條?這四五年間,常有青年男女爲情所困走了絕路,生生葬送了大好性命!聖上,您一向愛民如子,也深知婚姻不幸之苦痛絕望,那當真比死還不如!聖上,請您賞一個恩典,救一救這些癡男怨女吧!”
“救?如何救?古來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自古傳下來的規矩,你要朕如何更改?”皇帝眉頭一皺,忽而又觸動了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是,做父母的也難免百密一疏有些錯處,似懷柔一般就險些被朕這個親生父親害死。是,是朕的錯,可是也斷然沒有因噎廢食之理!”
“聖上息怒!”
黃姚見狀趕緊跪在地上,面色卻依舊不改:“微臣並非有所指摘,只是想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似趙大人等被聖恩直接眷顧的畢竟只是少數,那些被不良父母坑害糟踐的子女們又該如何呢?聖上,臣只是想請聖上給個恩典,讓大臣們擬一些改良條陳出來,看看能不能稍稍改善現狀,僅此而已啊!”
皇帝聞言半眯起了眼睛,臉上的神色也愈發嚴肅,沉默了半晌,終於緩緩開口道:“條陳,改善,你總不會是想讓朕修改律法吧?”
“微臣不敢,律法都是老祖宗留下明律,又經當朝數代賢能加以補充,豈能輕易改動。只是…”黃姚說到這裡略頓了頓,看了一眼表情不甚兇惡的皇帝,這才接着說道:“只是爲民生計,這婚姻律法着實應該改善一番,以求推陳出新,爲民間百姓更謀福祉。這一年以來,姻緣司兩位大人的機敏英明已傳遍京城,百姓無不敬佩歎服,張氏和離、安氏再嫁、蘭家姑娘洗雪污名之事更是廣爲流傳,時至今日仍是坊間美談。聖上,由此足見民心所向,也正是修繕律法的大好時機啊!”
“姻緣司…”
許是事關林晚照,皇帝的神色竟漸漸柔和起來。想了一想,他又對着高達朗聲問道:“高大人,你與照兒有些私交,這事你怎麼看?”
“啓稟聖上。”
早就想好了說辭,高達從容不迫地走到衆人面前,對着皇帝朗聲說道:“依微臣所看,孟大人與林大人足有能力完成此事,只是數百年來,老百姓們的想法認知已然成型,想要推陳出新勵志改革又談何容易?只怕一時之間上至公侯將相下至市井小民都不免有所牴觸。若皇上真爲百姓計,也總該徐徐圖之,今日補一點,明日改一處,慢慢的讓百姓接受,這樣姻緣司兩位大人也不必逆洪流而上,所改法案也必然更加奏效。”
“聖上,高大人所言有理。”
魏深聽到這裡心思一動,也連忙出言道:“俗話說欲速則不達,聖上若想盡除積弊便不會是一朝一夕之事,還望聖上選賢舉能,徐徐圖之。”
“嗯,兩位愛卿所言有理。”
皇帝聞言點了點頭正要將此事按下,卻見黃姚又對着自己磕起了頭,面色也愈發急切。
“黃愛卿,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皇帝撫了撫自己的鬍子,滿眼探究。
“聖上,微臣以爲不妥,改革之事宜緊不宜鬆,宜快不宜慢,否則不痛不癢難見起色,那些急等着官府爲其主持公道的百姓又該如何自處?”滿臉寫着懇切,黃姚聲色俱誠:“聖上可知,早一日修改了法案便是早一日救生民於水火之中,也許就能多救一對孤兒寡母,多救一位將要被打死的母親!聖上開恩,爲生民開恩吧!”
“請聖上開恩!”
簡直出乎皇帝所料,一衆大臣除了高達、魏深二人之外竟通通跪了下來,端的是誠意滿滿,架勢十足。
“你們,決定好了?”
只是一瞬間的驚訝,皇帝反而淡然了起來。
堂下衆臣無人回話,卻也並無一人稍有讓步,皇帝見此心中愈發瞭然,不再遲疑。
“傳朕旨意,即日起着姻緣司司正孟雪柔親自酌情修繕婚姻律法,旁人一律不許插手。一個月後,朕要看成果。”轉頭看向高達和魏深,皇帝笑意深沉:“高、魏兩位愛卿親去傳旨吧。”
“是。”
高達與魏深對視一眼,一齊行禮道。
“好了,朕抱恙在身,實在撐不住了。”皇帝長嘆一聲,對着仍跪在地上的衆人沉聲說道:“諸公當真心懷天下,不會連朕這一個老頭子也不肯關心吧?”
“聖上恕罪!”
衆臣聞言心裡都嚇了一跳,連忙齊聲說道。
“罷了罷了,散了吧。”
皇帝這話說完,便兀自起身離去。一瞬間,望着他有些蒼老的背影,魏深的心裡竟多少有些蒼涼。
“高大人,咱們走吧。”
不再理會旁人,魏深言語間已是淡然。
“好。”
高達答應了一聲便同魏深一起離去,而在他們身後諸位大人各懷心思,又紛紛三緘其口,各自散去。
“皇上如今才四十有五,竟已然蒼老了下來。”
高達的馬車上,魏深也知四下可靠,不免露出真情,無奈地感慨着。
“是啊,”高達也是坦然,緩緩說道:“當今聖上十歲喪母被皇后嫡母收養,備受打壓,本不抱稱帝之志,誰知造化弄人,十五歲的時候平王爺摔斷了腿無法繼承大統,當今太后又把聖上硬推了上去,從不管聖上有多倉促茫然,竟是又垂簾聽政了整整五年。現如今,太后已然要同皇上過不去,這才僅僅只是開始而已。眼下除了嶽城長公主這位皇帝親姊,只怕沒人能愛護聖上一二了。”
“高大人所言極是,只是今日之事,羣臣未必真心與聖上對峙,這裡面只怕大有深意。”眸色愈發深邃,魏深對着高達意味深長地說道:“眼下孟大人這關咱們必得幫襯着,一定得保得她安然無恙纔好。”
“一定。”
不着痕跡地攥緊了拳頭,高達沉聲答應着。
一刻鐘後,姻緣司。
“高大人,魏大人,你們怎麼來了?”
得了衙役的通報,孟雪柔大步走了出來:“可是出事了?”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別怕。”
特意緩了語氣,高達對着孟雪柔好聲道:“咱們書房說話吧。”
“兩位大人請。”
林晚照緊接着走了過來,對着高、魏二人比了個手勢。
“請。”
高達答應了一聲也不再謙讓,便兀自往書房走去,孟雪柔見他和魏深的臉上都是一絲笑意也無,不免心裡泛起了嘀咕。
“高大人,魏大人,到底怎麼了?”
待四人各自坐好,孟雪柔迫不及待地問道。
“今早上朝,禮部尚書黃姚借趙俊齊鸞之事提出要修改婚姻律法,說是爲了惠及民生,保護婦人。”魏深得了高達示意,緩緩開口道:“此事盤根錯節,實在是個得罪人的差事,我和高大人原想爲你擋回去,誰知朝堂衆人竟不知何故,紛紛下跪懇求,這下連皇上都不能不允。原本,我們還想把這事往後拖一拖,一點一點的探路嘗試,可皇上難敵衆壓,竟又只給了你一個月的期限,還特意講明不許旁人插手。我們二人都覺得這事不對,又被派來傳旨,這就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
看了一眼眉頭緊縮的林晚照,孟雪柔卻是微微一笑,對着魏深和高達一臉輕鬆地說道:“二位是說皇上明知道你們是向着我的,卻還是教你們親自過來嗎?”
“是,皇上此舉確是向着你的。”高達點了點頭,卻又擔憂地說道:“只是雪柔,此事不怕皇上降罪,就怕形勢比人強啊!說句最難聽的話,皇上是林大人的親舅舅,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必然不會把你怎樣,可是旁人那裡就實在難料了。”
“他們敢!”
林晚照聽到這裡怒火中燒,直將一隻拳頭攥出了聲響,魏深見他怒極,忙對着他善意地搖了搖頭。
“林大人,我明白你有多在乎孟大人,可如今還不是急的時候,咱們齊心協力,總能想到法子的。”對着林晚照,魏深懇切地說道:“正如曾經你對我的勸說一樣,如今孟大人身爲女子尚能穩住,咱們可不能落了後。”
“林大人也是關心則亂,難免的。”
再次替林晚照說了句好話,高達對着林晚照正色道:“林大人可知,禮部尚書黃姚到底同那位有沒有關係呢?”
“據我所知,沒有。”
漸漸冷靜了下來,林晚照對着衆人沉聲道:“你們放心,只要他們稍有聯繫,我就是動用全部勢力,也會查個水落石出。”
“如今這事,也算是皇上默許的,咱們也不必太急,順水推舟就是。”孟雪柔聞言微笑着搖了搖頭,對着三個大男人滿臉輕鬆地說道:“修改法案之事正合我意,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呢。”
“你當真想好了?”
深知孟雪柔言下之意,林晚照眉頭緊鎖,關切地問道。